丁正丰连日来碰上两桩大事,却事事不关黑风堂,好不懈气。湿漉漉地到了店前不远,打了个唿啸,宝马奔到,上马投了另一家客栈去。他这样做,为的是怕寒箫子追问。好些事既非他所能解决,也就不得不置身事外。他在那家客栈睡到中午时分醒来,雨停了,草草地用过饭,打马往钱门镖局行去。路上到处湿淋淋的,浑浊的泥水在田间沟边哗哗作响。田野远山清晰了,却是暗黛颜色的。树木的枯叶给吹在地上不少。
丁正丰心里也有说不出的灰暗,不一时到了镖局附近,天色尚早,不宜探听,集上有家大茶馆,便钻了进去。里面很是静寂,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在说书,有个十二三岁的姑娘帮腔。两人一说一和,引得满屋子三十多人听得如痴如醉,想必十分精采。寻了个空隙儿坐下,打量在场的人,只有在那说书老人面前第一桌坐着的三人,象是身有武功之人。三人衣饰鲜亮,身子挺直,神态满是傲气。和他隔了三张桌子。
丁正丰放了心,细心静听。茶博士送来瓜子,花生,卤菜,丁正丰也懒得动。老先生说的,是《小李飞刀》中林仙儿受到追杀那一段——《最慷慨的人》。林仙儿是极其淫荡,又极具姿色的一个少女,在书中有关于她种种艳事的描绘,说书人本极难说出,但扬州之地乐于繁华,沉缅酒色,再不好说出的情节也被搬得琅琅上口。丁正丰出自纯朴古拙的草原,初听到一些林仙儿的艳事极其不屑,但他数月来走酒楼茶肆,哪天不都是这些曲调,耳闻目染,加之苦寻丁奉不着,英雄气概大受折挫,心灰意冷下听来,也来了点精神。
只听说书的老人说了一通,又道:“林仙儿道:‘上官金虹派你三人来杀我,只不过为了怕我再去找别的男人,丢他的面子。’向松道;‘上官帮主的命令用不着解释,只执行。’林仙儿瞟了阿飞一眼,道;‘你们敢闯到这里来杀我,想必是认为他已不能保护我?’向松道:‘他不妨试试。’持刀的人忽然冷笑道:‘他已不必试。’”说书老人身边的小女孩道:“为何不能试?要知阿飞的剑术跟李寻欢的武功差不多,他小小向松三人,竞敢说出这样的话。难道是阿飞喝林仙儿的毒莲子汤,喝得太多,举不起剑来?”众人哈哈大笑者有之,沉思摇头者有之,茶馆里飘着一听解千愁的快活气味。
说书老人持手,四周俱寂。说书老人续下去道:“阿飞的脸因痛苦而扭曲,他救不了林仙儿,也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受死,以他孤傲的心怎堪忍受?他是极希望能够代林仙儿一死的,只要他还有口气在,只是林仙儿全不这般想。林仙儿笑了笑道:‘不错,他的确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我也在替他难过,只不过。’林仙儿站了起来——”说到这里,便收了口。小女孩道:“只不过什么呀?啊,她没穿衣服,这一站起来,可不太害臊了。”众听客哈哈大笑道:“她也会害臊?”小女孩脸微红,问老人道:“那可是什么呀?”老人只喝茶,没有说下去的意思,小姑娘顿时哦一声,说道:“原来爷爷是想上一想,要买点酒喝提提神,好,这个容易,各位大爷在这里,哪里还少得爷爷喝酒的一点银子铜板。各位大爷行行好,赏个酒水儿。”托了个茶盘去讨。那老人正说在绘声绘色上,众听客哪个不给,叮铛铛,叮铛铛,茶馆里响起一片铜板声。三个武人当中一个把大拇指一竖,赞道:“葛老头,书说得好!”他旁边一个武人扔进盘里一俩银子。
说书的葛老头打量那武人,却是不识,起身谢道:“全仗大爷及诸位大爷赏脸,恕老朽眼拙,不知如何称呼?”那武人道:“我姓杨,慕你名而来,把这节书讲完了,你再给我讲节书。”声音宏高,既不抬手,也不施礼,神态甚是倨傲。葛老头听言神色一喜,道:“听凭杨大爷吩咐。”又谢了诸位,依旧坐好。小女孩收了盘立在一边。
