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传统下的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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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封神气的情书

亲爱的××:

你先不要神气!

你收到这封信,小心眼里一定想:“从十六岁以来,平均每个礼拜都要接到一封信,陆军海军空军联勤,教员学生科长和隔壁的小太保,各色各样的男人都给我写过信,有文言、有白话、有恭楷、有血书,我真的看腻了,今天这封信又是谁写的呀?”我再说一遍,你先不要神气!

谁写的?猜猜看。猜呀猜的,你一定猜不到,我是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生在一个扑朔迷离的地方,读过几册捕风捉影的书本,写过几篇强词夺理的文章。你见过我,可是我断言我的尊容不会留给你任何印象,我是一个丑八怪,五官七窍皆自由发展,丝毫没有配合的企图。他们说我像那“钟楼怪人”,可是钟楼怪人我也不能比,因为他面貌虽丑,人却忠厚痴情,他不会对女人发脾气,他永远为她效忠、为她拿大顶、为她丢石头打别的男人。

可是我呢?我不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只听到那些女侨生用广东话骂我“咸湿佬”,听说那就是国语里边“大情棍”的意思。

其实这真是冤枉我。不错,我乱写情书,如她们所说,我是一个“情书满天飞,人人都想追”的人。平心而论,我为什么会这样?还不是因为我压根儿就没有追上过一个女人,我写的信平均十封中至少有五封被火葬,四封被退回,另外一封给贴到公告栏上去了。我苦命如此,不灰心不自卑就算是好的了,你还能怪我信写得多吗?

话说开来,我何尝愿意写什么劳什子的情书?情书真是费力不讨好的玩意儿,现在不是阿拉伯德与爱绿依丝的年头了,也不是萧伯纳“纸上罗曼斯”的时代了,并且谁也不愿意将那些海誓山盟的情话写在纸上,将把柄留在别人手里,一朝有了三心二意总是不方便。并且现在的女孩子哪有闲工夫去写信,写信会耽误去舞会、耽误去教堂、耽误看《乱点鸳鸯谱》。一些乖巧的男孩子早就看到这一点,所以他们都纷纷跑到女生宿舍,直接约会了,这多干脆,多利落,多有男子气!

可是对我说来,不写情书,你叫我怎么办?我怕鬼,可是不信神,教堂没我的份儿;我四肢齐全,可是笨手笨脚,跳起舞来像一只喝醉的猩猩,舞会说什么也不能再去;我的脸皮虽厚,可是太难看了,我的背影还不坏,但我不能总是背着脸去找女孩子,先叫她欣赏我的背影,我总要转过脸来才行。但是,老天爷呀,我是“不堪回首”的呀!

看了我家的妹妹和弟弟,你一定以为我必然是个美男子,我家的妹妹个个都是中国小姐的候选人,弟弟也有“中国的约翰克尔”的外号。小姐们也未尝不帮我的忙,可是当她们的同学一见到我的庐山真面目的时候,都要倒抽一口冷气!

这时我赶忙把我的背影转给她们看,可是,太迟了,我竟先看到了她们的背影!

最可恨的是,在她们的背影后面跟着的就是“中国的约翰克尔”,每次他都是以逸待劳,我掏腰包,他却享成果!

我不能恨上帝,因为上帝照他自己的模样造人,他绝不会造个这么丑的化身,我也不能恨老子和老太,因为那样人家就会说我不孝顺,于是我只好恨我家的小姐和小少爷,我恨他们的缺点都集中在一起长到我头上来了,可是我恨又有什么用?最后小姐们摊牌了:“老哥,请别怪我们不再帮你的忙,请不要再请客、再贿赂了,上帝保佑你,你自己想法子吧!”于是我一赌气,决心自己想法子。大丈夫、奇男子,为了找个女人,还要求别人帮忙,这能算是好汉吗?于是,我穿上外衣,开始在雨中漫步,吸引女人。

可是我跑了一下午,一个女孩子也没吸引到,反倒在新生南路三段的转角地方,吸引了一条癞狗。它不声不响、贼头贼脑地跟在我后边,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不知是“仰之弥高”呢,还是“狗眼看人低”?总之,它鬼鬼祟祟的,非常讨厌,令人油然而生后顾之忧。最后我忍无可忍了,只好折腰一次,抓起石头,这下子它识相了,掉转狗头夹尾落荒而走,伴着数声狂吠,表示它所追随的夫子不过乃尔!我这时还站在街心,却满面杀气,手里还紧抓着石头,正在庆祝全面性胜利,忽然想到那酷好石头战术的“钟楼怪人”,于是赶忙把石头丢了。糟糕的是,又太晚了,终于被一个女孩子看到了,她笑了一下,笑得很美、很甜、很“看不起我”。我尴尬极了,心想这么一场斯文扫地的战斗,竟被这么一个动人的小丫头看到了,这不太难为情了吗?于是我又恨了,我恨那只混账的癞狗,我真恨不得剥它的皮、吃它的香肉,何况自政府禁止以来,我很久没吃狗肉了,不吃狗肉身上就不发热,身上不发热就没有热情,没有热情还能谈情说爱我为卿狂吗?

