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传统下的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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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中国艺术史一个断层的重建——周越墨迹研究 (1)

四分之一世纪前,台北故宫博物院继商务印书馆涵芬楼影印《石渠宝笈》后,重印此书,在序中说:

故宫所藏书画,乾嘉之际,先后编有详细目录二种,其专载释道之书画者,名秘殿珠林;著录一般书画者,名石渠宝笈。各有初编、续编及三编。

其中对《石渠宝笈续编》,特加说明:

内府所藏法书名画,自乾隆十年完成秘殿珠林及石渠宝笈之初编后,迄于乾隆五十六年,凡四十余年间,每遇帝后大庆、朝廷盛典,臣工所献古今字画不知凡几,若不重加荟辑,恐致舛讹,乃于乾隆五十六年正月开始纂辑秘殿珠林石渠宝笈续编,其体例则不分等次,一一详加记载,其叙述书画,分画段落,标界朱阑,以清眉目。而在部首,列有总目,取便稽,均为初编之所无有,书成于乾隆五十八年长至。

在《续编》第2655页至2656页中,详细登录《王著书千文真迹》一卷,全文如下:

王著书千文真迹一卷[本幅]粉笺本。纵七寸八分。横一丈三寸七分。草书周兴嗣千字文。(见乾清宫所藏陈淳书千字文卷。)缺杜字。款。王著书。

[引首]御笔。妙追裹铁。钤宝一。乾隆御笔。

[前隔水]御题行书。

考古虽然多有舛。临池何碍是其长。一千文抚精神蕴。八百年腾纸墨光。初仕成都遇淳化。疑摹智永识欧阳。侍书际会传佳话。訾议宁须论米黄。甲午新正上浣。御题。钤宝二。会心不远。德充符。

[后幅]前人并于敏中题跋王著初为隆平主簿。太宗皇帝时。著因进书。召转光禄寺丞侍书。锡以章绶。仍供职馆殿。太宗工书。草行飞白。神踪冠世。天格自高。非臣下所可伦拟。而著书虽丰妍熟。终渐踈慢。及是御前。莫遑下笔。著本临学右军行法。尔后浸成院体。今之书诏。盖著之源流。臣越题。

赵宣祖从周世宗征南唐。得法书。必以遗其次子。是为宋太宗。即位后。笃意翰墨。遂为一代弥文之盛。淳化阁帖。即其所作。然多命王著临之。他日米南宫自以为高于著。然太清楼帖。不及秘阁本。盖以米体杂置魏晋。乃不如著之醇也。今世间所收内府旧藏羲献及六朝人真迹。大概多唐人双钩。及淳化拓本有逼真者。宣和皆以七印识之。与真价埒。不可复辨。此帖疑著临智永本也。向见宋思陵临智永千文。与此绝相类云。庐陵欧阳元。跋袁侍御亨伯家所见。至正丁酉七月初吉。钤印一。欧阳元印。

宋王著字知微。自言唐相石泉公方庆之后。世家京兆渭南。祖贲入蜀。遂为成都人。仕蜀为主簿。入朝累迁翰林侍书。加殿中侍御史。善书。笔意媚婉。颇多家法。太宗尝从学书黄庭经。以谓著用笔圆熟。不易得也。今是卷乃其行草书千字文。如宫女插花。嫔嫱对鉴。雅有一般态度。亦其所渐者然耶。余既藏之。

又重宝之。传者无忽焉。古槜李墨林山人项元汴敬述。钤印四。退密。子京所藏。项元汴印。墨林山人。

谨按王著以善书事宋太宗为侍书。尝命审定淳化阁帖。而著昧于考古。帖中世次爵里。多所讹舛。米芾黄伯思辈,每訾议之。然摹勒相工。古今刻本。无出其右。则亦未可尽非也。且宋史本传。称著笔迹甚媚。颇有家法。而朱长文续书断。列于能品。袁裒评书。谓其追踪永师。远迹二王。推许特甚。盖著在宋时。

虽不如蔡、苏、黄、米之各成一家。而结构匀整。功候纯密。亦不可及。今此千文卷。格度和婉。当是著得意之作。而字体笔致。亦与阁帖标题相仿。其为真迹无疑。且北宋至今八百年。而纸墨完好若此。尤为难得。卷后周越跋。用笔端谨有法。而欧阳元跋。疑著临智永本。以与思陵临本相类。不为无据。项元汴跋。

既赏其圆熟不易得。又云雅有态度。所渐者然。亦竟视为重宝。故前后印记尤多。其后曾经梁清标鉴藏。蕉林观其大略诸印识可考也。乾隆甲午孟春月上浣。

臣于敏中敬识。钤印二。臣于敏中。依光日月。

宋王知微行草书千字文帖。宋元名贤题识。项元汴真赏。其值陆拾金。

[题签]御笔。王著书千文真迹。(石渠珍藏)。钤宝一。乾隆宸翰。

[鉴藏宝玺](八玺全)。乐寿堂鉴藏宝。古希天子。寿。八征耄念之宝。

见天心。垂露。

[收传印记]中书省印。上阁图书。忠孝之家。秋壑图书。袁涣亨伯。张氏珍玩。仙史(半印半印)。神品。项元汴印。子京。子京父印。叔子(半印)。

寄敖。墨林项季子章。项元汴氏审定真迹。项墨林鉴赏章棱严精舍。墨林山人。

惠泉山樵。子孙永保。墨林砚癖。平生真赏。会心处。煮茶亭长。墨林堂。世外法宝。项子京氏。西畴畊耦。遽庐。项墨林鉴赏法书名画。墨林秘玩子京珍秘。

项墨林父秘笈之印。子孙世昌。子京所藏。项子京家珍藏。墨林子。槜李项氏士家宝玩。田畴耕耨。神游心赏。项叔子。退密。槜李。墨林外史。桃花源里人家。隐居放言。鸳鸯湖长。困知勉行。若水轩。东华山房。虚舟。梁清标印。蕉林。蕉林书屋。棠村审定。苍岩子。观其大略。

