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法国梧桐呀
法国梧桐
我想问问你
你的家乡在哪里?
法国梧桐呀
法国梧桐
我想问问你
为什么
法国的梧桐
长满在
中国的土地?
天气渐渐凉了,蝉的鸣叫也变得缓慢和微弱了。树上许多叶子都随风飘了下来,叶子飘下来的时候,就像国语课本里写的样子:在天空中转一个圈,打一个旋,才飘呀飘呀,慢慢地落下来。树根的四周,已经堆满了无数落叶,新落下来的叶子还是青绿的,略带一点儿焦黄,但早一些落下来的叶子,已变得深褐,甚至灰黑了。偶然一阵风吹来,所有的叶子都在风中打滚,呼呼地转,沿着长街,朝街尾飞跑过去。有的碰在附近的墙上,啪啪地发出扑击的声音,好像无数巨大的蜻蜓。然后,叶子就在墙侧停下来,不动了。远去的叶子,也许聚叠在别的树根上面,也许飞上了天空,但它们不久也回到了地面,这一次,却满身都是灰尘。
爸爸说:你到叔叔家里去一趟。这就是为什么星期日我也要在这条长街上再走一次的缘故。这段路是我熟悉的,因为走过了这一条长街,再转入另一条更长更寂静的街道,朝左手边拐一弯,再走一会儿,就可以走到我的学校。我每天在这条路上走两次,从来不乘搭电车,也不乘搭公共汽车,电车和公共汽车只行走在热闹的地方,而我的学校和我家之间,是些静悄悄的街道,只有咿咿呀呀的三轮车、人力车,偶然才有一辆汽车驶过。电车的铃声,公共汽车的喇叭声,好像属于另外一个世界似的。
从家里走路上学,我一共要走三段不同的道路,第一段路是热闹的,路上的车辆种类也多,马路也比较宽阔,行人道上有各种的店铺。我总是一面走一面一间一间店铺停下来看。所以,学校虽然是下午三点半放学,当我回到家里,已经差不多五点多了。母亲常常对姨姨她们说,路是不远的,她在街上溜达,要把每一间店都仔细看一遍才回来。
其实,那些店铺永远是一个样子,只有一两间店铺一年中才有些微的变化,譬如卖烧饼的店铺,平日只是卖烧饼,只有天气冷了,才做糯米粉的年糕团卖。可是,不管是有年糕团卖,还是照旧卖烧饼,我还是要站在门口看。看店铺里的伙计,把一团团面粉用木棍搅,加些水,拌些油,搅成一个一个小粉团搓成一条条长卷,加些葱又再加些干面粉,最后,烧饼上都撒满芝麻。店伙计双手沾些水,将饼放在手上这边一摆,那边一抛,伸伸手,把饼贴到炉子的边壁上去,于是,我站着等,等烘好了的烧饼从炉子里出来。
我并没有买烧饼,我只是喜欢看,我要看整个做烧饼的过程。长街上的各个店铺,每天就在那里做种种不同的表演,仿佛他们是大马戏团,不断上演令人惊讶的节目。看过了烘烧饼,我又站在旁边的店门口看做花生糖,糖板哪,花生哪,甜浆哪,菜刀哪,又香又热闹的一个地方。原来花生糖做好之后竟有桌子那么大的方块,然后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刀子那么斜斜地压下去,糖的模样就和菱角一样了。
我最喜欢看的还是做面条的机器,搓好了的面粉团倒进去,空隙的地方就会有面条整整齐齐地流出来,机器整天嚓嚓、嚓嚓地响,面条不停地流出来。这机器实在令我惊奇,它怎么会做面条的呢,身体里面有许多手指吗?有一把很长的大梳子吗?我站着看了一遍又一遍,面条是永远流不完的,那是一条多么长的面条的河呀。
在这一段路上,我还会停下来看许多的小摊子,卖糖藕粥的,仔细地切着一片一片镶满白米的藕,然后把藕片浸在热腾腾的粥里。如果没有人来买,我就一直等,等到有人走过来,于是我看见粥桶的盖子打开,白雾升起来,从一节莲藕上,又有一片一片的莲藕给裁出来。
经过了这些店铺,我就转进静寂的长街来了。这条街上,一间店铺也没有了,甚至连一扇门也没有,除了整条空荡荡的马路外,两边都是矮矮的围墙,围墙砌得并不高,但我看不见围墙的另一边是什么,我只知道,围墙里面是宽阔的花园,无论什么季节,围墙外面的长街总是静寂的。街上摆着一个卖冰水的小摊子,看管摊子的男子一面给自己抹汗,一面用开汽水瓶盖的锁轻轻地敲打玻璃瓶,沙哑地喊着:冰呀,冰呀,卖冰呀。即使他在那里喊,长街还是寂静的。妈妈常常说:你不要去买那些冰水喝呀,喝了冰水会肚子疼的呀。
经过冰水摊子的时候,我看见看摊子的男子用小铁刨在冰上嚓嚓地磨,接着把碎成一堆的冰絮放进杯子,然后倒了满满的一杯汽水,递给过路的人。苍蝇就在汽水瓶的四周嗡嗡地飞。
黄叶从树上落下来之后,冰摊子和刨冰的男子都不见了,长街就更静悄悄的了。不过,这地方却有了新的声音,除了风卷树叶的旋转声,就是双脚踏在落叶上的沙沙声。树叶长在树上时是那么青绿和柔软,当它们掉到地上来,渐渐变得更焦更黄,身体也变得愈来愈脆硬,双脚踩在落叶上面,真是一种清亮的音乐,那么多的落叶,那么长的街,这首歌要走到树的终点才能唱完。
一阵风吹来,雨点一般的灰尘落在我的头上,连嘴巴里也满是沙粒,让我赶快转过身子站好,避过了风势再说。我的沙眼,不知道是不是和这风沙有关。有时候,沙粒跑进眼睛,使我的眼睛红了,流了许多眼泪。校工走到课室的门口来,大声叫喊:检查沙眼。老师放下书本,叫我们排队到学校的医务室去。我是那么的害怕,为什么许多同学都不用去,为什么有些同学的那些卡纸上只有一个“十”字的记号,而我却是三个“十”字:他们各滴了一滴眼药水,按着一团药棉回到课室的座位上,而我,我的眼睛上却涂了一大团药膏,要好久才能把眼睛睁开来?
啊啊,不要让风把沙粒吹进我的眼睛里。爸爸说:你到叔叔家里去一趟。叔叔的家我去过,他住的地方就在学校和我家路上的中间,走过这一段围墙隔着的长街,就是叔叔的家了。我很少上叔叔家去,也许,因为我每天要上学,回家又要做功课,老是没有空;也许,因为爸爸妈妈忙,没有时间带我去。不过,妈妈说:叔叔和我们是不同的。
叔叔和我们不同,我想我是知道的,因为我每天上学去,总要经过叔叔的房子,那是一幢很高的楼房。我常常一面在长街上走,一面数那幢房子的高度,一、二、三、四、五、六,六层楼。在长街上走的时候,我已经可以看见那幢房子,白白的墙,窗子上有点粉红的框框,仿佛我上学时每天经过的那间外国糕饼店,这店的门永远是关上的,要进店去,就得自己推开门,那扇门,推开了又会自行闭上,门一推开,就有一个铃在门背后丁零丁零地响起来。我从来没有走进门去,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
站在外国糕饼店的橱窗外面,隔着玻璃,我看见一本打开了的厚书,其实,这才不是一本真正的书,它原来是糖做的,上面的几个蝌蚪一般弯弯曲曲的字也是糖,但我嗅不到花生糖一般的香味和甜味,所有好闻的味道都被玻璃阻挡了,这是多么可惜呀。妈妈说,那个一层又一层的白色楼房一般的饼是个蛋糕。白色的奶油上有粉红色的糖花朵,还有银彩带,最上的一层还有两个小洋娃娃,穿着外国衣裳,女洋娃娃穿白色的长裙子,还撑着一把白花小阳伞。叔叔住的房子,真的好像这个甜甜的蛋糕。
每天上学,经过叔叔住的房子,就会想起外国糕饼店的蛋糕,我会数完楼房的层数,然后才转入另外一条静寂的街道,继续朝学校走去。不管是上学的第一段路、第二段路或第三段路,马路两边,都长满了树,所有的树都一模一样。我问爸爸,是什么树?爸爸说:法国梧桐。
法国,很遥远的一个国家吧,为什么法国的梧桐,会跑到中国来呢。而且,在这条街上,好像除了法国梧桐,什么别的树都没有。那么中国自己没有梧桐树吗?学校的课本里有许多树,老师也说过,我们的国家有很多很多不同的树,松树,杉树,桃树,李树,还有杨柳,还有枇杷树,杨梅树,但我每天看见的只是法国梧桐。
老师给我们看图书,课室里的小图书馆有童话,也有故事。也有一些书,里面写了很多“故乡”,大家都这样说:故乡就在河边,前面有一座山,四周都是田,河上有小桥,河边有树,杨柳垂在水面;山的那一边有果园,果树上长着满满的果子。
我希望老师作文课的时候永远也不要出一个叫作“故乡”的题目,因为,我想我是没有故乡的,我从小就在城市里长大,没有流水,没有小桥,没有杨柳,没有果园,没有山,没有田,没有牛羊鸡鸭的地方,也可以是一个人的故乡吗?我是多么希望自己有一个故乡啊,那么,作文的时候,我也可以写:门前有一条河,河上有一条桥,河上又有杨柳树。可是我的故乡呢?难道我就写:门前有一条马路,马路中间有电车和公共汽车,马路旁边有一棵棵的法国梧桐?法国梧桐长得高,有三层房子那么高,比花园的围墙要高许多,秋天的时候,梧桐叶子都从树上落下来?
