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六,是如意夫人的生辰,睿王在踏雪阁为夫人设宴,邀了沧平城中的歌舞乐坊前来助兴。
德沁夫人推说身体不适,只派身边的丫鬟送来了一份礼物,并未出席,而至于唐滔,毕竟人在洛川,也未回来,派人快马加鞭送来了锦盒装着的贺礼。
这贺礼,是一对血红的耳坠,虽看起来小巧,但识货的人一见便知这是用天下难求的血玉所镶,十分珍贵。
睿王见了这对耳坠,心下微微不悦,这等东西,沧平尚且很难找到,更何况是在洛川。究竟,这个唐滔,背着他都做了些什么?
歌舞声起,但睿王却似乎是有些心不在焉。今天,已经是第六天了,按说,婉月可以拆去蒙着的布条了。不知,她的眼睛是否无碍?
睿王陪如意夫人喝了两杯,说了几句道贺的话,便先离席告辞。独自一个人慢慢地踱到幽客居中。
还未进门,却见身旁一个黑影闪过。睿王来不及反应,便将腿一伸,那人被绊了一个踉跄,趴在了地上。
睿王一把将他提起,掏出身上藏着的匕首就要向他刺去,那人忙喊:“王爷饶命,我是小六啊!”
“小六?”睿王将匕首放下,疑惑道,“半夜三更的,你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小六挠着头心想:你不也是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地跑到这里来的?不过,他可不敢这么说,只是嘻嘻傻笑。
睿王被他笑得有些心里发毛,正色道:“笑什么,我问你呢,这是要做什么去?”
“回王爷的话,姐姐刚才让我去给她办件事,我现在是回来给她复命的。”
“婉月……她的眼睛好了吗?”虽是夜晚看不清人的样子,但光是听睿王的声音,便也知道他此时是甚为关切。
“王爷进去瞧瞧不就知道了?”小六本就是个山野小子,不懂什么礼数,他一把拉起了睿王的手,就直往婉月的房中走去。
婉月才拆下布条不久,眼睛看上去还微微有些红肿,看东西虽仍是模模糊糊不太清楚,但想来应该是无碍了。
一进屋子,两人对视着愣了一愣。
一个问:“你怎么来了?”
一个说:“我路过来看看你。”
两个人同时说了出来,倒是像别有一番默契,引得小六又乐得笑了起来。他性子直爽,走到婉月的身边,取笑道:“姐姐,大冬天的,你的脸怎么跟火烧了一般红?”
这死小子,婉月啐了他一口,板起脸来问:“胡说八道什么?叫你办的事儿怎么样了?”
说起正事,小六倒也不含糊,从身上掏出了一个瓷瓶,递到了婉月手中,“姐姐吩咐我去查,我便趁今晚无人的时候悄悄潜进去查了。小六没有找到什么藏得很隐秘的类似书信的东西,可却在那人案几下的隔层里找到了一个这样的瓶子,我心想,既然是放在隔层的,想来是要紧的东西,便给姐姐拿了回来。”
婉月点点头,赞许小六办得好。她拔开瓶塞闻了一闻,只觉里面的药味异常刺鼻难闻,不是一般的伤药。她心念一动,命小六抓了一只野猫过来,在它腿上轻轻割开一道口子,又将这药倒在了上面,不一会儿,野猫的那只小腿便呈现了一片淤紫,还泛起了点点红斑,再看,那只猫的脸上潮红阵阵,仿佛醉酒了一般。
这症状,与当日齐楚天在安平所中的箭毒一模一样。睿王一边看着,心中也不由颤动,那一日的险状又再浮现。
“果然是他。”婉月暗自低语。
“你已经知道那人是谁了?”睿王拿过那瓶毒药,目色凝重。
婉月屏退了小六,才道:“王爷,那日在安平,我看了齐将军所中的箭毒,心中便在怀疑。这毒,症状奇异,毒性甚强,我曾在一本医书上读过,此毒是白首山一位有‘毒仙’之称的人所制,据说中毒之后人便会有如酒醉,第一日麻、第二日痒、第三日便似火灼,第四日犹如冰锥,第五日开始逐渐溃烂,延至全身,七日后,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了。若不是爹爹的医书上记载过破解之法,我又因缘际会遇见了师兄,只怕齐将军早就死于此毒了。”
“白首山……”睿王神色凝重,他身边的人,只有水霁的原籍是在白首山,难道要置他于死地的人竟是他?
“我原本对水先生只是怀疑,因为毕竟王爷军中那么多人,未必只有水先生一个人是从白首山来的。这些日子,我派小六去暗中跟踪水霁,却竟被他无意中发现了一件事。”
“是什么?”
“小六昨日来告诉我,他瞧见水霁昨天偷偷去见了一个人,那人虽只露了一个侧影,但小六说是个衣着华丽的贵妇。”
“如意夫人?”这么一说,许多事情便都顺理成章地串在了一起。
为唐滔出谋划策,又暗中派遣杀手想置他于死地,这一切都是他们在暗中搞鬼。睿王双眉紧锁,一双手攒成了紧紧的拳。
几年来,他们虽一直低眉顺目,看似臣服,但心中始终怀有二心,看来唐滔和如意夫人想要杀他夺位之心,仍一直未变。
不解的是,这个水霁,居然也在其中掺和了一脚,他又是什么目的?
