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章说到南郭子綦的形如槁木、形如死灰的道行。顔成子游向南郭子提问,想知道他的槁木死灰的新面貌是怎么回事。子綦说他问得好,然后强调他是做到了“吾丧我”。
一般地从语义学上说,吾就是我,我就是吾。但庄子—子綦的妙论十分引人入胜。古往今来,许多庄学大家,极其重视此玄虚深奥的说法,并给以伟大的解释:大致意思是说前边的“吾”是指真我,天生的、自然的、纯粹的、本真的、质朴的、来自大道、与大道相遨游相伴随的那个“很好的”我,而后一个“我”,是指我见,即偏执的、有成见的、不免狭隘与浅薄的、受了人间——后天种种伪劣知识习气的影响的、被染了色的“不那么好的脏乎乎的”我。
很妙,有点深奥。当然有理,世上万物,除了人,谁能自己观察又研究自己?我是认识的主体,我又是认识的对象。除了人,谁能自觉地观察自身、回忆自身、反省自身、分析自身、衡量自身呢?这样一种自我观察、自我反思、自我批判,正是“吾丧我”认识论基础。
同时,主体的我——“吾”与客体的“我”的一身而二用与适当分离,乃是中华传统文化强调的修身的命题所以可能存在的基础,也是许多学科的起点,例如心理学。
然而,把吾解释得那样好,把我解释得比较糟,这显然是学者自己的事,是学者以非常远离老庄的价值观念来硬性填充吾与我的内涵。吾与我可以有所区分,又实际上是一回事。吾当然即我,我无疑即吾。吾丧我,当然就是我忘记了我自己,我忘记了自己的存在,我身处对于大道的领悟、感动、崇信、无间之中,我已经得道而成至人真人圣人仙人,我已经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游于无穷,根本顾不上、犯不着、不必要再为自身盘算什么。
但是读到这里读者始终难免头上生雾水,原因在于,为什么南郭子綦紧接着“丧我”的伟大命题说起籁声的声学——哲学问题来了呢?据说籁的最初的意思是指箫声,是竹子作的管乐器。人籁就是箫被人吹出来的声音,地籁是地上的孔洞即地窍被风吹出来的音响,而天籁呢,恐怕难以讲说天上云里也会出现孔洞窍穴、发出声响吧?那么天籁应该是说天自然发出声响?
让我们慢慢思忖。
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子游曰:“敢问其方。”
子綦问子游道,那么,你知道、你听到过人吹箫啦,当然,可是,你听到过、你知道啥叫地籁即从地的窍洞中发出的声响吗?你听到过、你知道以天为源头的声响吗?
子游很谦虚,他说:不知道,请您给我讲一讲吧,请把您的关于人、地、天三籁的说法讲解给我听听吧。
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
子綦说,大块大地,吐出气息,打出饱嗝,它就叫风。这种风不发作也就罢了,一发作就万孔万洞齐鸣。你就没有听到过那种大风吼叫的声音吗?
(噫,极可能指的就是饱嗝,但是古往今来的专家没有这样解释“噫气”的,可能他们觉得这样讲不雅。但是,从老庄的观点来看,一切自然的东西都不存在雅不雅的问题。老子讲大道,不断地用牝即女性生殖器为喻,岂不雅哉?无法更雅也,伟大至极也。以人为喻,打嗝比吹箫唱歌更自然而然,更非有意为之也。)
山林之畏崔,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
说是山林茂密重叠,(一说是山势盘桓曲弯)一百个人手拉手才抱得过来的大树上的洞穴,有的像鼻子,有的像嘴,有的像耳朵,有的像房梁上的方口,有的像圆洞洞,有的像舂米用的杵臼,有的像坑洼,有的像浅潭或者烂泥坑。它们发出的声响,像水流激荡,像箭矢穿空,像怒骂发火,像啧啧吸吮,像大声喊叫,像号哭悲鸣,像呻吟怨怼,像唉声叹气……
又进入了文章阶段,绝妙好词,形容比喻,扬扬洒洒,纷至沓来,节拍加快,令人击节。
遇上一位老夫子,带上十几位蒙童,摇头摆尾,拉长声调,将此段落吟诵歌咏,一唱三叹,其乐何如?
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这些声响,前后相随,接连不断,你唱我和,你吁我嘘。小风就小小地应和,大风就大声应和。暴风止后,众窍空空如也。难道你们就不能从枝条众物风中的摇摆中听出地窍的声响特色来吗?要不,也可以解释为,你就没有听到那树枝树叶摇摇摆摆的声响吗?
为什么说着说着各种窍孔,又说起树木的因风发声来了呢?庄子得意洋洋地讲了各种孔洞的声响之后,又想起了仅仅孔洞的不全面,捎带提一提人们更容易感觉到的树声?或者,此书本来就是庄子口述的记录,带有口语的非严密性、非逻辑性?于乎喁乎调调乎刁刁乎,还挺押韵。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子游说,好,那么地籁是地面孔洞的发声(怎么又不提树声了呢?),人籁是一排竹子发声,(看来,那时的箫更像如今的排箫),我可不可以问问天籁呢?