这些日子,男孩子的游戏除了打弹子、打陀螺和弹蚕豆之外,多了一样斗蟋蟀。他们有的带了个泥蟋蟀盆回学校,有的带竹筒管,每个人几乎手上也握着一管稻草。女孩子的游戏也多了一样,除了掷豆袋、跳绳,大家喜欢斗叶梗。随手捡起地上的梧桐叶,就可以比赛哪一片落叶的叶梗更坚韧。最坚韧的一条叶梗,在三数次的拔河之后也折断了,但叶子仍不断从树上落下来。
经过叔叔的房子,再走一些路,转一个弯,就到学校了。不过,沿路门多了起来,每过十多块地上的大水泥格子,就可以遇见一扇门,过了门,也有围墙,围墙的模样也和上一条街的不一样,有的依然是红砖头的墙,有的却是白粉墙,有的是石头墙,有的是竹篱笆,墙里可以看见房屋,都有两三层高,从窗外看进去,可以看见吊着的灯盏和垂着的绳索,有的灯盏挂满灯泡。在白天,灯泡都是灰白色的,我不知道到了晚上它们会有多少颜色,因为我从来没有在晚上经过这个地方。
沿着街道,我可以闻到花的香味,花就在围墙的旁边,离我很近,透过围墙的镂花空隙,我看得见花,我还看得见墙上爬满了青绿的藤。这些屋子都是静静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一间,不知道是哪一层楼,传出钢琴的声音。我想,那是钢琴,因为那声音就和音乐老师教我们唱歌时弹的琴声一样。
听过钢琴的演奏,学校就不远了。我会首先看见学校对面的一些店铺,然后才看见学校的大门口。过了学校还有些什么围墙和店铺,我一直不清楚,因为我也从来没有走到那边去。学校这边的店铺,我最熟悉的是烧水的铺子,铺子仿佛没有名字,大家都称铺子里胖胖的男子做老板。老板,给我一勺水。老板,是我先来的,应该先给我。老板,我要买五个竹筹。
中午放学的时间快要到了,课室里就会轻微的骚动,大家都把抽屉打开一条缝,把抽屉里的饭盒移到最容易拿得到的地方。老师在讲些什么,耳朵好像一点也听不见。铃声大概要响了吧,怎么这么久还不响呢?没有一个同学有手表,老师有,但老师仍在讲书,看也不看一下。老师和我们不一样,老师不用带饭盒上学,老师也不用一听到铃声就抢着奔出课室。
早几年,我还要妈妈带我上学,到了中午,我从课室出来,会在走廊里看见妈妈,她和许多同学的妈妈一起站在走廊守待,手里提着一个银灰色的饭盒子。我们一起回到课室里,坐在小凳子上,把饭从盒子里取出来。最先的总是菜格子,今天是什么菜呀,原来是蒸得柔滑鲜嫩的鸡蛋,啊,妈妈是知道的,我最喜欢吃的就是鸡蛋。饭是那么香软,妈妈走了许多路送来,饭还是热腾腾的。但妈妈却满头是汗。
我现在长大了,妈妈不再送饭来了,是我对妈妈说的:妈妈,你不用给我送饭到学校去了,许多同学都自己带饭盒,你只要早上给我一个饭盒。但妈妈说:早上的饭菜,到了中午,不都冷了么?于是我又告诉妈妈,学校里有蒸笼给我们蒸饭,早上上学,把饭盒子留在厨房,领一个小牌子,中午到厨房去,用牌子换回自己的饭盒,饭就蒸热了,不会冷。
于是,妈妈不用给我送饭了。每天早上,我把饭盒子用一条毛巾包好,放在书包里。有时候,饭里的菜汁太多,打翻了,把书本都弄湿了;有时候,拿饭盒子不小心,跌在地上,把里面的调匙打碎了,不得不倒去很多饭,只吃一点点。一面吃一面还在担心,饭里不知道还有没有碎片。后来,妈妈在饭盒子里放的是铁匙,铁匙很烫嘴,我不得不把它和铅笔放在一起带到学校去。吃蒸热的饭,已经是早一阵的事了,现在我中午吃饭,吃的是水泡饭。蒸热的饭,老是有一股奇异的气味,打开饭盒的盖子,仿佛吃的不是饭,而是一条抹桌布。同学们都不肯把饭盒子拿到厨房去蒸,到了中午,大家都挤到烧水店老板的店铺来,每人买五个竹筹,每个竹筹可以泡一次饭。
铃声响了,啊,下课了。大家起立,鞠躬,老师再见。我打开抽屉,把饭盒子紧握在手里,由不得抽屉砰的一声关上,人已跑出了课室的门口。如今是赛跑了,从课室跑到楼梯口,从楼梯口跑到楼下,从楼下跑过长廊,跑过广阔的大操场,跑到学校的大门口,跑过马路,跑到烧水店,抢着站到烫热的铁板前面的位置。
我打开饭盒盖子,把一根竹筹交给胖老板,许多的饭盒子和我的饭盒子一样,也搁在铁皮板上了。胖老板拿着一个水勺,从大铁桶中舀了一勺水出来,沿着每个饭盒浇花一般浇了一遍。我手拿铁匙,把饭凿松,菜格子在饭盒内随水浮了起来。饭都软了,不久就涨满了水分,我握着毛巾,轻轻握着饭盒子的边,把饭盒侧倾,用铁匙阻挡流动的饭粒,但是,依旧有不少白米饭颗随水流去。
胖老板再舀一勺水,在每个饭盒子上浇一次,我再次用铁匙把饭凿松,然后把水倒掉。双手握着毛巾,把饭盒子从铁皮板上提起来,穿过背后厚厚的人墙,走出来。啊,妈妈带给我的饭是多么的香啊,那些鸡蛋又是多么柔滑鲜嫩呀,自从自己带饭吃,我再也没有在中午时候,在学校里吃蒸鸡蛋了,妈妈只给我荷包蛋,只有荷包蛋在泡水的时候才不会给水冲走。
妈妈问我:吃水泡饭,吃得惯吗?我说水泡饭很好,没有抹桌布的气味。但我不能说,妈妈,你还是送饭给我吃吧。不不,我是不能这样说的,因为我已经长大了,我已经长大得可以自己上学,自己回家,自己带饭盒吃饭了。
我喜欢我的学校,只有学校的厨房我不喜欢。其实,我想,我不喜欢的也不是学校的厨房,我不喜欢的只是蒸饭的抹桌布气味,那种气味很奇怪,好像一幅永远也晒不干的湿布。在黄梅天气里,老是又酸又苦的样子。
除了厨房蒸笼的抹桌子布味道,我喜欢学校的一切。多么阔宽的操场呀,我们就在这里上体操课,老师吹哨子,我们一起做体操,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大家一起弯腰,先向右,再向左,一共做八次。然后换一个方向再弯腰,先向前,再向后,也是一共做八次。太阳晒在头上,大家满脸都是汗,体育课是最快乐的了,大家一起赛跑,一起掷豆袋,一起跳绳。晚上替白帆布鞋涂鞋粉的时候,妈妈总是问:明天又有体育课了吗?以前,妈妈会替我给白帆布鞋上白粉,现在我自己会了,拿着一支旧牙刷,沾些水,在圆圆的粉块上擦几下,擦起了一片泡沫,然后涂在帆布鞋上,在操场上跑了一天的帆布鞋原来那么脏呀。涂上白粉的帆布鞋要过几个钟头才能干,我把它们的绳子结起来,挂在晾衣竹上,我以为自己已经长得很高了,原来挂鞋子的时候,还要站在小凳子上。
我喜欢学校的课室,课室黑板的两边和座位的背后都有热水汀,我本来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后来妈妈说:是热水汀。每个课室都有四个热水汀,是一些弯弯曲曲的水管,盘旋起来,好像什么呢,我也说不出,不过,天冷的时候,它们都暖和起来。我们可以把手放在上面,仿佛妈妈在冬天给我的暖水袋一般地暖和。到了冬天,大家都围着它们,小息也很少人到操场上去踢球了。
到了冬天,课室的玻璃窗上都结了冰花,我们可以在玻璃上写字,或者画屋子和烟囱。老师说,在课室里不要戴帽子,不要围围巾和戴手套。我们只好把手放在口袋里。天冷了,握铅笔的手也僵硬了,举手说要去小便的同学好像也没有了。
星期六的下午,我会上图书馆去。图书馆里很静,大家都很用心看书,有些书写上密麻麻的字,都放在书架上,不过书架很矮,我们这些小孩子都拿得到,另外一些就放在桌子上,像烧饼一般,一个一个摊在桌上。我喜欢这些书,因为它们大多数都是图画书,又都是七彩的,画的全是白雪公主呀、小矮人呀、木偶奇遇记呀、灰姑娘呀,白雪公主的头发上有蝴蝶结,小矮人都有一个大鼻子,灰姑娘的衣服上全是煤灰,木偶的鼻子又变得很长很长了。书本里的字也很大。
每年的儿童节,连平常不上图书馆去的小朋友也去了。这一天是很特别的,图书馆里没有人看书,摊在桌子上的书都藏了起来,桌子前面坐管理员,桌子上堆满了送给小朋友的礼物,很多人排队,只要是小孩子,每人都可以得到一份礼物。我在老远的街道上已经看见别的小朋友拿着礼物出来,原来是印着木偶卡通的七彩包书纸,每个人都有两张。他们也给了我两张,一张是白雪公主和小矮人,一张是灰姑娘和玻璃鞋。他们还给了我一包书签,原来是树叶书签,小小的树叶,一片红,一片绿,一片黄,一片蓝,一片紫,都垂着细细的彩绳子。这些书签叶子,是什么树的叶子呢?为什么我除了法国梧桐的叶子,别的叶子都叫不出名字来呢?
法国梧桐的叶子是不能做书签的吧,比手掌还要大的叶子,哪里有那么大的书本呀。法国梧桐的叶子,只能用来做斗叶梗的游戏。妈妈说,也有人捡了回去,当柴烧。不过,我从来没有见过人们捡法国梧桐的落叶,我只看见清道夫,不停地扫呀扫呀,他刚扫完了一大堆,树上的叶子又落下来了。有时候,一阵风吹来,叶子都逃走了,仿佛和清道夫捉迷藏。
我知道,天气再冷一些,法国梧桐的叶子就会落得一片也不剩了。那时候,清道夫不用再辛苦地扫落叶,不过,到了那个时候,雪就会落下来。满地的冰雪,清道夫的工作就更辛苦了。如果我是清道夫,我喜欢扫法国梧桐的叶子,还是扫冰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雪落在头发上很有趣,那么一晃头发,雪就不见了;而双脚踏在法国梧桐的落叶上,又好像两只脚都在唱歌。
2
叔叔住的房子
有白的墙
有粉红色的窗框
好像外国糕饼店的
奶油蛋糕
爸爸说
叔叔住在
法租界
什么叫作
法租界?
爸爸说
等你长大了
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什么叫作法租界,有很多法国梧桐的这一条街,是法租界吗?我只知道,走过了围墙围着的那条长街,就是叔叔住的房子。叔叔住的房子,外面也有围墙。围墙里有些矮树,就长在围墙旁边,仿佛它们也是围墙似的。这些矮树,叶子很小,长得很密,还会开白色的小花,但我不认得花的名字,也不知道矮树的名字,除了法国梧桐,我什么树也不认得。
叔叔家的围墙是圆的,从门口走进去,要经过一个水池才走到房门口。水池也是圆的,池里养着金鱼。经过水池的时候,我不敢站在那里看金鱼,因为只要站在那里,金鱼还没看见,就有人在房子旁边走出来喊道:喂,什么人,进来做什么,出去,出去。那个人不过看门罢了,但好像警察一样,老是很凶的样子。我家对面小屋子里也住着看门的王家伯伯和王家妈妈,但他们一点也不凶,我有时到他们家去玩耍,他们还给我吃花生米。
妈妈说,有时候,看门的叔叔不在楼下的门房里,你可以自己乘电梯,按个四字就可以了,因为看门的叔叔有时候要浇花,有时候要抹汽车。今天,看门的叔叔大概也没有看见我,所以才没有喊:什么人,进来做什么?
叔叔住的房子真的和我们不同。我到过那么多人的家,可从来没有一家有电梯。我自己的家,只有一层高,所以没有楼梯也没有电梯;住在我家附近的小朋友,多数住两层楼的房子,他们只有楼梯。我的一些同学家也只有楼梯。一位姑姑,她的家是三层楼,一层一层走上去,也是楼梯。只有叔叔的家才有电梯,除了叔叔住的地方,我只在百货公司里见过电梯。
星期日常常是我最快乐的日子,到了星期日,爸爸妈妈就会带我到外面去玩耍了。有时候,他们带我上公园去,把小船放在小河里,在沙池里做沙蛋糕或爬矮山。有时候,爸爸会带我们上茶楼去喝茶,那茶楼叫作杏花楼。我不知道杏花是怎样的花,但一听到杏花楼,就仿佛那是座满满是花朵的楼房。上过杏花楼,我才知道那个地方并没有很多的花,可是有很多好吃的东西。平常,我们在家里吃饭,如果要上杏花楼,就不吃了,到了杏花楼,我们吃包子、饺子。一个一个很小的包子或饺子都放在小蒸笼里,笼子冒着白雾。我喜欢上杏花楼去,喜欢的理由,当然是我喜欢吃杏花楼的小包子小饺子,比起水泡饭来,它们真是神仙一般的食物呀。不过,上杏花楼还有一件使我感到兴奋的事:在杏花楼,所有的人都讲广州话。
无论我在学校里,在街上,在小朋友的家里,在王家伯伯和王家妈妈家里,从来没有一个人和我讲广州话,我只有在家里才讲广州话,仿佛广州话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应该要藏在家里。如果我在学校里一不小心讲了一句,就会忽然听到有人喊:馄饨面,馄饨面。
在杏花楼就好了,无论哪一个人都讲广州话,老板讲,拿蒸笼来的那些人讲,连桌子旁边,或者隔邻板壁那一边的人也讲。从来没有人会喊:馄饨面,馄饨面。妈妈说,上了杏花楼,就好像回到了故乡。咦,我的故乡就是杏花楼吗?妈妈说:我们上杏花楼吃的是“点心”,它们的名字叫“烧卖”,叫“虾饺”叫“猪肠粉”……真是奇怪的名字。猪肠是这样子白白的,里面有许多虾米。妈妈说:我们中秋节吃的月饼,也是杏花楼的,杏花楼的月饼就是我们家乡的月饼。如果老师出一个题目要我作“我的故乡”,我可不可以写:我的家乡是虾饺、烧卖,我的故乡是莲蓉月饼,我的故乡是杏花楼?
