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80年代以后,邓稼先是在争分夺秒地干工作。但同时也常常有一种很深的情感在撞击着他的心灵。他似乎隐隐地闪现出对于自己熟悉的一切将要离别的前兆。在紧张工作的空闲,他比以前想到亲人的时候多起来。妻子,在婚后仅仅5年,就替他挑起了全部家务的重担。现在为他的身体几乎终日提心吊胆。许鹿希是学医的,专长是神经解剖学,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可能瞒得住她。儿子已经二十多岁了,有自己的主见和看法,他们之间在有些问题上常发生争执,女儿离得太远,很难见到,他常常想念她。还有带着自己一路颠簸到大后方昆明去的大姐,长年替一家操劳,现在年近古稀。但是,邓稼先最浓的眷恋仍是他的工作。包括他在工作中接触过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在一次核试验的空隙,他莫名其妙地非要去看一看托着第一颗原子弹爆炸的铁塔。他乘车来到了当年的试验区,他要一个人去,李医生坚持要陪他一块走。他俩就在这荒漠的戈壁滩上、古代的海底,中国第一颗核弹试验区中漫步。这杳无人烟的大戈壁,一望无际。这片神秘荒漠的国土,当年曾是丝绸之路上商旅络绎的重镇,是中原文化、希腊文化、波斯文化和阿拉伯文化交汇的地方。两千年后,这里升起了人造太阳。当年,第一颗原子弹爆炸之后,骆驼刺被烧死了,沙子和石块变成了琉璃砖模样,现在还原封不动地躺在他们的脚旁。见到旧的痕迹容易使人逆着时间顺序往回想。小小的琉璃砖,拨响了邓稼先的心弦,他的心绪回到了1964年……
他一边走一边向李医生兴奋地叙述当年的情景。邓稼先告诉他,当时是怎样编队的,一部分待在什么地方,另一部分又分配在什么地方。当走到一个似乎是毫无特征的所在时,在李大夫眼里这不过是一大片戈壁中极普通又没有识别标记的地方,而邓稼先兴奋地对他说:“咱们的队伍当时就住在这里。”走着走着,邓稼先告诉他当年这些地方有很多蚌壳化石,刘西尧部长还捡到过一个大块的,叫大李子送给周总理做纪念。他们缓步前行,邓稼先触景生情,想起了“狂风惊沙扑人面,雾迷衰草漫无边”这两句京剧穆桂英探栈道的台词,他很喜欢这一段南梆子。此时此景和这两句台词所描绘的情景是这样的吻合。
邓稼先情绪越来越高,步伐也加快了,忽然他用手一指:“铁塔!”李医生顺着老邓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这座原先邓稼先曾爬上去过的120米高的铁塔,现在平躺在戈壁滩上。它的顶端已熔化掉,底部扭曲变形,粗大的钢条扭成麻花乱作一团,中间有一段的塔身看来和想象的原样差不多。这是有功之塔。
有功之塔,沉睡在这里已经近二十年了,没有人来打搅它,因为这里仍有放射性。在它的身边竖立着一块并不很高的石碑,碑上刻有张爱萍将军亲笔题字:1964年10月16日15时中国首次核试验爆心。这里是一片永远值得怀念的土地。邓稼先无意中走到石碑的旁边,和石碑并排站立着。他没有说话,大概此时的心情太复杂了。他必定会感到这是最后的一面,自己即将与此地永别了。此地是他一生宏伟事业的里程碑。他恋恋不舍,那样子,一眼便可看出是想留一幅人与碑的合影。李医生嘴来得快,他说:“我给您留一张相吧!”邓稼先稍一迟疑,随即摆手,略微带着一点遗憾地说:“算了,还是不照吧!”李医生知道,纪律之墙把他的情感挡住了。他从来严守纪律。
看过铁塔,邓稼先非要到平洞里去看看。一边走,一边给李医生讲着原子弹空爆时的壮丽景象:“空爆太好看了,奇异的闪光,比雷声大得多的响声翻滚过来,一股挡不住的烟柱笔直地升起,真是刺破青天锷未残!小李,你知道吗?好看得很呀。一会儿就变成一个蘑菇状的大火球,像一把大扫帚一样,把原先天上飘着的白云一扫而光。”他们来到平洞洞口。事隔这么多年,平洞里面的温度依然很高,进去以后有一种被热气蒸闷的感觉。李医生想快些出来,但邓稼先却继续往里走,他取了一些岩石,要带回去研究。沿途,邓稼先时而滔滔不绝地说着,时而又突然莫名其妙地沉默起来。临离开平洞时,邓稼先的脚步渐渐放慢,甚至走开了还要再回头走几步。这是邓稼先潜积于心底的眷恋之情。
他们回来后,用测试仪器一碰鞋子就噼噼啪啪地响个不停。这说明他们经过的地方仍然留存有很强的辐射污染。他们把两双鞋子立即扔到离帐篷远远的戈壁滩上。 这一次去看铁塔,发生在邓稼先受到严重辐射伤害之后,和一般的怀旧不同,他预感到将与自己所热爱的事业分手,这实际上是一次深情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