小女孩道:“爷爷想起来了吗?各位大爷可是要听了。”葛老头点了点头,略一思索,说道:“林仙儿慢慢地站起来,直裸地站在灯光下。脸上带着媚笑,略略道:‘你认为我自己是不是还有能力保护自已呢?’她胸膛骄傲地挺立,腿笔直,皮肤在灯光下看来就象是奶油色的缎子——”茶馆里众人呼吸都为之停止了般,全被引得想入非非;小女孩低下了透红的脸,男人都发着异光。丁正丰没想到他竞能说得如此露骨,又惊又怒,持筷凝立。只听葛老头又道:“林仙儿的手在自己身上轻抚,柔声道:‘你们杀我,不会觉得很可惜?’”丁正丰悖地大怒,想:“这般光天化日之下,出这般大伤风雅之淫字,那还了得!我且把这间茶馆挑了,让它再祸害不得人。”啪的一掌响拍桌上,愤然起身。
然而跟着他一掌拍下去的,还有一掌,这一掌是那发话的武人所拍。武人没起身,喝道:“胡说!老子嫖妓院,——”说到这里,给他一左一右两个武人略是一扯,便硬生生收住,没吐出来。双眼愤愤地盯着葛老头,绽得通红。葛老头起身抱拳,笑道:“大老爷息怒,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就算当真故事与事实相附,也不用一怒拍掌啊。”繁华之地,酒色成风,葛老头毫不以自己讲得露骨受人指责,而把这事看成是不意点中了对方往日雷同般的事羞恼成怒。这武人不遮口说出嫖妓院几个字,无疑也把丁正丰扣上了顶嫖客的帽子。丁正丰此刻纵然拆了这家茶馆,人人也都以为他是因给人道出了见不得人的勾当泄愤所为。他一个人的生死名望无足轻重,但若一个风声走露,给丁家堡脸上摸了黑,那还了得,发作不得,手心发冷,心中怒极。众听客哈哈大笑。
那武人霍地起身,大叫道:“老子的意思是说,老子嫖妓无数,可没见过一个这般不知羞耻的,纵然再下贱的女子,也是有股硬骨子的时候的。葛老头你这般乱说,没的作贱了天下女人!”羞怒交集,叫得大声,人人都听得清楚。丁正丰心中好不怒骂:“你奶奶的,原来你是个污七八糟的嫖妓老手,跟那葛老头一般无耻,一般地胡言乱语,可带累了我!”心中愤愤,看众人目光都盯着那武人,是个坐下去的好时候,只得坐了下去。
众听客并那葛老头又好气又好笑,纷纷陪笑说道:“随便瞎编胡说,也能当得真的。”。“大爷把它当作饭了。”那武人才在他左右二人一拉扯下坐了下去。葛老头一通书说出,引得两嫖客共怒,实没想到,陪笑说道:“故事不切实际,编得大有漏洞,大爷指教得是,小老儿自后定将它改得更为精要壮实,以飨广大听者。但现实太过残忍,林仙儿受到生存逼迫,所作的一些无耻,怕也是有的。”众人称是。那武人却又是一怒,喝道:“你说得实有其事,你瞧见了?”众人哈哈大笑,声震屋瓦。葛老头倒没见过,尴尬道:“这,小老儿家穷四壁。我若看见,那里还有命在?”
众人纷纷奚落,叫道:“你若看见了,死了也值得。”“不是说她美若天仙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哈哈哈哈——”那武人抢了葛老头一顿白,气势大长,盯住葛老头的双眼也有了力道,说道:“小李飞刀这段书你不用说下去了,耽误了各位兄弟的银两,小爷我一概照付。你现在就给我说另一把刀。”葛老头眼中一紧,道:“另一把刀?”那武人没答,在他左首的随从将桌一拍,喝道:“在我少爷面前,不用再装了,我们是受钱总镖头指点找到这里来的。”葛老头精神一抖,起身抱拳道:“失敬失敬。”众人都不解,却听那杨少爷说道:“我要听你说的这个人,就是为祸扬州的第一杀手,原中原府沈一万门下弃徒丁奉。”
众人并丁正丰吃惊,不少人立时悄悄溜出了茶馆,甚恐一不小心,粘上这事,便大有杀身之祸。原来丁奉在扬州杀了数名高手,扬州无人不知,只是怕惹来祸患,都闭口不讲,是以丁正丰无论如何打探,都探之不出。此刻蓦然听闻,当真是心胸大震,眼中放出光,紧紧地盯着葛老头。葛老头看着仅剩的十多人微微一笑,说道:“你们没找错人,人所共知,丁奉在扬州干下的大事着实不少,你要听哪段?”
杨少爷另一个随从喝道:“什么哪一段,把你知道的从头到尾讲来,还会少了你的银子?”葛老头微微冷笑,说道:“也无不可,就不知大爷有没有五百两银子在身,有就请拿出来,小老儿一并慢慢讲来。”那随从一愣,大喝道:“什么,五百两?你做梦!”葛老头嘿嘿道:“大杀手丁奉,人人闻之色变,出卖他的消息,你当是好玩的么,我可是拚着我祖孙俩的性命开的玩笑。五十两银子一段消息,难道还算贵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