从杏花楼下来,我总是吃得饱饱的了。爸爸说:逛逛公司吧。我们就进百货公司去了,我是在百货公司里第一次见到电梯的。百货公司里一共有两种电梯,一种是和普通的楼梯一样,一级级的梯级,两只脚踏在上面,就不用走路了,电梯把人送到上面去。我第一次站在上面,多么害怕呀,两只手要紧紧地扶住两边,到了楼梯顶,我还要努力一跳,才离开楼梯,如果不跳,楼梯一定会把我吸到楼梯里面去了。
百货公司的另外一种电梯,像一间小门房,不过,却没有窗子,人站在里面,门会自己开自己关,关上了门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闸门外的墙上有1、2、3、4这些黑颜色的数目字朝下面滑下去,到门打开来,竟到了四楼。如果从楼梯上走上来,可要走老半天哩。
叔叔家里的电梯,是像个小门房那样的电梯,我一按四字,就退到电梯里面站好,电梯的门自己关上了,然后向上升。电梯和电车很相像,都可以把人送到别的地方去,电车是打横的两边送,电梯却是打直的上下送,电梯是直的车子。不过我觉得,坐电车要舒服些,在电车上可以看看马路上的车子和人,电车又会叮叮地唱,电梯却轰隆轰隆地响。我其实有点怕电梯,好像被一个箱子藏在里面。如果门不打开,多么可怕呀。
门打开了,我一跳跳出来。门打开的时候,电梯仍摇摇摆摆,还顿了一顿,这也是很可怕的。等一会儿回家去,我还是不要坐电梯,从楼梯逐步走下去好了。这座房子的楼梯也和别人家的不一样,别人家里的楼梯都是木楼梯,走起来会咚咚响,可是叔叔家的楼梯,爸爸说是水泥的,就和墙一般硬,走起来只会嗒嗒响。旁边还有白色的铁栏杆扶手,栏杆上还有花纹,我只要看看花纹,就可以很快走到楼下去,我还可以数数目,看看从叔叔的家走到楼下,一共有多少级楼梯。
叔叔的家一共有两扇大门,如果第一次来,并不知道原来走廊这边两扇不同方向的门都是一家人的。对着电梯口的门,一直关着,门里是叔叔家的客厅。我从来没有看见这扇门打开过,即使是过年,我跟爸爸妈妈一起来给叔叔拜年,那扇门也没有打开过。叔叔他们每天进进出出的也是另外一扇门,那扇门,在走廊的尽头。
站在电梯的门口,我可以看见除了电梯外一共有四扇门,走廊这边的两扇门是叔叔家的,走廊那边的两扇门是哈先生的。我从来没有见过哈先生,我以为他是外国人。妈妈说,哈先生也是中国人,哈先生和哈太太都信伊斯兰教,不吃猪肉。叔叔和哈先生在同一间公司里做事,是一间汽车公司。我在学校里写字,每次写到哈字,就会想起哈先生来,譬如我写:笑哈哈,我就想起哈先生。姓哈的人是否常常很喜欢笑的呢?
叔叔很少上我们家来,大概是过年吧,他大年初一就和叔母一起来拜年,不吃糖果,只喝茶,然后把一个红封包放在茶几上。叔母倒常常到我家来,我也常常看见她。有时候,她和妈妈一起去熨头发,熨了回来,两个人的头发都更好看了。叔母喜欢戴耳环,看见她,就可以看见她的耳环,像两朵大的金花贴在耳朵上。叔母又喜欢穿高跟鞋,她自己一个人到我家来时,一进门口坐下就要把高跟鞋脱下,穿上妈妈的绣花拖鞋。不过,过年的时候,她和叔叔一起来,却一直穿着高跟鞋。叔母穿的高跟鞋鞋跟很高,有一次,我把两只脚都穿到鞋子里去,正想走路,却跌了一跤。穿上这样的鞋子怎样走路呢?
叔母和妈妈一起去熨头发,有时候也带了我一起去。但我去过一次不肯再去了。在理发店里,我在这张椅子上坐坐,又到那张椅子上坐坐,看完她们洗头发,又看完好几本图画书,叔母和妈妈的头发还没有熨好,两个人的头上都堆满许多圆筒,又连在电线上。叔母有时候说:喂喂,替我看看呀,这边的一双好烫呀。她的脸变得苹果一般红,额上还有汗。我问妈妈,烫不烫呀?她说:还好。我再问:痛不痛呀?她说:还好。我又问:重不重呀?她也说:还好。妈妈问我要不要也熨一个头发,我说不要不要。她说熨了会很好看的,我还是说不要不要。
理发店里的气味是很特别的,又有肥皂味,又有香水味,不过,我觉得到处都有烧焦的栗子的味道。我常常替妈妈担心,头发会不会烧起来呢?幸好头发从来没有烧起来,而且每次熨过头发,妈妈总是很好看的。最奇怪的是,每次熨过了头发,妈妈和叔母看起来就像两姐妹一样,因为她们的头发都变成一个样子,都像头上卷了两个蛋卷,还有更奇怪的事,整个理发店熨头发的人也都是头上卷了两个蛋卷。
我不喜欢上理发店去,我喜欢跟妈妈和叔母到戏院去看戏。一同看戏的人就多了,许多都是我不大认识的,总有五六个什么什么太太也一起看戏,但我总是坐在妈妈和叔母中间的座位上。戏还没有开场,叔母已经把许多吃的东西准备了一大包一小包,那么多的人一面看戏一面吃,有时候到戏演完了,食物还没有吃完。叔母她们喜欢吃鸡腿鸡翅膀、鸭胗肝、糖炒栗子、甘草瓜子、五香茶叶蛋、五香豆腐干,我除了也吃这些东西,还吃冰淇淋。她们却不吃冰淇淋,只喝面前人家椅背挂着的一杯杯茶。
叔母她们吃起东西来,一直不停嘴,到什么时候才停呢?那就是当她们一起哭起来的时候。那时候,她们都用手绢儿按着嘴巴和鼻子,一面抹眼泪,到散场的灯亮起来,她们的眼睛都很红,不过她们却一面笑一面说:演得真好啊,多么凄凉啊。
起先,我跟妈妈她们去看戏,是因为有许多东西吃,不过,后来我却是真的喜欢看戏了。看戏看到一半,我已经不再吃东西,而且很用心地看。妈妈说,演戏的人都是女子,不过,她们扮起男子扮得很像,有的人还扮演老头子,一把长胡子,连声音也很粗。叔母她们说,演小生的女子演得最好。我看了她演很多戏之后也很喜欢她,她会演信陵公子,又会演贾宝玉,还能武打,演武松打虎,她喜欢在台上眼珠子骨碌碌地转,那么一转,就像磁石一般,把看戏的人的眼睛都吸住了。
我本来不会听戏,只看演戏的人穿闪闪亮钉珠片子的衣服,后来,我也听戏了,戏台前面那些人咿胡咿胡地拉起琴来,戏台上的人跟着咿呀咿呀地唱,我耐心地听,嗯,原来很好听。家里的无线电常常播那些戏,我拿着一本有曲词的说明书,就自顾自也唱了起来。叔母她们都说:原来是个小戏迷呀。报纸上面有演戏的人的照相,我小心地剪下来藏好,就像妈妈把金锁片和宝石戒指仔细藏好一样。
有时候,叔母到我们家来,也没有和妈妈一起去熨头发,也没有去看戏,她们只一起等裁缝师傅来缝旗袍,叔母和妈妈拿着衣料看呀照呀,然后就说这次的领口要不要缝高一分呢,滚单边还是双边呢,做不做一颗大花纽呢?而我,就坐在一边剪纸洋娃娃,给纸洋娃娃也做衣服。我喜欢裙子,所以我的纸洋娃娃穿的都是裙子,那些裙子,是我从白雪公主的图画书里看回来的,有大蝴蝶结,还有花边,我从来不做旗袍给我的纸洋娃娃穿。妈妈说:你小时候穿过旗袍,还是夹金线的料子。我虽然不很相信,但妈妈把我穿旗袍的照片给我看,我也觉得很有趣,怎么我一点儿也记不得了呢?我很小的时候做些什么,为什么都不记得了?幸而妈妈给我拍过一些照片,每次翻看,妈妈就会告诉我小时候的事情,譬如说,妈妈床边的那两个樟木杠,是她结婚时买的,年纪比我还要大,我小时候常常睡在上面,别的小孩子小时候睡在摇篮里,我可是睡在樟木杠上。
除了樟木杠,家里年纪比我大的东西还多着哩。譬如一个银花篮,常常会无缘无故一天比一天黑,过不了多久,妈妈就要把它擦一下,于是它又晶晶亮起来。银花篮虽然叫作花篮,但篮里从来没有插过花,花贩每隔一天送一束花来,妈妈都把花插在其他的花瓶里。长的剑兰插在一个喇叭似的玻璃七彩花瓶里,矮的丁香呀,菊花呀,就插在五子登科里。五子登科是一个花瓶的名字,它一共有五个口,整个瓶好像一个肥大酒壶,却有五个烟囱长在酒壶上面,这个花瓶很好看,是绿色的,上面有五个小孩子在游戏。妈妈说,银花篮和五子登科花瓶都是她结婚时亲友送的礼物,所以年纪都比我大了。
妈妈的首饰盒里也有许多年纪比我大的锁片和戒指,有一对翡翠手镯,年纪比妈妈还要大。因为是祖母留给妈妈的。祖母生前一直戴着这一副手镯。后来祖母对妈妈说:你留着,做个纪念吧,我还是不要带去的好。妈妈很少把首饰盒子拿出来,总把它藏在衣橱的小抽屉里,抽屉总是锁好的,衣橱的门也是锁好的。有一次,叔母到我家来,坐了好久,妈妈把首饰盒子从衣橱里拿出来,拿了一条金锁片和链子,用手绢儿小心包好,交给叔母,叔母一面哭,一面说:是我不好,打牌都输了,如果他问起来,怎么办呢?这次你一定要救救我呀,很快就会还给你的。叔母是一个喜欢哭的人。我想哈先生既然姓哈,叔母一定是姓哭了。
一个人如果常常哭,别人就不会怕她了。我见了叔叔总是心跳得急,话也不会说了,可是见到叔母,我还敢在她面前胡乱唱戏哩。所以,虽然爸爸说:你到叔叔家去走一趟,我就开始发愁了。
到叔叔家去,除了怕见到叔叔,我还怕哈先生的两头狗,哈先生我没有见过,但我见过他家的两头狗,两头都是大狗,而且一模一样。好像孪生兄弟,都是满身花斑点,短毛,短得像刷锅子的刷。那次,爸爸妈妈带我上叔叔家去拜年,那两头大狗从屋子里跑出来,还用鼻子嗅嗅我的脸,啊呀,冰冰冻的鼻子,我连忙躲到妈妈背后去。有时候,狗没有从屋子里跑出来,但只要有人在走廊上走,它们就汪汪汪地吠叫。
所以,我要在走廊上放轻脚步走路,不要让那些狗知道,我也轻轻地在叔叔家的门口按了一下门铃。叔叔家里有门铃,我家里没有。我家的门上有一个铁环,打门的人就敲那个哐哐地发响的门环。有时候,大家都在屋子里很远的地方,常常听不见有人敲门。门铃的声音比门环好听,很清脆,好像学校里音乐课上敲的三角铃,叮叮叮……
啊,原来是小丫头来了,叔母说。叔母从来不叫我的名字,同学们都叫我素素,但叔母喜欢叫我小丫头,因为我总是梳了两条小辫子,盘成两个圈儿梳在头顶上,叔母说,我那样子,就像戏台上的丫鬟。
是素素吗,叔叔问。叔母把我带到叔叔的面前。叔叔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书,看见我就把书本放下。我的心忽然又奇怪地跳起来了,我想叫它不要跳得那么快,但它不听,愈跳愈快了。
素素,爸爸叫你来是不是?
