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地山是博学的台湾人,他生于1893年,生在台南马公庙。生后第二年就逢甲午战争,中国割了台湾,他的父亲不愿受日本人统治,带他回到祖国。长大后,留英回来,在燕京、清华、北大、中山、港大等校任教,1941年死去。
许地山有一篇生前没刊出的残稿,叫《中国文字的将来》,其中论毛笔字一段,颇有奇见。他说:“许多人宣说书法是中国艺术的特别部门。其实真正的书家在历史上是可以屈指数出来的。我不承认写字有真正的艺术价值,若说有的话,记账、掘土、种菜等事工,也可以当做艺术看了,饮食、起居,无一不是艺术了。为什么呢?文字的根本作用是表达意思,形象上的布置不过是书写材料、为纸帛、刀笔、墨汁等等关系,只要技术纯熟,写出来,教人认得它是什么,它的目的就是达到了。凡是艺术,必至有创作性,文字自古有定形,原不能说是创作。所变的是一代所用的材料规定了一代的字体,漆笔时代,绝不能写出隶草真书,只能写篆文,毫笔时代也不能写出现代的‘美术字’。
现代青年多用钢笔铅笔,要他们写真楷更是不容易了。”他又说:“一般求人‘墨宝’的多是与写字的人讲交情,并不是因为他们对于文字有特别的鉴赏心。许多人只喜欢名人字和贵人字,尤是上款有自己的名号的。字既名贵,拥有的也跟着‘名贵’起来了。写扇面、题书物,上者是钦佩写字的人,下者无非是‘借重’。社交艺术乘君子自己,与字写得好坏本来没有什么关系。说起来,书法是由道教徒写龙章凤篆发展起来的。古来有名的书法家可以说多少与道教有关系。王右军一家,被认为是书法大师,而这一家人正是信道极笃地。六朝的道士如陶弘景、杨义、傅霄诸人都是书法家。唐朝的颜真卿、顾况等,也是道教徒,唐朝又多一层关系。宋朝朱弁的《曲洧旧闻》(卷九)说:
‘唐以身,言,书,判,设科,故一时之士无不习书,犹有晋宋余风,今间有唐人遗迹虽非知名之人,亦往往有可观。本朝此科废,书遂无用于世,非性自好之者不习,故工者益少,亦势使之然也。’宋朝废书科,朱弁因而感觉到会写字的人少,然则从宋以后,当然会越来越少了。明清的书法家也是屈指可数的,清中叶以后,因为金石文字发现得很多,写字的人喜欢摹临,一变从前临帖的风气而为临碑。虽然脱离了‘馆阁气’,却还跑不出摹拟古字的圈套。不知道北朝的碑文多是汉化胡人或胡化汉人的笔法,书体和章法不甚讲究,在当时还不过是平常的刻文,本没有什么艺术的理想;南朝人讲究写字,被认为是书法的正宗,但真配得上称为‘艺术字’的到底也不多。书法艺术可以说是未曾到有强固基础的地步,反而使练字的人们堕落临摹的窠臼。”他又说:“书法本是有闲者的消遣,假如用它来替代赌博、吸烟等,我倒不反对,假如行将就木的人,轻事毋须他做,重事他做不了,用写字来消磨他的时间,我也不反对。假如驱使一般有为的青年,费很多宝贵的时间去练字,我总觉得太冤枉,而且是一种罪恶。”这位一直在名大学中文系执教的学者,竟有上面这些脱俗之言,真可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