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破碎风飘絮,城衰池涸草木惊。连年的征战,永不停息的战火无止境地在这片哀号的土地上蔓延袭卷,一时间天下英雄群起,逐鹿中原。漫漫黄沙地上狼烟四起,杀戮遍野。
祁阳大道上,一支整肃的队伍正押着一辆马车卷着滚滚尘烟往沧平的方向行进着。这虽为大道,但早已黄沙铺地,一片寂寥,在这颗颗硌人的沙粒中渗着缕缕殷红,仿佛西方残阳下的丝丝红霞。
三年了,这条曾经行满商旅车队的官道,这座曾经繁华喧闹的祁阳城,已经被嘶鸣的战马,眼花缭乱的刀枪剑戟闹得民不聊生,血流成河。
今日,不知是一个结束,还是另一个开始。
“他终究还是攻下了祁阳。”马车中一个头戴方巾,面色憔悴的儒雅男子低低地哀叹着。
“今日之事早已在预料之内,平江侯生性懦弱,又偏安一隅,根本就无大志。我们夫妻二人能在这里守了半年,已是对得起他了。”车中的女子面罩黑纱,靠在丈夫身上,安慰着他。
平江十三城,祁阳位居东西要道,可谓咽喉之地。如今祁阳一失,平江东西便如被一道屏障隔开,睿王的军队要东进淮川,西取雍城,都再无支援依靠。
“婉月,我担心……”******欲言又止,他如今身为战俘,生死犹未可知,哪里还有能力去担心别人呢?
她握着丈夫的手更紧了一些,她知道他在忧心什么。
淮川依恃天险,易守难攻,若是守将刘云能顶住睿王的兵马三个月等待黄铁山的一路援兵,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刘云手下已无可用之才,三个月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至于雍城,虽平江侯布有重兵,但地形开阔,易攻难守,本来还有祁阳作为屏障,但此时……
婉月不敢再往下想,她闭起了双眼,静静躺在******的怀中。其实想那么多又有何用?也许他们俩连今日都活不过了。
不知是行了多久,马车咯噔一下停住了,车中的二人都是一惊。车帘掀了起来,他们被几个士兵推搡着下了车。
这就是沧平睿王的军营,军容整肃,士气高昂,营地中的一班将士正在烤着肉饮着酒庆祝攻下祁阳这件喜事,他们哈哈的笑声如利锥一般刺到******夫妇的耳中。
自古胜者英雄败者寇,只是当年还在清平山的时候,他们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也会有成为寇的一
天。
“你就是******?”营帐中的男子身披将袍,端坐其中,他看起来不过而立未至,但却气度不凡,颇有大将之风。
边上的士兵按着******和婉月跪了下去,喝道:“见了睿王还不行礼?”
他就是睿王?从仅仅二十五万的兵马,小小的睿州一城,一直到如今拥有沧嘉十九城,手握八十万重兵。******从未想到扬名天下的睿王看起来竟是这般的年轻。
“在下……清平******。”
睿王唐渊忙迎步上前,双手将他搀起,恭敬地说道:“宁远先生之名,子洛早在睿州便有耳闻,先生才智天下少有,子洛一直期盼有一天能与先生相见,把酒畅谈天下。”
他说得情意切切,甚是诚恳。
不是死便是招降,看来睿王并舍不得让******去死。
******凄冷地笑道:“此时我不过是一个阶下之囚,睿王所言,在下万万担当不起。******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你破城之时我也早想好了自己的后路,宁远但求速死。”
他这番言辞早已拒睿王于千里之外,唐渊还没出口的话被生生噎了回去。愣怔片刻,他终究还是哈哈一笑,吩咐左右兵士:“将先生与夫人带回营房,好生照顾着,吃的穿的都要送最好的,若是他们少了一根汗毛,本王军法处置。”
连死都成了一种奢望,******在心里苦笑,他望着身边的夫人,有一句话一路上他一直想问,可却始终没有说出口来,此时被囚禁在这营帐之中,他仍是想问。
“夫君,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婉月一边沏着茶,一边淡淡地说着,“你是想问,城败之时我为何要阻你自刎。”
祁阳城破,睿王三万大军杀进城中,守了半年,周旋到城中再无一粒米粮,拖延到再无援兵可来。******仰天恸哭,平江侯交给他的使命,他终究还是没能完成。
长剑当喉,不过一死,死后他的血还能流进祁阳的黄沙地里,他的魂还能日夜守着祁阳。活着,却不过是一场屈辱。
婉月的手柔柔地握住了他:“夫君比我聪明千万倍,可却难道不明白死易生难这个道理吗?如今天下大乱,七雄并起,东北杨守中虎摉六州,强盛莫敌,西北张进、西南周腾势均力敌,鞭笞宇内,东南廖迁固守白云山,但也蠢蠢欲动,及至骠骑将军黄胜,平江侯孙翼割据一方,睿王唐渊则占据了中原腹地的大片疆土。天下欲克成洪业者,惟其明略最优也。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夫君胸怀天下,乃是当世明珠,婉月虽是一个妇道人家,但也知道若是你为了孙翼失了性命是多么不值。”
“可是,平江侯毕竟对我有知遇之恩。”当年孙翼亲访清平山,邀******出山,待他之礼有如师长,同吃穿,共用度,******心中不是不感激的。
“我们死守祁阳至最后一兵一卒,有什么恩也报了。乱世之中,想要施展经略之才,必须要投一个明主。”