是的,叔叔。
爸爸好?
爸爸好。
爸爸说,见到了叔叔,说什么?
爸爸说,见到了叔叔,就说,我们家里多了一块瓦片。
啊,多了一块瓦片。
爸爸是这样说的,多了一块瓦片。
叔叔说“啊,多了一块瓦片”就笑起来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叔叔笑呢。叔叔笑起来是很好看的,连他戴的金边眼镜也好像不可怕了。叔叔和叔母说了几句话,连叔母也笑了起来。
叔母说:来,我们到那边吃冰淇淋去。叔叔家的厨房一点也不像厨房呀,我见过很多厨房,都是黑墨墨的,我自己家里的厨房是黄色的,叔叔家的厨房则是白色,很白很白,锅子白,连炉子也白。那些炉子很小,像个大扁盒子,也不用把柴和煤球放进去,只要扭一扭一个圆的大纽扣,就有火在小圆圈里烧起来。我看见过叔母烧开水,那个锅子很奇怪,水开了就会叫人,自己呜呜地叫。厨房里还有其他奇怪的东西,就是冰箱,那是一个白颜色的大箱子,如果把我家的樟木杠竖起来放,大概就是冰箱的样子了。不过,那个冰箱比我家的樟木杠还要高大些,冰箱里有很多吃的东西,叔母一打开来,我就看见许多瓶子,又有许多颜色。冰箱里有一盏灯,把一切都照得很亮,叔母把一个大盒子拿出来,又拿了一个碟子盛了小山般高的冰淇淋给我,要我坐在椅子上慢慢吃。
冰淇淋很好吃,我去看戏的时候,妈妈也会买冰淇淋给我吃。但是平常在家里,我们就没有冰淇淋吃了,家里没有冰箱。我所认识的同学和小朋友,没有一个人家里有冰箱,也没有一个人家里有不用烧柴和煤球的炉子。我只在街上的汽水店见过冰箱,还有卖冰水的小摊子和卖冰棒的人也有冰箱,但他们的冰箱都很小,叔叔家里的冰箱不但很大,而且一块冰也看不见,冰箱里边没有冰,怎么又叫作冰箱呢?没有冰在冰箱里,为什么冰箱里边又会那么冰冻呢?
我很喜欢叔叔家的厨房,墙上有白的砖,地面上有粉红色的砖,砖上面还有花,如果告诉同学这样的一个地方原来是厨房,谁会相信呢。如果我作文的时候写叔叔的厨房是白色的,又有冰箱,又有没有烟的炉子,老师会不会说我说谎,以为我说的是医务室呢?叔叔家里的厨房真像学校里的医务室,也是一样的白,那些锅子就和那些剪刀呀、针呀、钳子呀一样白得光闪闪,还有,医务室里有一种很小的玻璃瓶子,烧起来也没有烟,不用柴不用煤球。
在叔叔的厨房里,我真是用心看也看不完,一切都和我家里的不同,我家的厨房里有什么呢?有黑的锅子,一棵树一样的砧板,劈柴那样厚的菜刀,厨房里挂着一颗颗黄芽白,一串串葱,又有一叠一叠的生火旧报纸。炉子里永远有火,从早上一直到晚上煮过了晚饭,才能让火熄掉。妈妈说,炉火熄了,要重新生火,多麻烦,会满屋子都是烟的呀。叔叔家的厨房里没有黑烟,只有白的水蒸气,叔母给我做煎饼吃,也不用我家那种黑锅子,她用一个很薄的平锅子,旁边有一条很长的柄,像木偶的长鼻子一般长,柄上有一圈,不用的时候,可以挂在墙上。叔母说,这种锅,叫作煎锅。
我一面吃冰淇淋一面看叔母做煎饼,我看着她先围上一条印着粉红色花朵的围裙,抱着一个好看的大碗,把面粉和鸡蛋都倒在碗里搅拌,加些糖又加些水,把面粉搅得好像糨糊,然后,她按一下炉子旁边的大圆钮,炉中间就有一圈蓝色的火升起来。叔母把一块很硬的黄油放在煎锅中,才一放,黄油就融了,叔母把面粉倒在煎锅里,面粉在油里嗞嗞、嗞嗞地响,香味都走出了锅子。叔母把煎饼翻一次又翻一次,最后她还做把戏给我看,把煎饼抛起来,在空中打一个转,掉下来,又掉到煎锅里。
叔母煎了好几个煎饼,最后一个因为面粉少,所以煎成一个很小的,叔母说,她吃这个小的,我和叔叔都吃大的。叔母从冰箱里拿出一瓶酱来,在煎饼上涂上果酱,就把煎饼卷起来,卷成一条猪肠粉那样,又切开一段一段,放在碟子上,碟子上还放一个叉子。叔母叫我先把一碟拿去给叔叔。我于是小心走到客厅去。叔叔看见我,放下了他的书本。
喜不喜欢吃煎饼呀?
喜欢。
还要不要?拿碟子来,叔叔分给你。
叔母给了我很多呢,已经够了。
你家小妹妹叫什么名字?
妈妈说,叫燕燕,爸爸说,叫妍妍。
哦?
爸爸说,小燕子长大了会飞走的,不孝顺父母,所以,不要叫燕燕,叫妍妍。
3
屋顶上面
有一个烟囱
烟囱上面
有一个鸟巢
鸟巢里面
住着一家小鸟
天气渐渐冷了
鸟儿都不见了
妈妈说
鸟儿它们
都飞到南方去了
南方在哪里?我不知道。有一次,爸爸说,素素,如果下次爸爸再到青岛去,带你也去青岛好不好?我说,青岛在哪里呢。爸爸说,青岛在北方。那么,青岛在北方,我们住的地方就是南方了。可是,我们住的地方,一定也不是南方,因为烟囱上的小鸟,都飞到南方去了。南方一定还有其他的地方。
南方,南方是不是隔壁曹家四阿哥去过的地方?那一次,所有的小孩子都围着他,因为他从南方回来了。在那边,他说,天气也不比这里热,不过,天气热的时候,那边会发风,风暴发起来,树也拔走了,山上的木屋也吹倒了,海水会涨,把路面都淹没。关于南方,曹家四阿哥可以讲三天三夜也讲不完。他还说在那里,一伸手挥动,就有一辆汽车停到你的面前;在那里,有许多好吃的水果,譬如橙子,荔枝,龙眼和杧果;在那里,可以乘搭一种两层楼的船,从这边不一会儿就到了那边。海上有许多帆船,还有海鸥飞。
曹家四阿哥在南方的时候,常常寄书报回来,印刷得多好看的画报呀,都是七彩的人儿,好像电影般透明,比图书馆里的图画书还要好看。还有,曹家妈妈给大伙儿看过一张圣诞卡,上面印的花朵和蜡烛都是凸出来的花纹,好像一张纸上,竟也有楼梯似的。曹家四阿哥去的南方,就是小鸟们去的南方吗?
飞到南方去的小鸟,大概也可以找到荔枝、龙眼和杧果。不过,风暴发起来,树也拔掉了,它们住在哪里才好呀?到了南方,小鸟会找到像我家那样的一个烟囱吗?还是,住在别人的屋檐下面?可惜小鸟不能答我的话,即使它们过了冬又会回来了,但是回来了又怎样,它们不会像曹家四阿哥那样,告诉我们南方的故事。
天气渐渐凉了,我们这些小孩子跑到屋子外面戏耍的时候更多了。天气热的时候,太阳很猛烈,妈妈总是说:外面热,不要出去,在家里玩吧。我就和几个小朋友躲在家里,拿些小锅小碟小碗煮饭做菜,或者坐在一边穿珠子,做豆袋。可是天气凉了,大家就跑到屋子外面,把桌子撑开在树荫下,撒一桌子的蚕豆弹,或者踢毽子。有时候,别的小朋友都回家去了,我就自己坐在门外,看着树叶从天上落下来。有时候,树叶先落在屋子的瓦片上,然后再落到地面上来。
叔叔的家像奶油蛋糕,又有白得像雪花一样的厨房,不过,我还是喜欢自己的家,我家屋顶有一个烟囱,叔叔的家就没有烟囱了。我的同学和小朋友住的屋子也没有烟囱。为什么会有烟囱呢?我想,一定是我看童话故事看得多了的缘故。
第一次跟着爸爸到这屋子来,妈妈还住在姑姑家里。爸爸说:我们先回去,找到了房子再接你来。于是妈妈依旧住在姑姑家里。我跟着爸爸,坐了好几天的篷船,又坐过火车,在一个陌生人的家里,住了几天,最后,坐在爸爸踩的脚踏车后面,到了这座有烟囱的屋子里来。那时候是傍晚,我们走进大客厅,爸爸扭亮了灯,房间里四周空空的,一件家具也没有,地上铺了一叠又厚又阔的不知什么。爸爸说:我们晚上就睡在这里,好吗?我问爸爸地上的是什么,爸爸说:那是榻榻米。地上一共有八张榻榻米。爸爸说,我们就先睡榻榻米,睡到买到床和其他的家具再说。
我第二天早上醒来,走到屋子外面看看,才知道屋子的样子。屋子只有一层,屋顶上有许多的瓦片,屋顶的角落上有一个烟囱,烟囱是红砖砌的,瓦片也是土红色。这屋子最奇怪的地方还不只是它的烟囱,而是它的墙,面向马路那边的墙,原来满满地贴满了卵石子,一颗颗别人放在水仙花盆里的小圆石,原来都黏在屋子的墙上。啊呀,这么多的小圆石,可以种多少水仙花呀。不过,有些圆石已经落掉了,大概叫别人挖了去,种花去了吧。圆石墙的中心,有五个巨大的玻璃窗,玻璃窗的外面,都有双扇的百叶木头窗子,油漆虽然掉了许多,却仍是绿绿的,非常好看。这屋子,就像我从图画书里看来的一模一样。爸爸说:素素,你喜欢这屋子吗?我连忙不停地点头。
也是在第二天早上,我在屋子里发现了另外一个奇异的地方,这座小屋子原来并没有厨房,却有很大的洗手间。这个洗手间,有两个大的洗脸瓷盆,盆上都有两个水龙头。爸爸说,一个是热水,一个是冷水。但我扭来扭去,两个都是冷水。爸爸说,要等烟囱上冒烟了才有热水哩。除了两个瓷脸盆,又有两个男人用的小便盆和两间有小门的厕所。
除了叔叔家里,小朋友和同学们家里好像都没有抽水的厕所,住在我家隔壁的小朋友,以及曹家妈妈家,都没厕所,我听见他们晚上沙沙沙地洗擦马桶。有时候,我早上上学还看见有些人家门口仍放着马桶。