婉月望着睿王,虽然仍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是这无声的沉寂之中,有一种骇人的肃杀。他最不能容忍的,便是遭人背叛。
“王爷,”她语声柔和,试图化解他心中的怨怒,“今日你是无意中得知此事,但眼前可万万不是与他们公然撕破脸皮,刀戈相向的时候。需知,手足相残,伤的最后只会是自己。”
“婉月,你放心,我知道眼前要紧的是什么。我会派一些亲信前往洛川监视三弟的一举一动,水霁我会防着,不过眼前在沧平,应该不会有什么举动。待到攻下涟州之后,我再联络二弟,将他们一网打尽。”
“王爷能够如此冷静筹谋,婉月就放心。”
睿王一怔:“你……担心我?担心我会被身边的人所害,所以才派小六去暗中查探?”
他已经走到了婉月的身前,低着头脉脉凝视着她,那么近的距离,那一双墨瞳便就在她一抬眼的地方,深邃如夜,仿佛便要将她吸入。
“不,我只是担心……担心若是王爷遭到不测,我母子二人便也再无宁日。”
“你撒谎!”他挑起婉月的下颚,怔怔望着,那迷离的眼中所藏着对他的忧心那么明显,任她再怎么想要躲,想要掩饰,可再聪明的人却也逃不开自己的心。
“你明明就在撒谎!你若是不关心我,又怎会替我设想得如此周到?你若是不关心我,又怎会冒着被发现的危险,派小六暗中查访?你若是不关心,早在安平便将所知一切告诉我了。婉月,你骗我,骗自己,你心里有我,可却为何偏偏要这般拒我?”
“王爷是误会了,”婉月轻轻将他推开,“我不过是为自己和恪儿打算,只有王爷好,我们才有平安的日子可过,我也才能为宁远报仇。”
她推开房门,轻言:“王爷,夜深了,你呆在此处多有不便,也会惹人闲言,还是请早些回去吧。”
那一日,睿王回去之后,听说便得了病,谁也不见,就是萱玉,也几日没有见过睿王。
从靖宣的口中,大家隐约知道,睿王那日在如意夫人的宴上着了凉,似乎是高热不退,华大夫前去看过几次,但无论是谁问起病情,他都只是摇摇手说:“王爷需要静养一些时日。”
幽客居中也听到了一些关于睿王病情的传言,婉月只是觉得奇怪,那天晚上睿王走时还是好好的,怎么突然间一下说病就病?
正怔忪想着,只听小六叫着“姐姐,姐姐,”跑了过来。这几日,雪虽停了,可地面上仍有积雪,婉月怕他不小心摔了,便嘱咐:“走慢一些,什么事儿这么着急?”
小六的手中拿着一张纸,朝婉月跑来:“刚才我去外面给姐姐置办东西的时候,路过府中的花园,一个人悄悄塞了一张纸条给我,还低声嘱咐我要亲手交给姐姐。”
婉月接过纸条,问:“是什么人给你的?”
“不认识,看样子像是个丫鬟什么的。姐姐,上面写的什么?”
展开来,纸上写着一行字:子洛非病,今夜子时府外一里处的杨树林相见,秘事相商,千万要紧!
笔力遒劲,婉月曾见过睿王的书简,这的确是他的字。他暗中装病,难道是有什么图谋?他深夜相约,又有何目的?
婉月将一团纸紧紧地揉在掌心,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前去赴约。
这夜子时,天空中一片墨黑,星月无影,杨树林中只有低低凄厉的鸦声一片。
远处,朦朦胧胧似乎是一个身影在向她缓缓走来。
“王爷?是你吗?”不知为何,婉月觉得心里有股莫名的不安,待到这个身形靠得近些,婉月才觉得不对。
睿王身材颀长,而这人却要矮一些,再胖一些,走起路来也没有睿王的那份气度。
婉月心中暗叫不好,便想要从另一边逃走,那人身形一晃,竟以极快的速度晃到了她的面前,一把抓住了婉月的脖颈,将她整个人裹挟了起来。
“你……究竟是谁?”婉月只觉胸口一阵气闷,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婉月先生不是聪明绝顶吗?居然也会上当?看来再通天的本事却也是关心则乱啊!”他一开口,婉月的心便一下子沉了下去。
“水霁,原来是你!”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平素看似文雅的谋士,居然还藏着这么一身武艺,她真是太低估了他!
“你想暗中查我?可却不知我早在睿王身边安插了眼线,他到幽客居中的一举一动,我都了如指掌,既然他已经对我起疑,那倒不如我今日先发制人,将你擒了去交给三公子。”
“哈哈,”婉月冷笑着,吃力地喘着粗气说,“若是我没猜错,三公子应该是先生和如意夫人的儿子吧,要不然婉月愚钝,实在不明白你这般冒死相助他是为了什么?”
水霁一怔,随即手上的劲更加了几分,阴冷地说道:“司马夫人,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一个人如果太聪明了,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难道我今日落到了你的手中,还会有什么好下场吗?”婉月心中想到了恪儿,一阵酸楚,只是她知道,如今她被水霁所擒,求饶只怕也是徒劳。
“你放心,我不会杀你。你既是王爷手下最有智谋的人,又是这么一个貌若天仙的美人儿,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死的。我带你去洛川见子沐,婉月先生,若是你肯归顺我们,相助成事,以后我们绝不会亏待;但若不然,只怕水某不敢保证先生会受到怎样的招待。”
婉月咬着牙,恨恨道:“水霁!难道你不怕王爷将你们碎尸万段吗?”
他仰天笑道:“说到底,你也终究不过是个女人。你以为你还可以再见到他吗?”
夜,越发的凄凉。
在这个没有月色的冬夜,睿王并不知道,水霁已经劫着婉月,正向洛川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