******细细思索着婉月的话,又问:“那夫人觉得睿王是明主?”
天下明主,气概需得阔达,谋略当属无双,但更重要的是要怀着一颗仁德之心。睿王是打了几场胜仗,可天下局势风云莫测,他是不是明主,又岂是那么容易就看清的?
颠簸了数日,******早已疲累不堪,他躺在床榻上沉沉地睡去,也许是已经入梦了吧,微微的鼾声此起彼伏,婉月柔柔地抚着他的额际,直到这时她才放下心来,******的死意应是已被打消了。
“夜凉如水,夫人不在营帐里歇着,却在这里站着,莫非天象有何预示?”睿王远远就瞧见了一袭黑衣站在营帐外怔怔出神的婉月。
“小女子不过一介民妇,王爷这么说太抬举我了,我只懂照顾夫君,哪里会看什么天象?”
今夜星月交辉,虽星星黯淡并不清楚,但婉月仍是看到有一颗璀璨明亮的小星正慢慢地向太微垣中靠近。
客星犯太微,这是天数,也是命数,皇权早已名存实亡,而这七雄之中必有一人最后能开辟疆土取而代之。
婉月露在黑纱之外的一双灵动的眼眸望着眼前的这个男子,英俊却并不文弱,神情淡定却满身掩不住的霸气,仿佛是刚刚长丰羽翼的鹏鸟,正待展翅一击。
“夫人,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既是不情之请就不必说了。”婉月淡淡地答道。
这一对夫妻都是一个脾气,孤高清冷。
睿王呵呵地笑着,却还是继续说道:“小王希望夫人能够劝说先生,辅佐于我,当今世上,最后能够问鼎天下的必只有小王一人。”
“王爷这话说得可早了些?天下七分,英杰辈出似潮涌,你又如何能够这般自信?”
朗朗星月,他的眼神之中流露的光辉比天上的星星更加明亮,“东北杨守中,刚愎自用,反复无常;西北张进,一介莽夫,不重文士,勇武有余,智谋不足;西南周腾年老体迈,三个儿子又纷纷争权,不足为患;东南廖迁想要坐山观虎斗,掖兵不发,可迟早也会成为众矢之的;黄胜、孙翼世袭爵位,本身却没有什么本事,依靠的都是手下一众文臣武将,但真正的人才又岂会留恋于此等主公?当今天下唯有我,依靠自己率着二十五万兵众打起,至如今中原三州十九城都在我的掌控之下,先生若是愿意辅佐我,便是成就一番惊天伟业。”
婉月冷冷地笑着,他这般自信又何尝不是软肋之一?总有一天,他会因为过分地相信自己而狠狠地摔一个跟头。
“我夫君愿不愿意辅佐王爷,我做不了主。王爷求贤若渴,却可知谋士也是分等级的?”
“哦?闻所未闻。”
婉月朗朗说道:“一等谋士,才高更兼德佳,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不在话下,更能襄助君主收拢人心;二等谋士,才疏却德佳,谋略稍欠,但仍有悲天悯人之心,伴在君主之侧,便如明镜可以正衣冠;三等谋士,才高却丧德,谋略如刀剑,杀人不见血,需防之又防;至于四等谋士,才疏又败德,如同草芥敝帚当应毫不犹豫地弃之。”
此番话睿王虽第一次听说,但却犹如醍醐灌顶,不住地点头暗叹。他身边虽有兰凌、鹤敬这样的谋士,可却也终达不到一等谋士的境界,一直以来他心向往之的就是一个智谋无双能够襄助他终取天下的人。
这人舍******其谁?
婉月见他恍恍惚惚地出了神,呆立在月光之下。此人胸有大志,可未来的事变数太多,谁又能说得准?再看看吧,若他当真是个值得托付的君主,他夫妇二人再当帐下客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