爸爸指指洗手间的另一扇门问我:你猜这是什么小房间?那门也是一扇上下都漏通的大木门。我蹲下身子,只看见房间内暗暗的,什么也看不见。爸爸于是打开门,亮了一盏灯。啊,在我的眼前,仿佛站着一个水管阵,比爸爸还要高,排在小房间内,其中一根管由地面伸到八九尺高,管的中间有五道横的水管,向外弯成半个地球的圆形,水管上有许多小孔。爸爸扭开了一个水掣,细孔里密密地喷出水来,头顶上的一个圆圈是花洒,就像浇花一般,水都洒下来。小房间的地上角落里有一个小洞,水从洞里很快地流得干干净净。我听见爸爸说:这是浴室。
我在姑姑家是怎样洗澡的呢?嗯,是这样的:坐在一个木盆里,两只脚要缩起来;擦过肥皂冲下来的水,好像泥浆,洗来洗去仍黏在身上似的。叔叔家里有一个浴缸,是白色的,整个人坐进去,可以睡觉,但我宁愿不要那个大浴缸,我喜欢这个奇异的喷水花洒浴室,站在水管中间,仿佛被水抱着一般,左边,右边,背后,头顶上都有水落在自己的身体和头发上,洗澡真是多么的快乐呀。
这真是一座奇怪的屋子,没有厨房,却有好大的洗手间;没有睡房,却有一个大客厅。是什么人建了这么一所房子来住呢?爸爸说:不是建来住,是建来工作用的。爸爸又说,这是人家办事的地方。大厅是办公室,工作、打字、抄写时用的,因为工作的人多,就要一个大的洗手间了。
对于这间有烟囱的屋子,我是一点一点地认识的,如今,它已经是我的老朋友了。只要有同学和小朋友到我家来,我就会给他们讲屋子的故事。我会指着屋子对面的小屋告诉他们,那屋子,住着王家伯伯和王家伯母,他们是给这所大园子看门的。他们屋子的旁边有一列矮屋子,现在是锯木厂,本来,是养马的地方。你知道那些马养在这儿做什么?到了星期六,它们就要到跑马厅去比赛。很多的人看跑马,可以赢钱的哩。园子里那么阔的空地,是给马儿出来散步的,本来长了很多草,地面很平,现在可变了烂泥地了。我家屋子旁边的那几列两层高的小屋子,都是马夫住的,每个马夫分派一间。那些屋子我去过,楼下是一个大房间,有楼梯通到楼上去;楼上也是一个大房间。住在屋子里的人,多数在楼下吃饭,在楼上睡觉。我喜欢楼上的地方,因为楼上有一个窗,屋顶是斜的,从窗子里可以爬出去,爬到屋顶上玩,也可以在屋顶上喂麻雀。
至于我住的屋子,就是马会职员工作的地方了。我的意思是,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呢,工作的职员没有了,马夫没有了,马匹也没有了。养马的地方变了锯木厂,马夫住的屋子住了曹家四阿哥他们,职员工作的办公室,就是我的家。至于曹家伯伯以前是不是马夫,王家伯伯以前是不是也是看园子的人,我就不知道了。我很想问问他们,可是一见到他们,我总又忘记了。
我第二天早上从榻榻米上爬起来,才认识这所有烟囱的房子,也是在那时候,王家伯伯和王家妈妈到我们家里来了。他们都是和善的老人家,头发已经白了,走起路来好慢好慢的。王家伯伯提着热水壶和茶杯,王家妈妈握着扫把和畚箕,他们说:你们又没炉子又没杯子,哪里有茶喝呢,我们给你送茶过来了。他们说,你们要不要扫扫地呢,这些扫把、畚箕你们就留着用吧。
于是,我们就在这个地方住下来了。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地上的一叠榻榻米。要不要买些杯子碗碟呀?爸爸说:等妈妈来了再买吧。要不要买些桌子椅子呀?爸爸说:等妈妈来了再买吧。不过,爸爸给我买了书包,买了上学的课本,找了学校。每天早上,我们从榻榻米上爬起来,用冰冷的水洗脸,王家伯伯就把替我们买的豆浆和烧饼送过来。妈妈不在家,他好像是我的妈妈似的。不过,他不会梳小辫子,每天早上,爸爸给我梳了两条小辫子,还结了红丝绳;然后我背着书包,坐在脚踏车后面座位上,让爸爸踩车子送我上学。
要到同学都回家了,爸爸的脚踏车才来哩。那时候,我已经在校园内荡过无数次的秋千。爸爸来了,会按响脚踏车上的小铃:叮,叮。这个铃,比叔叔家的门铃好听得多了。我一听见铃声,就跑到脚踏车的后面座位旁爬上去坐好。爸爸一面踩脚踏车一面问:下午吃了什么呢?我总是答:阳春面。爸爸说:为什么不吃排骨面?我只是说:阳春面好吃。
晚上我不用自己一个人走到学校对面小食店去吃阳春面,爸爸会带我上杏花楼去,我们两个人一起吃饭,和许多的人一起讲广州话,说什么中秋节快要到了,说买些莲蓉月饼了吧,什么什么。
中秋节来了,妈妈也回来了。妈妈来了,我们就不再睡榻榻米。屋子里的家具一件一件齐备起来。所有的窗子都挂上了帘子,一层蓝布幔,一层白纱的通花帘子,风吹的时候,纱窗帘飘呀飘呀的,看着看着就会睡着了。妈妈回来了,一切都改变了许多,壁炉的架子上,银花篮、五子登科花瓶、跳舞姑娘旋转的玻璃钟都摆出来了,五斗橱上是无线电,唱着袅袅的歌。食物橱里罐儿、瓶儿,数也数不完。桌子上的花瓶里插上了菊花,沙发上放着绣花的软枕,梳妆台的玻璃底下压着钩织的花垫子,香水瓶、指甲油、花露水、胭脂和水粉都在那里整日整夜地照镜子。
屋子的东边是马路,西边是一块空地,连着隔邻一幅灰麻麻的墙。妈妈说,筑一道篱笆吧,可以在小园子里种种花。于是篱笆筑起来了,种了一些不知名堂的绿叶子,我每天跑到小园子里浇浇水,自己插过几条葱。后来,什么花也没有长出来,因为妈妈怕毛虫,我也怕毛虫。长着绿叶子的地方结果堆满了木柴和煤炭。
冬天来了,妈妈说,你要不要去敲煤炭?我提了铁桶,跑到后园去,拿着大铁锤把大煤炭使劲地敲打,打成许多小小块,然后用铁铲铲了放在铁桶里,又使劲地挽到妈妈房间的火炉前面来。敲一次煤炭,我总要弄得满脸满手是煤屑,鞋子也黑了,衣裙也花糊了,妈妈也笑了。
妈妈回来后不久,外公、外婆也来了,他们是和明姨一起来的。家里热闹多了。后园子那么大,爸爸说盖一所木头房子吧。于是,一盖盖了三间大木屋,一间给外公外婆和明姨,一间做了吃饭的房间,另外一间是厨房,因为屋子都是木头盖的,盖了又没有油上别的颜色的油漆,所以是黄颜色。
后园有一棵大树,盖房子的时候,大家都说,让树站在屋子里好了。于是房子盖好,树就站在饭厅的中间。爸爸说,不如开两个天窗吧。于是,天晴的时候,我们把天窗打开,抬头可以看见大树的叶子,有时候下雨,窗子没有关上,雨点和树叶一起都落进屋子来。
长一棵树在屋子里是很有趣的,吃饭的时候,我一面吃饭一面看树,仿佛野餐。下雨了,雨水沾着树干流下来,整棵树都湿了。天晴呢,一群群的蚂蚁沿着树干往上爬,也不知道要一直到哪里。我常常抬头看那棵树,它并不是法国梧桐;只有很小的长条子叶子,好像从来不开花。我虽然不知道它的名字,但它是我的老朋友,我们每天见面,也没说什么话,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活着,我是一天比一天长得高,它却仿佛一变也不变,也不知道到底多少岁。树上并没有鸟巢,我家屋前屋后都有一棵大树,但是鸟儿都不在树上做巢,鸟儿只在烟囱上做巢,烟囱上面是怎样的呢?
妈妈和外公外婆他们来了之后,家里就热闹了,谁也不用睡榻榻米,早上洗脸也不用冰冻的冷水,王家伯伯也不用给我们一早送豆浆和烧饼来了。早上,大家围着那棵大树一起吃粥,吃一些些咸菜,吃一些些脆花生米,吃一些些腐乳,吃一些些萝卜干。我们一家一共是六个人。不过,有一个人是常常来的,那是一个大男孩。他从来不敲大门的铁环,总是按竹篱笆那边的铃,叮叮,叮叮,竹篱笆就呀的一声打开来。有时候,我并没有听见有人按铃,但我总看见那个大男孩和明姨一起坐在饭桌子边做功课。
好像是每次烟囱上的鸟儿飞到南方去一次,我们家里就多了一些人,一次是妈妈,一次是外公他们,而现在,却是妍妍了。妈妈最近才忙呢,老是做许多小小的衣裳。她最喜欢打毛线,打了那么多的小帽子、小袜子、小毛线衣,都是奶油一般的颜色。外婆也忙得不得了,自己缝小棉袄,在饭桌子上把丝绵这边拉那边拖,扯得很薄很薄。连王家妈妈也在一边说:该买多少鸡蛋呀,要乡下新鲜的鸡蛋才好哩。
为了妍妍,每一个人都忙起来,外婆整天老在厨房里不知道煮些什么汤水,锅子里飘出来一股奇怪的气味。外公上市场去买菜,常常买了鸡回来,养在后园,在泥地上扒小虫吃。不过,过几天,这吃了很多虫的鸡就给我们很多人一起吃掉了。我有时想,我一定把鸡吃了的那些长条子的虫也吃进肚子里去了,这样想下去,我对于吃鸡就不大起劲了。
叔母有时也来,但她不再和母亲一起带我去看戏,原来她们一起去看医生,当她们去看医生,就不带我去了。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好像忙得很,只有明姨依然是不声不响地,坐在饭桌子前做功课,一个大男孩照旧每天来。明姨虽然是我的姨妈,但她年纪并不大,仿佛是我的姐姐。我另外有一个姨姨,那个大姨姨的年纪和妈妈差不多,她才像一个姨姨,她和叔母差不多年纪,不过,她不像叔母那样穿高跟鞋、滚边的旗袍,也不戴耳环,不涂红红的指甲油,也从来没有和妈妈一起去看戏。