子綦说,风吹万孔,让它们自行发声。发声各不相同,这是孔洞自己搞的,并没有谁在那里努劲或者激动、激发、刻意地要出声。
天知道子綦——庄子的讲天籁意思何在。子綦的回答根本没有回应对于天籁为何的提问。是说天籁就是风本身吗?按古人思路,当然风是从天上(空中)来的,而不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风本身有没有籁即声响,这里根本没有涉及,只是说风本意不在号叫歌唱,风没有这个动机也没有使这个劲力。天籁无声,至少是无意有声,是这个用意吗?一开头三籁并提,很有气势,说着说着,地籁独大了。天与人之籁语焉不详矣。
也有可能,天地人三籁说甚为完美辉煌,但何者天籁,子綦也罢,庄周也罢,尚未搞清,自然畸轻畸重,虎头蛇尾。
作为论述,这里确实有不够衔接严密的地方,作为散文诗,也许莫须有的南郭子綦先生有点意识流。强为之解,就是南郭以音响的层次作喻,来说明自己的道性道行所达到的层次非子游之流能够一下子弄明白的。
人籁吹响、吹出调式,吹出情感,吹出技巧,吹出目的——求偶、讨赏、炫技、自娱……最易掌控,不劳说明。天籁本无,有其道而无其声,虚无之籁,然而它是地籁的根源,是地籁的能源,更是人籁的榜样,人吹竹管,不就是模仿天籁的刮风么?地籁则大可分析描绘一番。
奇怪的是,从南郭的提问来看,他似乎要讲三籁的区别与高下,讲境界、层次之区分即“匪齐”,讲人们如子游往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更不知其三。其侧重点尤其在于:人再吹管,哪怕吹出雷霆万钧之音,地之窍穴再发出花样翻新的声响,哪怕地籁令你如醉如痴,其实都是来自天的无声之籁的驱动。这也是讲井蛙不知观天,夏虫不可语冰,朝菌不识晦朔,蟪蛄不解春秋,不识天籁的人再研究人籁地籁也还是舍本逐末。
行文中庄子老人家兴冲冲地铺陈地大谈地籁,人籁是由请教者子游代说了一下,弄个竹管吹吹就算人籁了吧?子綦未置可否。也许是不值一提。从全书看,庄子对于人籁的评价观感都不会太好,至少是含着一片噪音喧嚣。要光是竹管反倒好了,还有人声包括吵闹厮杀哭爹叫娘,还有弦乐簧乐打击乐,还有挥动皮鞭大刀三节棍以及抽打肉身直到砍头凌迟的音声,现代化以来则有高分贝的枪子儿啾啾,炮弹隆隆,炸弹乒乓咵哧(crash)……
地籁则通过子綦之口写了个漂亮至极,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生动具体,琳瑯满目而又玄秘冷清,莫知就里,其铺染模拟之开放性、舒展性、奇异即陌生性,成就了一种文体,漂亮豪华却又不避鼻、口、耳、枅、圈、臼、洼、污、激、謞、叱、吸、叫、譹、宎、咬这些俗字俗相,不是像我们的某些自命精英者的穷酸的形而上,而实际境界是形而下、形而甚下。地籁云云本来很抽象很想像,这样一写却就得很直观乃至于很通俗。三籁本来是一种奇妙的想像,这样一写就变得很亲切。你读柳宗元的《永州八记》、读拙作中篇小说《鹰谷》对于山水林木石花草的描写,都能发现庄子的影响。
人能写文,文也能写人,文气文思文胆文神文情文势文威能够牵着写家的鼻子走,使写家如醉如痴,忘了自己要干什么啦。读书到《庄子》这一段,我的感想走到了这里。
《齐物论》地籁一节,成为文章绝品,但是天地人三籁到底咋样,却只有天知道了——如果是高考作文的天地人三籁论,或槁木死灰论、更不用说是齐物论了,庄子只交这一段当作文试卷,应该算是跑了题,冲这一条这位考生就很难及格录取。
而且有趣的是,表面上,庄子的意图似应是用天地人三籁说明齐物即大物大同而只有小异的道理,说明争执的无谓、辩论的无聊、是非的并无固定标准。但是从文章来说,“地籁赋”的魅力恰恰在于他所写的地籁之丰富多彩,千音百调,匪齐匪一,多元杂陈。如果是写地籁不过一种,天籁人籁不过与地籁一致、齐一、一齐,天地人三籁是齐不齐一把泥(这是泥水匠的说法),这样的文字还有谁要看呢?