谨按黄庭坚集题跋云。翰林侍书王著。笔法圆劲。今所藏乐毅论。周兴嗣千字文。皆著书墨迹。此其长处不减季海。则此迹在宋时。已入鉴赏矣。忠孝之家印。亦宋钱勰物。苏黄之友。集中所称钱穆父者也。又按文内。于宋僖祖讳敬字。宣祖讳殷字。太祖讳匡字。俱不避。考著孟蜀明经。阅三县尉。蜀灭始归朝。此迹盖其未入宋时所书也。

从上面《石渠宝笈续编》的详细登录中,我们可扼要得知:

一、乾隆时,宫中藏有五代至宋初书法名家王著写的《千文真迹》一卷。

二、乾隆皇帝对这一《千文真迹》,曾以“御笔”加以“引首”,并在“前隔水”后有“御题行书”一首,是七言律诗,诗后加钤“会心不远”及“德充符”二印。

三、“后幅”有《前人并于敏中题跋》多起,其中第一个跋——也是最珍贵的跋——是周越写的一百零二个字。之所以说最珍贵,是因为这一跋是王著同代人宋人写的,其他跋是元末以后的人写的,最后清人于敏中的跋,上距周越的跋已晚了八百年。说“卷后周越跋,用笔端谨有法”,无异给跋做跋了,可见第一个跋的珍贵。

王著的《千文真迹》中,不避宋代皇帝的讳,可见这件艺术品,成于五代,也就是上面《石渠宝笈续编》最后一段所说的“此迹盖其未入宋时所书也”,它的珍贵,自不待言。

王著在五代至宋初的艺术史上有极重要的地位。《宋史·王著传》说他“善攻书,笔迹甚媚,颇有家法”。他为宋太宗编的《淳化阁帖》,更是承前启后的巨著。但是,这样一位书法名家的墨迹,却在流传一千年后仍未免于遭劫——最后在四十年前毁于中国大陆。据杨仁恺《国宝沉浮录》第八章“佚目书画总目简注”说,《石渠宝笈》重新编著录了“王著《千文真迹》”。但是“据当时留长春之于莲客所云,原件已毁”。而毁它的人,是当年伪满洲国的一名卫兵金香蕙,他曾在小学担任过美术老师,伪满洲国树倒猢狲散时,他由于比别人多了一点美术常识,乘机偷了三十多卷书画逃回辽宁盖县老家。共产党搞土改时,他的妻子怕被查出而加重罪名,就都给送进灶坑烧了。王著的墨迹,从此绝种。

王著的《千文》绝种后,因为周越的题跋裱在《千文》的“后幅”,对艺术史内行的人,都自然想到这个跋也跟着火焚了。试看中国大陆国家文物委员会委员、全国文物鉴定委员会主任委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启功的《论书绝句》第六十四则:

子发书名冠宋初,流传照乘四明珠。寥寥跋尾谁能及,不是苏髯莫唤奴。

周越。越字子发。“落笔已唤周越奴”,苏轼句也。

周子发书,为北宋一大家,而遗迹留传极少。石渠旧藏王著书真草千文,后有周跋,四十年前已成劫灰。今所存者,惟石刻四事,皆跋尾也。

启功本是此道行家,但他把周越的跋火焚,未免“想当然耳”了。事实上,不但周越这个跋幸免于劫,甚至乾隆皇帝的那首《前隔水》七言律诗,也有幸隔火余生,重现人间!

启功说周越真迹已无存,是错的;但他说“今所存者,惟石刻四事,皆跋尾也”中的仅存“石刻四事”,是对的。他笔下四件石刻是:

其一,陕刻怀素律公帖,后有周氏跋,笔势雄强飞动。前段行草,末行年月独作真书。黄庭坚少时曾学越书,后颇不足于少作。世遂耳食以议周氏书风,实皆未见其迹也。米芾谓“人称似李邕,心恶之”,此与黄氏悔学周越何异,于邕书又何损乎?且黄作草书长卷,尾款多作真行,殆亦习于周法耳。其二,柳公权跋本洛神赋十三行,后有周跋,楷书作钟繇派,宋刻吾未尝见,但见明玄宴斋精摹本。其三,有清中叶出土欧阳询草书千文残石,尾有周跋,即作欧体。其四,泰山种放诗后一石,右上角有周氏观后短题,石顽刀钝,刻法最粗。平生所见,只此而已。

启功“平生所见,只此而已”,皆非周越的真迹,不能怪他。事实上,周越的原件自古已罕留传。这同宋徽宗时宫中收藏只不过三件,可为旁证。宋徽宗在内府所藏诸帖中,收有周越的三件草书作品。据《宣和书谱》卷十九载:

文臣周越字子发,淄州人。官至主客郎中。天圣、庆历间,以书显,学者翕然宗之。落笔刚劲足法度,字字不妄作,然而真、行尤入妙,草字入能也。越之家,昆季子侄无不能书,亦其所渐者然耶?说者以谓怀素作字,正合越之俭劣,若方古人,固为得笔;傥灭俗气,当为第一流矣!在庆历中,有马寻者,尝知利州,而善仿越书,观者不复真赝,人谓韩门弟子云。又御府所藏草书三:贺知章赋、诗句、千文。

在《宣和书谱》这一著录后,周越的真迹,就神秘飘零,连佚目都没有留存。直到《石渠宝笈》出现,才有唯一的王著《千文》跋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