大姨姨很少上我们家来,有时候来了我也不知道,她总是打从篱笆那边的门进出。她没有熨头发,直的头发梳在脑后面,老是穿灰灰黑黑的短衫裤、平底鞋,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很少笑,常常和外婆两个人坐在黑暗的角落,打着一把葵扇。有时候我看见外婆给她一个布袋,装满了不知什么,然后她静静地缓慢地打开篱笆门走了。
这个姨姨很少和我说话。明姨比她年轻得多,但明姨也很少和我说话,她似乎从来不到前面的房间来,也从来不和我一起玩耍,可能是我喜欢的游戏她并不喜欢。我喜欢给纸娃娃做衣服,用布做小豆袋,或者,做毽子。后园养的鸡,给我拔掉了不少毛。只要有鸡毛,我就可以做毽子了。拿两三个铜钱,几块布,用一支硬的鸡毛管,剪散了末尾,插在铜钱的孔里,把布块叠在铜钱上四周缝起来,在管上插上鸡毛,就是一只毽子。
大家都很忙碌的日子,我着实做了不少毽子,又整日在街上看别人打陀螺,抛藤圈。我从来没有打过陀螺,打陀螺的都是男孩子,他们也根本不让我们女孩子参加。我也没有抛过藤圈,那些藤圈是很奇怪的,落在地上会跳起来,明明套在一个泥老虎的脖子上了,却又会弹出来掉在地上。我很喜欢摊子上的一只七彩泥鸡,但知道我一定套不着。
爸爸他有时候也带一个玩具回来给我,因为星期天我们已经不上公园去。而且,妈妈总是说要多休息,我们连杏花楼也没有去。爸爸带给我的玩具有些是有花的瓷茶壶和茶杯,真的可以把水放在茶壶里倒出来。我最喜欢的玩具却是一个万花筒,对着窗子看,一面团团转,可以看见一大圈的彩色花。有一颗很大的珠子,永远滚来滚去很霸道的样子,但它也是很好看的,像一个有颜色的月亮。其他的小碎石子就是许多的星星,在天空中转来转去,每次的形状都不一样。
妈妈生了小妹妹,我们家里当然又多了一个人,其实,是多了两个人,因为过了两天,家里又多了陈妈,她是妍妍的奶妈。妈妈的身体不好,一直躺在床上,陈妈每天给妍妍喂奶,给妍妍洗澡,搽爽身粉,换尿布。陈妈的身体比妈妈胖得多,吃饭也比妈妈吃得多。王家妈妈说,陈妈自己也有小孩,就和妍妍一般大。不过,我从来没有见过陈妈的孩子。陈妈像我那不爱笑的姨姨一样,不喜欢说话。有空的时候,她也不和我玩耍,只坐在一边做鞋底,一针一针密密地缝。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去买鞋子穿,要自己做,妈妈从来不用自己做鞋子,她总是带我到那间叫作拔佳的铺子里去买皮鞋,我们一家人都穿皮鞋。
家里现在一共有多少人呢?爸爸、妈妈、外公、外婆、明姨、妍妍、陈妈,还有我,一共是八个人了,如果加上常常和明姨一起做功课的大男孩,是九个人。不过,还有一个人常常来,他就是我们家的林医生。我生了病,妈妈总是说:到林医生那里去看看吧。我们家里不管谁生了病,都去找林医生。
早几年,林医生还隔天到我们家来,给妈妈打针,也给我打针。我一见到他就害怕。妈妈说,那些针是牛奶针,是把牛奶打进我的身体里去吗?为什么牛奶要打进皮肤里面而不是喝进嘴巴里?爸爸说:哪里是牛奶,是钙针呀,不过像牛奶罢了。爸爸说,打了钙针,牙齿就会长得很好。
以前,我最怕见到林医生,虽然他很和气,总是笑着和我说话,又给我吃糖。现在,我不怕了,因为他已经不再给我打针,只是替妈妈打针。他大概替妈妈打了几个月针,妈妈的身体才好。有一次听见妈妈说:唉,生孩子真不容易呀,差点连命也没有了。
4
我看见汽艇
我看见舢舨
我看见货轮
我看见邮船
我还看见
军舰
军舰的船头
有一门大炮
军舰的船尾
有一面国旗
国旗上面
有很多很多条纹
又有很多很多
星
爸爸穿的这件衣服真奇怪呀,名字我也叫不出来,说是衬衫,它又连着裤子,说是裤子,它又连着衬衫,但又不是工人裤。我从来没有见过街上的人穿工人裤,我只在电影里见过,而且是外国电影。我是多么喜欢看电影呀,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喜欢看电影多些还是看唱戏多些。妈妈和叔母喜欢看唱的戏,爸爸喜欢看电影。有时候,爸爸妈妈问我,如果今天妈妈去看唱的戏,爸爸去看电影,你跟谁去?哎,这真叫我不知道怎么选了。还好这样的事从来不会发生,爸爸去看电影的时候,妈妈也去看电影;而妈妈去看唱戏,爸爸有时候也会去看,但他总是说,还是你们太太们去的好。不过,无论看电影还是看唱的戏,我总有份。
看电影和看唱的戏真是不同,看唱的戏,总要三四个钟头,戏院里又吵又闹,每一次落了幕,要等很久才再唱第二幕,大家就更加吱吱喳喳说个不停。看电影可不同了,没有中间落幕的,一开场就一直做戏,做到散场,戏院里总是很静,很黑,所以,大家都不会像看唱戏那样走来走去,连那些卖香烟和口香糖的大女孩都一到电影开映时就不见了。
不管是看唱戏还是看电影,我总有东西吃。看唱戏,吃的东西很多,而且许多人一起吃,又甜又酸又咸,会弄得满手都是甘草或者酱油;看电影,吃的又是另外一种东西,通常总是吃冰淇淋,一个纸杯,一片木头的小板匙,就可以吃好一阵子。爸爸和妈妈都不吃冰淇淋,妈妈说:好冰冻的,牙齿都软了呀。但我的牙齿一点也不软,只是手上都是冰水,老是要拿手绢儿擦。有时候,爸爸会买一包香爆米给我,好大的一个纸袋,却是很轻的,香爆米一颗一颗,有一点点焦黄,吃在嘴里,好像吃棉花糖。香爆米其实也和棉花糖一样,看起来一大蓬,吃起来一忽儿就吃完了。我并不特别喜欢吃香爆米,我每次上电影院都要走到香爆米的摊子前面去,其实是想看看做香爆米的方法,一个圆筒,放些玉米进去,又放些糖,圆筒就会团团转,过一阵,很小的玉米粒就变了花朵似的泡泡东西了。
其实,在街上我也常常看人家做香爆米,在街上做香爆米又要热闹些,因为那个圆筒大得好像小烟囱,最特别的是,香爆米熟了,那个大圆筒会“嘭”的一声,好像炮弹一般响,把圆筒打开,香爆米挤得满满的,好像一朵大花伸开了很多的花瓣。看唱戏,台上的人说话呀,唱曲呀,我大半听得懂,看电影呢,外国的电影,我就听不懂了。可是外国的影片好看,又有彩色,又有很多风景,就算听不懂也好看。不过,虽然不知道电影里的人讲的话,意思却是知道的,因为每次一进场,爸爸就会对那个拿手电筒带我们找座位的人说:我们要两副译耳风。译耳风就是耳筒,中间一条弯铁,两边是两个贴在耳朵上的软垫,软垫上有些小洞,如果把译耳风的电线插在椅背的插头上,小洞里就有声音跑出来了。有了译耳风,就知道做戏的人在讲什么。这边的一个人嘴巴动了一下,译耳风里就有声音用国语说:你好吗?那边的一个人嘴巴又动一下,译耳风里也有声音用国语说:我好,谢谢你啊。看唱的戏,妈妈和叔母她们总会哭一阵;有时候,我也哭了。但看电影,我从来不哭,总是笑。我最喜欢的电影,大概就是《出水芙蓉》了:我记得,有一个男人,不知怎么扮了女人,还要和一大群人一起跳舞,跳舞的时候,又不知怎么黏了一张糖纸,这张糖纸,黏来黏去,扔又扔不掉,扯又扯不下来,看得整个戏院的人没有一个不笑痛了肚子。而且游泳的表演真好看呀,许多人一起,可以游出很多花样,有时游成一朵花,有时游成一颗星,好像看万花筒。
是在电影里面,我看见了工人裤,好像是查理·卓别林的电影吧,我看见工人穿工人裤,那是长裤子连着背心,背心底下另外要穿一件衬衫。我喜欢工人裤,因为有许多口袋,口袋里可以放锤子、钉子、剪刀,背心正中又有一个口袋,可以放铅笔。看了查理·卓别林那个电影,我对工人裤的印象很深,因为我整个星期都替我的纸娃娃画工人裤,我自己也很想穿工人裤,因为我平日总是穿裙子,裙子并没有许多大口袋,一个小小的口袋又只能放一条手绢儿。
爸爸穿的怪衣服也不是工人裤。啊,我想起来了,有一次,我在电影里好像也看见过一个人穿这样的一件衣服,那是个油漆匠,这衣服像青蛙。穿上那件青蛙衣服的爸爸,手里拿着一件很重的东西,他把两只手都放在背后,于是,手里拿着什么,我就看不见了。是好玩的玩具要送给我,让我猜猜吗?不不,一定不是的,还是看看爸爸对我说些什么吧。
素素,爸爸这里有一顶怪帽子。
什么帽子,很怪的吗?
其实也不是帽子。
不是帽子是什么?
是一个面具。
猪八戒面具?
爸爸要戴上这个面具。
爸爸扮猪八戒?
不是扮猪八戒,是扮牛魔王。
好呀,爸爸扮牛魔王。
也不是牛魔王,比牛魔王还要难看。
是妖怪。
嗯,是妖怪。等一会儿爸爸扮妖怪,素素怕不怕?
不怕不怕。
很丑的妖怪,你真的不怕?
