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琴色·花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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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女子

静立水边

翩跹的落花

在你们身后

洒落了一地忧伤

飘起的衣袂

在水中重生

毛毛轻读完,突然一拍腿站起来,“好!还是步美有才,三下两下就搞定海报的词儿了。现在就差你了,三子。”毛毛的单眼皮小眼睛算计起人来,真是精得不可方物。可我还是坚决摇头,这事儿,我肯定做不来。

真信了毛毛他们这些人的邪,说找个小剧场私干,真让他们找着了!还是人家正儿八经请来去演出的,毛毛的人脉又广,管弦、混音、声乐,全让她号召起来了,声势那叫一个浩大。

其实,这本身也是件好事情,因为这次演出得来的报酬大家准备全捐给我们学校对口救助的希望小学,我当然也百分百支持,关键是,他们分给我的这个任务太难:他们让我跳莎乐美的七层纱舞!这,这,同志们太抬举我了!

我们准备演奏的是理查·施特劳斯的《莎乐美》七重纱之舞曲,他们觉得如果配上一段七重纱舞,会让演出更美妙绝伦。我不否认大家的想法,可是,实事求是,我跳舞供业余休闲之乐还可以,真难登大雅之堂。所以,这次无论他们怎么说,我是不会答应的。

毛毛瞪着我,我也不咸不淡地瞪着她。突然,她指点了下我的额头,笑起来,又箍住我的脖子靠过来,“三子,你要实在不想跳舞也可以。”这笑容太甜,我知道,她绝不会这么便宜我。果然,她不说话了,围着我们这些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嘴都像抹了蜜。

“三子可是大美女。”

“那当然,看这满场跳舞的都没一个有咱三子身材好。”

“三子,你有罗拉的背影,帅极了。”

“三子,你是女神!”最夸张的就是他棠立,手一挥,像红卫兵。

不知道他们搞什么鬼,反正不是好事儿。我也不着急,斜眼睨着像偷腥的猫似的坏毛毛。

“三子,我们想借你的一个东西。”

我扬扬眉,示意她继续说。

“只有你的最漂亮。”

我假笑了下。

“你也听到刚才步美配的句子了,我们的海报想借一下——你的背部裸体。”

这群人紧张地看着我。

“三子,我们这可是在做善事,想想希望小学的小朋友……”小桃双手合十可怜兮兮地看着我。

“你们,你们,你们!”我猛地站起身,指着这班人咬牙切齿地“你们”了半天,最后,颓然地又坐下,双手捂着脸弯腰埋在双腿间,不作声。

“三子。”

“三子。”

“三子。别这样,我们……”拍我肩的有,摸我头的有,反正极尽安慰利诱之能事者,我的这帮好同学们是也。

“嗯。”我突然冷哼了声。声音真不大,可似乎人人都听到了——

“三子!”大家真恨不得全冲上来要抱我。

我被他们撞得七荤八素,有什么办法,依然捧着的脸庞只有苦笑:我不能真弄得众叛亲离吧。

突然,我抬起头,望着眼前大大小小惊喜的脸庞,说:“上哪儿找步美说的那么有意境的水边?也该让咱知道为艺术献身,献身在什么地界上吧!”

毛毛最兴奋了,这损主意准是她出的,我看她是什么都预谋好了。

“三子,你美丽的背影将会留在……”

“好了,休息时间结束,大家赶快上位!”毛毛神神秘秘的话突然被辅导老师拍着巴掌的叫唤声打断。我恨恨地瞪着他们一个个兴高采烈散开。毛毛拍了拍我的脸蛋儿,胸有成竹地坐正,眼中仿佛有强烈的期待。好啊,他们还有事瞒着我!

毛毛是个人才。你说她上哪儿找到的这么好的“水边”?