各式各色的地籁,写来洋洋洒洒,读来啧啧称奇,满足于阅读的快感已经不错,勉强找出本题来,则似指地表之窍穴奇形怪状,各不相同,各有成因,因风而出的声音也是千奇百怪,各走一路。千奇百怪却又万变不离其宗,都是大块的吹气喘息打嗝闹出来的。而且,这些千奇百怪的声音都是地穴枝条们自己发出来的,咸由自取,籁间自响,籁责自负。
以此来说明多种声音存在的不可避免性?说明万物由于处境、位置、形状、大小之不同而不得齐焉?说明不齐由于形状,齐由于动力动因?可能吧。识者教之。
至于天籁。是不是不太好说?表面上说,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吹的风其实相同,出来的声不同,是它们自己不同,都是天籁,各取所宜所能,窍穴不同,自然声响不同,天籁正是地籁之音之趋动力,同样的趋动遇到不同的装置与定义,就会产生不同的音响。那么庄子——子綦的意思是:天籁本无声,地籁赖以鸣之,天籁本齐同,地籁自行分别之,歧异之,争斗之,天籁本不动情不怒不闹无意兴风作浪,是由于地窍的不同而出现了不同的喧嚣。地籁是如此不齐,人籁还能不乱成一团吗?那么协调众声众生众不齐的唯一办法便是回到统一的,本身无声却又是众声之源之理之趋动的天之籁上去。
这可能还包含着一种暗示,人们各不相同,同样的天命、天道、天理,到了你我他她这里,各有不同的呈现。天籁说的其实是天道,天道有常,天道恒一,地籁是地上的万物万象,万物万象各不相同,可以谚语这是“地道”(不是地道战的地道)。人籁就是人的命运性格遭际,就是人之道,当然更是各不相同,而且互相斗争得紧。但是我们不可怨天怨道,我们也不可自行包揽主体,以为各种音声完全出自自身,那其实都是天的吹奏。您最多是管乐器,天才是乐手与指挥。咸其自取,庄子的这三个字含义不凡。你倒霉?你冤枉?你命苦?你点儿背?咸其自取!你明白点了吗?你琢磨出点味道来了吗?
人是自取的,人又是不得已的。什么叫不得已?此处尤其是后文,庄子多次讲到不得已三字,是说明人掌握不了自己的全部命运,决定不了自己的全部起止,一切源于天道,在听天道这一点上万物万象并无区别。听命于天道,取决于自身,你的那个洞穴就是与旁人不一样,虽然天道不怒不努(过于发力)不偏不倚,你能发出和旁人一样的声籁来吗?你抱怨谁去?这样想想,人们能不能踏实一点呢?
我们还可以理解为,庄子对于三籁的描写,最大的特色是赋予了声音以生命,赋予了发声的地窍以生命,赋予了地的发声的趋动力——天以生命。天与人一样,它要呼吸喘气,地也与人一样,它有许多的窍孔,会发声。永远拥抱着靠拢着体味着共鸣着天与地的生命现象与生命规律,努力追求着以道性为基础的天人合一,或者叫做天地人三者之和谐,更明白这三者之间的天而后地,地而后人的依存与师法关系,这是中华文化特别是老庄学派思想体悟的最最动人之处,最最富有魅力之处啊。
庄文着力写的是地籁,如今在人们口头书面中流行的词却是天籁,人籁地籁两个词儿已经为人们所忘记淘汰,这样一个接受史上的误差也极有意味。人们用天籁一词形容最美好的声音,天生的美声,天生的乐音,天生的愉悦与动情。叫做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杜甫的名句,也是把最好的音乐说成天籁。而什么地籁人籁云云,早就少有使用的了。
从接受美学上说,这不是由于天籁写得好,不,相反,是地籁写得好。然而天籁这个词构建得好,我们恰恰将之用作人声、乐声,歌唱家与演奏家发出的声音的最佳境界、完美质地的表现。一见天籁一词,你会立即想起春天的鸟鸣,秋天的虫啼,水波的溅溅,松涛的拂耳,破冰的响动,大雨的击打,庄稼的拔节与原生态的山歌,其美何如!至于籁而分三,三而实一,这些庄子的天才巧思、独特雄辩,早已经被老百姓忘到了一边。你是挖空心思,他是望文生义;你是深邃玄妙,他是简单明快;你是层峦叠嶂,他是直来直去;你是巍峨高峰,他是顺手捡拾,你是幽深万仞,他是只取表层。悲乎喜乎,蠢乎智乎,得乎失乎,谁知道呢?
再想想,数千年前的文字,能被世世代代的人阅读、接受、传诵;一个奇妙的思想家,非同寻常的观念与文体,光是生僻的字就一大堆,能被世世代代的读者所喜爱引用,他创造的词语能够变成伟大祖国的语言词汇组成的不可或缺的部分,你还要怎么样呢?即使庄子本人牛气冲天,又怎么可以痴心妄想,读者们在数千年后还保持着对于大作的原汁原味的解读呢?这么一说,即使是被歪曲,被郢书燕说,被深书浅说,被奇书俗说,也是幸运的啊,也是巨大的成功啊。如此这般,这不也增加了老王谈庄的勇气了吗?
姑妄解之,仍然有再解读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