真的不怕。
于是爸爸就扮妖怪了,他把面具往头上脸上一套,这边一拉,那边一按,忽然,爸爸就不见了,变了妖怪。那是个灰蒙蒙的妖怪,有两个玻璃眼睛,鼻子大象一般长,像一节一节水管,一直通到一个小圆筒上。我正想再看清楚,爸爸就把面具脱了下来。爸爸说,如果遇到疫症的船,他们都要穿上这样的衣服和戴上这样的面具,这面具,是个防毒面具,连着的一个圆筒,里面有氧气,否则戴了面具,就没有空气可以呼吸了。
我是跟着爸爸到小汽船上来的,爸爸问我想不想坐船。我说想,他就带我坐船了。但他说,你会不会晕船,你怕不怕水,怕不怕老鼠,怕不怕妖怪?我说,不怕,有爸爸在就不怕了。我并没有晕船,小汽船在水上摇摇摆摆,却比上次坐的乌篷船还要好,上次坐乌篷船,许多人都呕吐,我却好好的,还在船上玩哩。
这次上汽船,是我第二次坐船吧。上次坐的是一艘乌篷船,是一种有乌乌黑黑的弯篷的船,整艘船灰灰暗暗的,篷里也一样。船里倒很宽阔,中间是走路的地方,两边都是床铺,爸爸和我睡一个床铺,睡下层,上层有一个人,喜欢咕噜咕噜地唱戏,唱得很晚也不睡觉。就是一直听着他唱戏,我才在船的篷上看见一只大蜘蛛,吓得好久也睡不着,那个人又唱了好久好久。
坐乌篷船也得坐好几天,那么,姑姑的家一定离我们的家很远了。难怪叔母常常到我们家来,姑姑就少了。姑姑好像一直没有到我们家来过,她实在住得太远了吧,不但坐乌篷船要坐好几天,还要坐车子。我和爸爸都只坐车子和乌篷船,如果是姑姑,她一定还要坐轿子。
在船上,许多人睡觉,也有人看书,有人谈天,有人就站在船尾看水。船在白天不停走,到了晚上泊在岸边。船泊在岸边,就热闹了,有的人上岸去走走,有的人买饭回来吃,买酒回来喝,还有人请岸上唱戏的人到船上来唱戏,晚上很晚很晚,我已经睡觉了,唱戏的人还在那里唱。
在船上,我没有事做的时候,也到船头船尾去看水,大人总是说:小孩子,不要站得那么远,小心掉到水里去。我就站得靠近乌篷多一些。船里一直有一股奇怪的气味,因为有人呕吐,又有小孩撒尿。乌篷外面的空气清新多了,风吹过来有说不出的凉快。
船在江水上面走。爸爸说,这是富春江。我喜欢富春江,江水清得很,可以看见水底下一颗一颗的石头。而且,两边都是田和屋子,还看见岸上的人放牛。我一直以为船是会在水上自己走的,当然我不是说船有脚,而是船上有机器,机器转动了,船就在水上走了。可是,在富春江的乌篷船上,我忽然看见岸上两边都有好多人,牵拉着粗大的麻绳,绳子就在我坐的乌篷船上,原来船自己走不起来,要靠船夫在岸上拉。
多么美丽的富春江呀,那么清的水,可以看得见一颗一颗的石头,和一群一群的鱼,可是,在这美丽的江上面,却要许多人辛苦地去拖船,这么重的一艘乌篷船,那么热的天气,岸上拉船的人都弯下身,用尽气力拉,乌篷船竟像很大的一辆三轮车。
跟妈妈和叔母一起去看戏,我们总是坐三轮车的,我们多数坐脚踏的三轮车。有时候,脚踏车在三轮车的背后,我们坐在车上,只听见铁链条和踩踏板吱吱咿咿的声音,但脚踏车多数都在三轮车的前面,于是,我们不但听到脚踏车的声音,也看到踩车人的模样。车夫要一个人踩动一辆笨重的三轮车,车上坐人,又常常是两个人。妈妈和我大概要轻些,再轻也是两个人呀。我有时候抱抱小妹妹,抱了一阵手都酸了,那么小的妹妹,也是很重的。
妈妈和我坐在车上大概还算轻的,妈妈和叔母就要重些了。有时候,我看见车上坐了两个很胖的大男人,车上还堆着一个大箩,里面又装满了东西,那就更加重了。踩车的人两只脚总是这边一脚使劲地踏下去,然后身子一扭,那边一只脚又重重地踏下去,身子又一扭,整个身体不停地两边扭。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车夫是胖的,只有他们的脚,小腿那里有一团团突出的肌肉,他们整个人,只有小腿最胖。
踏三轮车大概又要好一些,用手拉车子,一定更加辛苦。找不到三轮车的时候,我们也会坐人力车。天冷了,拉车子的会给我们盖一条黑黝黝的厚毛毯子;下雨了,他们又会把车篷拉起来,把一幅布挂在车前面挡雨,但他们自己可从来没有在肩上多披一条毯子,也不能一面拉车一面撑一把大伞。不论晴天或者雨天,我总能听到拉车的人的脚步声,在柏油路上嘀嗒嘀嗒地响,一下一下,很清楚。
我在电影里看见过马匹拉车的样子。大雪纷飞的冬天,瘦马拉很重的车,马不住地喷出白团团的雾气,拉车子的人也是这样的,在冬天,他们也是一面拉着车子跑,一面嘴巴里喷出白雾气,仿佛他们就是一匹匹瘦马。有一次妈妈带我到不喜欢笑的玲姨家去,要走过一条有铁架子的桥,过桥的时候,拉车子的才吃力哪,好像要把一头牛拉到树上去的模样,连妈妈也说,我们宁愿自己下车走路过桥了。但我们从来没有下车自己走路过桥,所有坐在车上的人也没有下车自己走路过桥,车夫挣扎了好一阵,好像打了一场仗,结果终于打胜了,把车子拉过桥去了。
人们在岸上拉乌篷船,也像打仗,结果,他们也把船拉过了滩,坐在船上的人也没有一个下船到岸上去自己走路。我听见身边有些人一面看一面说话。一个说,他们真辛苦呀。一个说,是呀,他们拉得那么辛苦,我们却舒服地坐着,一动也不动。一个说,船不这样拉,又过不了江。一个说,如果没有船拉,他们或者没有饭吃了。听了身边这些人的话,我也不知道坐在乌篷船上让人辛苦地拉船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但我还是比较喜欢乌篷船自己响着机器的声音,自己在水面上走路。
过了一天,江面渐渐阔,阔得两岸远了很多,水变得混混浊浊的,一片灰灰黄黄,好像很浅,又好像很深。船自己走动,再也没有拉船时可怕的裂裂腊腊的声音,仿佛那些粗绳子要断要断的样子。没有事情做的时候,我仍是站在乌篷船的边边上看江水,富春江原来这么阔,也有这么多的泥巴水呀,但爸爸说,这里已经不再是富春江,这宽阔的江,叫钱塘江。
钱塘江上有乌篷船,也有有烟囱的汽船,但没有军舰。什么地方才该有军舰,什么地方不需要有军舰,我不知道,而且我也不明白,军舰上挂的为什么不是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而是有条纹和星星的国旗。人家的军舰是到我们的国家来旅行吗?我们国家的军舰都到别人的国家去旅行了吗?我想问问爸爸,但爸爸戴上了妖怪的面罩,他说些什么我听不见,我说的,他也听不见。
小汽船上一共有好几个人,爸爸说金叔叔是医生,胖叔叔是船老大,胡子叔叔是二伙,正在抽烟的这位叔叔是水手,我总是不能够一口气把一个一个人分别认得的,人一多,我结果就把他们都混乱了。总之他们都是船上叔叔就是,他们和爸爸都穿上青蛙的衣服,戴上了妖怪的面罩。小汽船在一艘大轮船的旁边绕了个圈子后停在船边。
爸爸和船上的人都爬到大轮船上面去了,船很高,我要抬起头来,好像看风筝一样才看见他们。爸爸没有带我到大轮船上。爸爸说,素素没有青蛙衣服和妖怪面具,所以素素不要上大轮船去。爸爸说,大家上船去都要穿青蛙衣服和戴妖怪面具,是因为船上熏了硫黄。硫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爸爸说,硫黄是用来毒老鼠的药,船上有老鼠,所以船上熏了硫黄,如果不把船上的老鼠都捉掉,它们就会跑上岸,上了岸的老鼠就会跑到人们的家里去。如果老鼠有病,会把病带到人们的家里,老鼠病像霍乱一样,会传染,一传染开来,会死掉许多人。
老鼠病是怎样的我不知道,但霍乱我是知道的,学校里的卫生课就常常叫我们要小心吃东西,不要吃苍蝇叮过的食物,因为苍蝇会带来霍乱。每到夏天,大家就要打防疫针了呀,许多书本里的图画都画着一个切开了的大红西瓜,上面是一群群苍蝇。我常常走过一些垃圾缸,垃圾都堆满了,盖子也盖不上,弄得满地都是垃圾,垃圾堆里又总有一堆堆西瓜皮,而西瓜皮上面又总有一堆堆苍蝇。那么,为什么爸爸他们不到垃圾缸那些地方去熏硫黄呢?把苍蝇都毒死了不是更好么。硫黄可以把大老鼠毒死,毒苍蝇一定更加容易。许多事情,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不怎么明白。
我们家里没有老鼠,或者也有吧,但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但苍蝇是有的,外婆一开饭,把菜放在桌子上就要用纱罩把菜罩起来,有空的时候又会拿着一个苍蝇拍拍苍蝇。天气冷的时候,苍蝇都不见了,所以,天气热有时候是很烦的,后园的蚂蚁和蚯蚓到了冬天都是不见的,还有毛虫、蜗牛、蜈蚣、蜘蛛,到了冬天都不见了。我最怕蜈蚣,那么多的脚。一看见了蜈蚣,我就会吓得发抖,好像走路也不会走了。
有一次,妈妈很害怕,我以为她也是看见了蜈蚣,原来她看见的是白色的蚂蚁,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担心,只听她和外婆外公说话。
妈妈:房子会牢固吗?
外婆:是白蚁吗?
外公:不过一两只吧?
妈妈:我们的房子,一半都是木头呀。
外婆:会蛀木头的吧。
外公:新搭的房子还不到三年。
妈妈:前面的房子造了许多年了。
外婆:会不会是地板?
外公:板墙呢?
妈妈:木头里边会不会都空了?
妈妈是那么的害怕,我看见他们把房子所有的木头都看遍了,墙板上敲敲,地板上拍拍,好像图画书里的啄木鸟。爸爸不怕白蚂蚁,他说:把房子熏一熏,就可以把白蚁都消灭了。好像白蚁就是老鼠。
我在小汽船上坐了多久呢,记不起来了,船上的一位叔叔给了我一盒黑枣子,我一面吃一面看水上的船。黑枣子很甜,盒子上有外国字,我认识那些字母,一个一个字母可以读出来,但整个字就不认识了。叔叔说,枣子是外国轮船上的人送的,有时候,他们还请大家抽烟。小汽船上的叔叔,像爸爸,也知道很多船的事情。他说:小素素,你知道吗,抗战胜利了,一共有十八艘大轮船进来,船上都是一箱箱的罐头牛奶、香肠,冰淇淋粉和火腿,全是运来救难民的,那些船,我们也上去检查过,幸亏没有老鼠,如果有老鼠要熏船,船上的食物都不能吃了。
抗战胜利,我是知道的,是因为抗战胜利,爸爸才带了我去坐乌篷船,离开了姑姑;是因为抗战胜利,我们才搬到有烟囱的红砖屋住。那时候街上有很多人放鞭炮,杏花楼那边的大街上还有花彩的大牌楼。不过,我也记得很清楚,有一次,坐在爸爸的脚踏车后面上杏花楼去吃饭,在一条马路的转角上,忽然有一辆奇怪的车子冲出来,爸爸的脚踏车突然一侧,我就从后座上跌下来了,幸而我们都没有跌断骨头,也没有跌破头流血,只弄得衣服上面沾满灰尘。那辆奇怪的车子有四个好大的花纹车轮,车上有一个布篷,两边都是空的,车子灰灰绿绿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那样的车子,也是第一次知道它的名字,叫作吉普车。
抗战的时候,外公外婆和姨姨都是难民。爸爸、妈妈和我都到姑姑家去了,外公外婆他们没有地方去,所以住在难民收容所里。一个好大的游乐场,不再是游乐的地方,住满了无家可归的人,整日坐在地面的破席蓐上。到了派饭的时候,人人拿着一个漱口杯前去排队。外公外婆他们吃过大轮船运来的救济品吗?火腿、香肠、罐头的牛奶,不知道是怎样的,我从来没有听见外公外婆他们提起过外国的救济品。外国的牛奶,我倒是喝过,有一次跟同学去听别人讲了好几个耶稣的故事,又唱了一些我不懂、但好听的歌。唱完了,听完了,每个人都有一杯热牛奶喝,牛奶用白色的小漱口杯装载,一面喝,一面还有人说:下个礼拜再来听故事啊。
爸爸他们从大轮船上下来了,大轮船上有木楼梯,也有绳梯子,见到了绳梯子,我就会想起《红海盗》里的海盗。但是没有人爬绳梯子下来。几个叔叔从大轮船上运了一些东西下来,原来是厨房里黑色的炒菜锅子,不过,锅子又比我家里的锅子要大些。锅子都有两个耳朵,一个叔叔双手提着黑锅子从楼梯上走下来了,锅子好重,里面是些什么呢?满满的,灰灰黑黑的,一只一只的,挤在一块的,软绵绵的,原来锅子里都是老鼠,一个锅子里,总有几十只老鼠吧,都是很胖的老鼠。我于是站到老远的地方去。叔叔们搬了好几个锅子的死老鼠下来,然后医生叔叔也下船来了,爸爸也下船来了。这次,捉了那么多的老鼠呀。看见了老鼠,我枣子也不敢吃了,仿佛那些一颗一颗黑色的枣子,就是一只一只的小老鼠。叔叔们到了小汽船上,都脱下了青蛙衣服和妖怪面具,抽起香烟来。爸爸也抽香烟,他们一面看着老鼠一面抽烟,好像要把老鼠的魂魄也抽掉的样子。
小汽船离开了大轮船,爸爸说,我们可以回家去了。爸爸说:你说喜欢坐船,我带你坐了船了,好玩吗?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好玩,妖怪面具和老鼠都是那么的难看,不过,坐船的确是很有趣的事,学校里的同学,邻居的小朋友,哪一个坐过船呢?即使坐,大概也只坐过乌篷船、小渔船,谁有机会坐一次小汽船?
5
妈妈说
河就在门口
是一条黄颜色的
烂泥河
黄颜色的
烂泥河
是黄河吗?
妈妈摇摇头
那么
黄河在哪里呢?