首长们疗养的地儿到底是万里挑一的,这隐匿在绿林葱葱军区疗养院深处的内湖真是美不胜收。

我喜欢芦苇。芦苇成熟后便会开出雪白的花,风吹过时,芦苇很缓慢地摇曳着,伤感而美丽。每一根芦苇都是温柔的,消瘦的温柔,很凄凉。而当大片的芦苇在一起,就以它的规模表现出壮美的气势了,也就具备了一种千军万马般阔大的悲壮。

耳边隐隐还听得见军号声,我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头发被吹得纷乱,眼神却是炯炯的。我眼前看到的芦苇是还未成熟的,没有白色的芦花,依然绿色,却一片片生机勃勃。

“三子,不错吧,这是不是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毛毛也是双手插口袋里撞了下我,她的短发被吹得比我的还乱。

“当然好,就是这种地方能让咱们拍照,还是半裸照。”我笑着摇头。今天我们能进得这种地方来,还是走了他们管弦那边要进来给首长们举行一个小型演奏会的路子。我俩这回全成了美工,又布置会场,又帮他们化妆的,修文、棠立他们真成甩手大爷了,美得看我们忙前忙后,谁让他们今天是主角呢。

“啧,这就不要你操心了,许端有道儿。”毛毛酷酷甩了甩头发,笑得忒贼。

有了许端,那就真不要我操心了。那丫就是个包打听,三教九流他都有得混,我就惊诧毛毛他们这回搞得大啊,连指挥系那边的都号召过来了,许端可是咱音乐学院有名的“万事通”,比我们还高一届呢。

我们看完地形赶到后台时,修文他们已经换好装,正都抱着自己的乐器调音,带队秦老师连忙招呼我们后勤组的帮他们上妆。

“都知道规矩吧,别上太浓。”秦老师忙得焦头烂额,一边还不停嘱咐。

这边,毛毛捏着棠立的脸已经阴笑,“这回你死我手上了吧?”

“小姑奶奶,您就饶了奴才吧,主子?福晋?格格?太后?王母?”棠立哀号着。可毛毛哪儿会没分寸,他们也就闹着玩儿,毛毛那妆画的,咱提琴系数一数二。

“三儿,你最漂亮了,把我画的和你一样漂亮就好了。”

眉笔一根夹在耳朵上,口里还咬着一根,我拍了拍许靓谄媚的笑脸,故意娇气地拿下嘴里咬着的眉笔,无比委屈地扭头对其他人说,“看看,看看,许靓竟敢要求和我一样漂亮。”

“就是!找死,三儿,给他上腮红,让他猴精转世!”

“对对,口红,用粉色,用粉色。”

笑闹一片,可真正手上的活儿,熟练精巧。

秦老师听着也只是不停催,“严肃点,严肃点,高级别演出呢。”我们也只是各个笑得像狐狸。

正闹着,许端过来了,他今天也有演出,可据毛毛说,他今天来更重要的是为我们那私活联系场地,所以,毛毛一看见他来,拍了拍棠立让他起身。

“你好了。许端!我给你画!”

棠立可能也知道用意,赶忙起身,许端坐了过来,旁边化妆的人都竖起了耳朵,估计都知道今日“重托”的是许端同志。

“啧,可能有麻烦。”谁知,许端一坐下来就皱眉头。

“怎么了?”毛毛也没耽误手上的活,熟练地给他用小棉巾清洗皮肤,可眉头也皱得不轻。

“喏,我找的是他哥,徐洋!这边!”

这时一个穿军装的年轻人正好走进来,许端向他招手,年轻人走过来。

“这是徐洋,他是这边疗养院干部处团委的,他哥是这里的二把手,本来说得蛮好,借咱们个半天,还能给咱们搞个保护性场景。可是,他们这疗养院这个月要接待大首长,要禁行,搞不成了。”

“那我们少来人,不要半天,只三个小时。”毛毛说。可徐洋摇了头,“不行,今天你们演出完,这里就封闭检查了,这次来的首长级别很高。”

大家当然失望,这块儿的芦苇背景确实是绝佳的,所以都你一言我一语地感叹起来。

这时有人喊,“和三,有人找。”

我一回头,估计后台的人看见他都眼前一亮。

冯予诺。

冯予诺这样的人物走到哪里都能让人眼前一亮的原因有很多。从外貌上说,他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漂亮男人,我这样说也许轻浮,他的五官确实过于精致,眼眉间其实魅意很深,可都被人家“青年俊才”的光环给遮掩了。老实说,冯予诺可以说是比米旆、减元他们更上一个层次的世家子弟,算是那个浮华圈子里最金贵的一代人了,只二十六七的年纪,却事业有成,他有比米旆、减元这一代更能挥霍的资本。