望着那只远走高飞的畜生,我禁不住淌了口水,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即使吃到狗肉也是没用的,我这么丑,脾气又这么暴躁,这两点都是交女朋友的致命伤。

我知道我脾气不大好,现在的女孩子都喜欢脾气柔和的男人,她们喜欢男人向她们低三下四摇尾乞怜,喜欢他们再接再厉尾随不舍。换句话说,她们喜欢有点奴才味儿的男人,这种男人会伺候、会体贴、会受气、会一跪三小时,他不怕风雨、不怕等待、不怕女生宿舍的传达、不怕女孩子的“不”字、不怕碰任何号码的钉子!

就是这种奴才性格的男子,他们追走了每一个我要追的女孩子,也追走了唯一一个差儿点被我追上的大美人。

一提到那个大美人,我就忍不住先要心酸酸,她真是可爱,与“钟楼怪人”里面的艾斯米拉达一模一样。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发现我颇有才华,于是接受了我的背影,在歌德所说的恋爱时节,我们开始做着我们所能做的事。

对于我,这当然是个突如其来的幸福,但是很快,突如其来的速度却被突如其“去”赶上了,她无情地丢下我——像我丢下那块打狗的石头。

于是,每当我看到或听说她跟一个奴才男人在一起,我就忍不住有一种鲜花牛粪的感觉、一种不共戴天的义愤,我就要抓耳挠腮、要拍桌子敲板凳、要诅咒、要骂“他妈的”。

我厌恶她跟别的男人在一块儿,不是嫉妒,嫉妒表示我不如他,其实我怎么会不如他?他,臭小子,有什么资格跟我比?我连比都不要跟他比!嫉妒,他哪配我嫉妒?他唯一的资格就是被我憎恨,我恨他狗运当头,我惊异女孩子的短视,我惋惜我这么可爱,可是她却有眼无珠不来爱我。爱神呀!月老呀!你们是吃什么的?你们只帮助女孩子爱市侩,却不鼓励女孩子爱诗人。人生至此,天道宁论,我真疲倦了!我真活得疲倦了!

但是我怎能轻易就死?我那次过生日,她不是祝我“寿比南山”吗?我死很容易,半杯开水,一瓶安眠药,心一横,脚一跺,吃下去了,然后两腿一伸,两眼一瞪,一口气上不来,呜呼哀哉了!可是我死不要紧,留下她怎么办呢?我走了,她该多难过呢?记得那一次我们在碧潭,划了一阵船,我肚里鬼叫了,我提议立刻去西门町,看电影、下馆子,她却兴犹未尽,还想划船。

劝她不走,我火了,“还要划,还要划,臭水池子,有什么好划的?你这小丫头怎么这样任性?”“任性?你说谁?你还好意思说我任性?你是个大独裁者,离不开女人又要在女人面前摆臭架子,你说看电影就看电影,你说下馆子就下馆子,你不肯跟人家商量商量,你不给人家自由!”她气势汹汹,我更气了,我吼道:“谁不给你自由?我说看电影,选片子的自由是你的;我说下馆子,点菜的自由是你的,你有这么多的自由还不够吗?你居然还说我不民主!吓!你们女人!你们女人!”“什么女人女人的!你看不惯,就请便吧!别以为没有你天下男人就不上门来了。你,臭文人、大独裁、丑八怪,有什么稀罕?你走吧!”我真的走了,我气冲冲地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发誓再也不找她。我走回来,躺在床上,哼呀哼的,翻来覆去只是她的幻影。三天过去了,我瘦了,我感到头昏脚软、四肢无力、腰酸背疼,于是我决定再找她一次,我要看看她是不是也瘦了。其实,哪里的话,她才不会瘦呢,我不必再说我看到了什么。总之,那是个要命的镜头,我不能使它消灭,我只好闭上自己的眼睛。

我不要忏悔,忏悔又有什么用?反正她不再回来。与其炒陈饭,不如做硬汉,我还是做硬汉吧!我拿出枕头,把它晒干,对着枕头重新发誓,发誓要找一个“以平等待我”之女人,希望她能了解“淑德孔昭”的大道理。可是四年来,我一直没有找到。

我不从外表来论断一个女人的程度,如同我不喜欢女人这样论断我,女人是被看的,不是被了解的;而我呢,正好相反,我是被了解的,不是被看的。古人说“太上忘情,最下不及于情”,我是一个不健忘的太上,可是多情而不及于情。因此,我只好写了这封泛滥的情书,来试探你是不是一个例外。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我就要说:“爱我吧,可是不要神气!”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我就要说:“吓!连我都不爱吗?你神气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