小桃经常念叨这样的“富家子弟”价值论:三十岁往上走的,当然有成熟男人的魅力,可毕竟他们更圆滑更世故;二十五岁以下的,像米旆、减元、佟岩这一排,爱玩儿敢玩儿,可就算家再大业再大,也还轮不上他们做主,属待开发潜力股;这样算来,冯予诺这一排人可算是当前最极品的了,年纪轻轻,又有自己的事业,更敢玩更会玩,激情、世故都占全了。所以,漂亮女孩儿更喜欢往他们身边围,把这些人眼光养得成了最挑的。

小桃的价值论很现实很普及,音乐学院的孩子们和这个圈子靠得这样近,当然人人心中有数。何况,冯予诺的光环对学音乐的孩子来说更耀眼,他的事业正是我们实现梦想的一个契机,所以,他的出现理所当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目。

“冯先生。”带队的领导、老师们过来客气地和他打招呼。

冯予诺很优雅甚至谦虚地回以礼貌:“我正好在这里办点儿事儿,听说你们在这里演出,特意过来看看。上次,和三、姚夜为我们公司庆功宴表演得非常成功,和三更是帮了我私人一个大忙,一直想找机会来谢谢她。”他大方地看着我,唇边露出随和的微笑。

我礼貌地站在一旁也是微笑,也没别扭,尽管我看见毛毛他们眼睛里已经相当暧昧了。

“哪里,冯先生客气了。”

老师们这样说,我也点头。

冯予诺很识场合,没有多说什么,对我微微一点头,真的也只是礼貌地打过招呼就离开了。他这一走,毛毛他们算是嘀里嘟噜有话说了——

“三子,这是条大鱼,咬住,要咬住咯!”

“咳,说我们三子不是池中物吧,这种极品也给撂下了,咳!”

“天理呀,天理呀,你在哪里,真是什么好东西都给了有钱人!”

听他们在那里以疯装邪,我很配合地装出一副虚荣小女人样儿,他们说一句,我眨眨眼睛天真点点头,毛毛还直搂着我的脖子拍着我的脸蛋儿,“啧啧啧,瞧多大的凤凰鱼哇,镶金的,24K!”

反正就是个闹呗,笑作一团。

这时,倒是徐洋开了口,“你们和冯予诺很熟?那还愁什么,知道他老爸是谁吗,军区最高首长,整个南边部队上的事儿只要他老爸一句话没有办不成的,更别说找我们这儿借个地方这种小事了。”

“真的?”

“是吗?”

“原来冯予诺还有这背景?”

这次再迎上这些热切激动甚至到癫狂的眼光,我不敢再和他们鬼闹了,坚决摇头,这个人情可欠不得!

虽然“八一”临近,《长征》公演在即,系里还是照常安排了“开堂小考”。对此,同志们还是颇有微词的——

“这怎么就不给人留条活路了呢?我们天天排练,天天排练,连玩儿的时间都耽误进去了,还要考?真折腾死我们!”

也是,倒不是大家怕考试,只是最近一天到晚泡在排练场,同志们是已经疲惫不堪了。“开堂小考”再怎么也有个面子问题在里面,演奏是需要激情的,一个个累得像狗似的,能向来看考的人们展示什么呢。可,你有那个胆子罢考吗?咳,所以,再不情愿,还是一个个老老实实一大早安分地坐在小礼堂里。

“最近没一件事儿顺,三子,赶明儿咱们要去寺里拜拜佛,怎么什么都拧着干?”毛毛翘着腿,双手环胸,显出不耐烦的样子。

“咱们学小提琴的容易吗,就这儿事多,没听别的系里说这时还搞小考的,就我们。”

“看,来的人多吧,都是看热闹的。”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没好口气。

我环顾了下小礼堂,是人蛮多,也是,这个时候搞小考的就小提琴系了,这在学院里可不是个小热闹。我无奈地摇摇头,谁让咱们碰上了呢。

“好,同学们安静下来啊,今天的‘开堂小考’开始之前,我先说一下这次小考的一个变化,就是这次我们不采用直接抽取曲目的形式,而是——大家看投影,上面有一百组数字,你们选择一个数字,每个数字下相应是一段三分钟的无声影像,然后根据这个影像演奏一曲。不知道大家听明白没有,也就是这次小考我们不仅仅考查大家的技巧,也想通过这个形式了解一下大家对乐曲本身的感受力。”

涂老师一说完,不仅我们系里的,在场所有来观摩的人都炸开了锅,我们这些要临考的终于提了些兴趣上来——

“哎,这次玩个新玩意咧。”

“有意思,有意思。”

毛毛也来了精神,把腿一拍,“就是嘛,那么沉闷的考试有什么玩头,这样好,这样好。”

我也挺兴奋,这样考自我发挥的余地更大。

事实上确实有意思。随着影片风格的变化,大家的选曲根据自己的领悟也多样化,沉静的,风趣的,荒诞的,忧伤的……当然,大家发挥也有好有坏,每当一个片段结束,虽然礼堂里安安静静,只等待着应考者拉曲,可当曲子随琴弦流泻而出,大家的表情又是千姿百态。毕竟人人心目中对这段影像的领悟并不一样,想到的曲子也就自然不一样了。因此,这样的考试实际上难度是相当大的,想要引起每个人的共鸣,确实要有很深的领悟力和感染力。

“和三。”

台上点到我的名。我提起琴起身从里排座位上走出来,一路上不停有人拍我的屁股,抓我的手腕,鼓励我,“加油啊,三子。”“三儿,看你的!”

22.

随着数字的输入,投影上影片开始闪回,我清晰地听见底下礼堂一致倒吸口气的声音,因为,太淫艳。

如果我没有记错,这应该是Christina Ric主演的《黑蛇呻吟》中的片段。影像里的床戏是原欲的,也是绝望的,仿佛一个落水者徒劳的挣扎。身体是优美的,也是悲凉的,仿佛根本不属于她,可以随意侮辱和践踏。金发蓬乱,眼窝深陷的Ric暴跳、吼叫、哭号,铁链像绷直的风筝线一样似乎随时会被她扯断,俨然一个小号的克劳斯·金斯基。

影像停止,礼堂里每一双眼睛都盯着我,我能感觉那隐隐的兴奋,他们都期待我会演奏什么。

是的,其实这道题很简单,我知道在场的每一个音乐孩童都明白哪支曲子适合它。

琴架在颈项间,慢慢抬起弓,第一个音阶的响起,我已经听到台下孩子们抑制不住的感叹声,Tartini的《魔鬼的颤音》。

这是Tartini最著名的一支曲,传说这支曲子的来历颇为诡异:Tartini经常梦想学到世上最神奇的小提琴技巧,于是有一次在梦中向魔鬼出卖了灵魂,用来交换琴技,魔鬼给他演奏了一段优美的曲子。梦醒之后,Tartini凭记忆把这支曲子记录了下来,即为《魔鬼的颤音》。

其实,这支曲子并不长,大概17分钟,但因有大量的高难度的颤音而变得极具技巧性。要说明的是,这里的“颤音”不是指揉弦时所造成的那种声音波动。它是修饰音的一种,乐谱中的记号为音符上方加“rt”,表示两个响铃的音急速反复,实际演奏是指运弓的同时把一指按在琴弦上,相邻的两指在弦上富有弹性的一起一落得出一种连续交替出现的特殊音响效果,听起来就像声音在颤抖。

因为这支《魔鬼的颤音》技巧性高,旋律又极优美,所以一直被学小提琴的孩子们奉为经典。今天既然被我碰到这么好的场合秀出它,我自然要格外卖力。

这支曲子选用G小调,分为三个乐章。我选取拉奏的肯定是它的最高潮——第三乐章。

一开始是慢板,抒情的旋律好像是狂欢后的感叹,又稍微带点颓废。然后慢板段落和快板段落多次交替,慢板庄严雄浑,快板生动活泼,在三个快板段落中各有一段颤音,先后用D弦、A弦和E弦奏出。

夸张的颤音和诡异的旋律,真有点魔鬼的意味。

乐章最后是小提琴华彩段。此时,我全身心沉浸其中,弓弦,手指,仿佛都生出了它们自己的力量。乐曲流泻出一种悲壮的感觉,小提琴的顿弓营造出哭喊的效果,让人内心为之震动!

终于,随着最后一个音阶的落下,我停顿在那里。厅内很安静。

直到我仿佛付出了所有的激情,无力地垂下弓琴,耳边瞬间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还有赞赏的口哨声。

微笑着向他们致意,我走下台来,却觉得万般疲累,是啊,每次弹奏这支曲子我都有种心力交瘁的感觉,仿佛用尽了所有的激情。

一坐下,毛毛在下面激动地握住了我的手,“三子,你确实天生属于小提琴!”

我拍了拍她的手,微笑中有无以伦比的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