黄河在哪里
妈妈说
等你长大了
就知道了
妹妹好像长得比我快,那么小小的洋娃娃似的妹妹,忽然就会摇摇手儿,转转眼睛,对我笑了。不过是几个星期,她好像长大了许多,抱在手上,抱一阵,手也会酸起来,我觉得我自己长大得很慢,好像整年整月的都是老样子,照照镜子,还是那样高,也没有胖起来。说不定将来小妹妹会很快长大,长得比我还要高,比我还要先知道黄河在哪里。黄河在哪里呢?在学校里读过,中国是一片海棠叶,中间有两条横叶脉,上面的一条是黄河,下面的一条是长江。河是怎样的,我没见过。
妈妈说,素素,你已经见过河了,像妍妍这么大的时候,你就见过河,因为河就在我家门外。关于河,关于河就在家门外的那座屋子,我一点儿也记不起来。如果要我努力去记以前的事情,记得的只是:一间两层楼的房子,天花板上吊着一盏白灯罩的灯,有一条很窄的露天的小走廊,走廊上放着风炉;生火的时候,整个走廊都是烟。我记得的就是那样的一座迷迷糊糊的房子。我想,我还记得有一锅很好吃的饭,饭里有一颗一颗红豆。
为什么现在妈妈不煮红豆饭给我吃呢?我最喜欢吃红豆饭,饭里好像埋着宝藏似的。那个叫作《月宫宝盒》的电影里,不是有一颗很大的红宝石?吃红豆饭就像在饭里找到红宝石。那次,我在厨房里跟外公说:外公,煮红豆饭吃好不好?外公瞪起一双眼睛说:太平盛世的,吃什么红豆饭。外公那么凶,我立刻就从厨房里逃出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红豆饭和什么太平什么盛世有什么关连。
河就在门口的家,我一点点也记不起来,无论我怎样努力,也记不起来,我问妈妈有没有照片看看,妈妈说没有。她说,好端端的,拍河的照片干吗。真的,有什么人会给一条河拍照呢,曹家四阿哥寄回来的照片也只有他自己,大大的一个人,站在高楼大厦前面,或者站在一辆汽车的前面,哪里有一条河呢。曹家四阿哥说,那边有海,但他寄回来的照片大家都看过,也没有海。妈妈把照片都贴在簿子里,每一页纸上贴三四张,都贴成图案的样子,有时候是四张照片斜向一边啦,有时候是两张两张对着贴,蝴蝶一般的啦,每张照片都有四个银色的照片角镶好,妈妈把剩下来的照片角给我玩,也不晓得都玩到什么地方去了。照片簿里的照片,没有一幅照过一条河,所以,我还是不知道河的样子,尤其就在门口的那条河。
妈妈说:你当然不知道那条河的样子,但是,大家都记得的,只有你自己不记得。关于那条小河,妈妈告诉我这样的故事:那时候,素素,你还小哪,小得就像妍妍这样,不,比妍妍大一点儿吧,还不会说话,只会哭。那时候是冬天,天气真冷哪,你穿了许多厚衣服,又裹了斗篷。那时候,妈妈的身体不好,妈妈每次生孩子,身体总是不好,小村子里的一个年轻姑娘来帮妈妈照顾小孩子,她可是一个好性情的姑娘,经常抱着小素素到外面去玩,一到外面去玩,小素素就不哭了。那时候是冬天,妈妈说,芬姑娘抱着小素素到桥上去看河,她抱得疲倦了,看见斗篷滑下来了,就用力向上抖一下,哪知道双手那么一抖,斗篷是扶好了,斗篷里的孩子却掉到河里去了。
是我掉到河里去了吗?是你掉到河里去了,妈妈说。那怎么办呢?怎么办?年轻的姑娘吓得呆住了,匆匆忙忙走到河里去捞,河底都是软的泥巴,两只脚踏在泥里,移也移不动。四周一个人也没有,风又大,大声呼叫也没有人听见。
谁来救我了呢?妈妈说:大概是神仙吧。谁知道呢,忽然岸上有人经过,那人跑到河里,把孩子抱起来,又把姑娘搀扶上岸。那人把小孩交还给姑娘,就走掉了。家里的人后来到处找他,已经找不到了。一个我们永远没法向他道谢的人,一个过路的好心人。
妈妈说:素素,你长大了可要一直记得呀,有一个陌生的好心人,在你年纪那么小的时候救过你,是他把你从河里救起来的。那么冷的天,他跑到河里去,自己一定全身都湿了,而且整个人都是泥巴,不知道回去会不会冷病哩。那个人是谁呢,是我生命里的神仙吗?妈妈又说:素素,你将来长大了,记得要随时随地帮助别人呀,而且要毫无条件地去帮忙人家。
从河里捞上来,我喝了很多河水,整个人都是湿的,病了很久,老是肚子泻,又呆头呆脑,大家都说我的魂魄落在河里了。家里的老人家带香烛到河边去拜祭,黄昏的时候,他们在河边喊:素素,你回来啊,素素,你回来啊。我想我的魂魄大概是喊回来了,因为后来我的病就好了,只不过肚子还泻了好一段日子,仿佛整条河的泥巴都吃进在肚子里。谁知道我的魂魄是不是真的回来了,妈妈说,我一直是个笨女孩。大家都说,我的魂魄还有一些仍旧在河里。也许是吧,我永远也不能把我全部的魂魄从河里找回来了,我以后会一直是个笨女孩。我想过的,到我长大了,我一定会遇见各种各样的河,那时候,我就到处再去找找我的那一点儿流浪的魂魄吧。
那个人是谁?
谁是谁?
那个把我从河里救起来的人。
我们都不知道。
找过了吗?
沿着河一直追下去找了很久。
到处都找了吗?
走了很远也找不到。
是谁呢?
一个陌生人。
河有神吗?
妈妈怎么知道。
在学校里作文课的时候,我可以写一条河的故事吗?
妈妈叫我抱妍妍的时候要小心,如果把小妹妹跌在地上,虽然不是跌进河里,也会跌伤的。所以,我总是很细心地抱妍妍。妍妍原来不轻呵,她所以不轻,大概因为那么多的衣服。妍妍好像是一只粽子。妈妈打了好多小毛线衣给妍妍穿,又有小羊毛袜子,小羊毛帽子,还有小羊毛裤。妈妈只打羊毛外衣给我穿,如果我也像妍妍那样,穿那么多的羊毛裤子,袜子和帽子,我一定会变成一只毛毛羊了。
妍妍像一只毛毛羊,把她抱在怀里多么暖呀。冬天的时候,妈妈常常给我抱一个暖水袋,妍妍就像那个暖水袋。暖水袋抱得久了会凉,妍妍却一直一直暖,只不过,抱久了手会酸,而且有时候妍妍会哭,她一哭,我只好把她抱到奶妈那里去,对于一个哭了的小小婴孩,我没有办法。
妍妍出生后,家里不但多了两个人,还多了许多东西,妈妈床前的小几上,摆了许多小瓶子,有杯子又有罐子,妈妈常常要吃药,所以,走到妈妈的身边,就可以嗅到奇怪的药味。妍妍和奶妈一起睡,奶妈床前的桌子上就更多东西了,又有时钟,又有盒子,也有杯子和小瓶子,原来奶妈也要吃药。妈妈吃药是因为身体不好,吃了药身体会好,奶妈吃药却是因为身体很好,吃了药身体会更好。
屋子里很早就生起火炉来了。屋子里的壁炉我们从来没有用过,爸爸说,如果把壁炉生了火,水龙头就有热水流出来。但我们从来没有在壁炉里生过火,所以,家里的水龙头也从来没有热水流出来。冬天的时候,我们要用热水,总是拿一个大水锅烧开水。为什么不在壁炉里生火呢?是怕把烟囱上的鸟儿烧焦了吗?但是冬天来了,鸟儿都飞到南方去了。
家里的火炉是个黑色的铁炉,围在一座四四方方的铁板格子里,炉的中间有一扇门,可以把煤炭放进去,里面的火就熊熊地烧起来。炉的底格有一个嘴巴,里面都是炉灰,炉的上格都是火,妈妈把一壶水放在上面烧。水开了,就冲茶,或者用水洗脸,我们就这样总有开水。有时候,开水多,没处用,就在火炉上光冒水蒸气。妈妈说,有些水蒸气也好,不然,屋子里就太干燥了。火炉的背后有一管铅皮的烟囱,一路曲曲直直地伸到窗子外面,在窗子外面,这烟囱还有一个盖,好像小房子的斜屋顶,这烟囱上面,可没有一家小鸟住在上面了。
烟囱在园子的那一边,我有时在园子里敲煤块,就会看见烟从烟囱里冒出来,屋顶上的大烟囱一直是静悄悄的,冒烟的时候不知道又是怎么的模样。煤炭很硬,要用力才能从一块大煤炭上打下一块小煤炭来,而且又总要掉下许多许多粉一样的煤炭屑。煤虽然很黑,却好看。如果太阳照在上面,会闪闪发光,好像钻石。有一次,爸爸说,钻石其实也是一种煤炭。怎么会呢,我看见妈妈的钻石戒指,并不是煤炭那般黑,而是玻璃一样,亮晶晶的,闪出来的光,又比煤炭好看,钻石里,好像还有彩虹。
有一次,一位航海的叔叔带了些小石头来,问爸爸妈妈要不要,妈妈很喜欢,爸爸说,价钱也不太贵,可以要,妈妈选了两颗,还贴在衣橱的玻璃镜子上,石头竟没有掉下来。爸爸和妈妈说,那些小石头也是钻石,不过没有用白金镶起来,如果镶了,就是戒指或者是襟针了。妈妈好像很喜欢钻石,她又喜欢金锁片、金项链,有时候她偶然也戴戴,但许多时候都藏起来。叔母到我家来坐,妈妈总和她谈谈最近买了什么什么戒指。两个人都说,纸钞票是不值钱的呀,如果打仗了,怎么办呢,还是珠宝可以防身。
纸钞票是什么呢?大概就是妈妈给我拿去买拍纸簿、橡皮的钱吧,我一直以为纸钞票才是钱,原来妈妈和叔母她们觉得戒指、锁片儿才是钱。那么,我可没有钱,因为我没有钻石戒指,也没有黄金锁片。一些邻居的小朋友,有一些戒指和小锁片,不过,都是玻璃戒指,铁皮锁片,但她们也当宝贝一般。她们长大了一定会像妈妈和叔母,喜欢真钻石和真金子吧。我长大了会不会也这样呢?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戒指,也不喜欢项链。那些东西,又重又麻烦,拖拖拉拉的,挂在身上戴在手上,也不舒服。
我也没有很多纸钞票,我看见一些小朋友,把钞票放在盒子里,愈积愈多。把许多钞票藏起来,做什么呢?我总是把钞票拿去买东西,买东西是很快乐的,买东西,我觉得要比把钞票放在小盒子里快乐。爸爸妈妈也没有叫我把钞票藏起来,他们每星期给我一些零用钱,他们说,喜欢什么,就去买一些,但不要一个礼拜没过完,一个仙都没有了。我于是仔细想想该把零用钱怎样用一个星期,但是我真的到了星期的最后那天一个仙也没有了。爸爸说:不是早告诉过你了吗?自己想办法吧,今天下午,只好饿肚子没有点心吃了。
拿了零用钱,我总要跑到大华商场去。商场就在家的附近,穿过一条弄堂,过一条马路,就到了。商场里有许多店铺,都是很小很小一间一间的。我很喜欢商场,因为店铺多了,就有许多东西可以看,而且两边都是店铺,灯又光亮。我最喜欢的店铺是文具店,我总给那些铅笔和橡皮迷住。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喜欢铅笔和橡皮这些东西,好像它们就是妈妈的钻石戒指和黄金锁片。商场里还有一家店铺我常常去,那是一间书店,就在文具店的对面。很多人站在里面看书,我也去站在那里。我常常站在那里把一本图画书看完,然后买一本谜语书,或者买一本笑话书回家,书里的字都很大。
妈妈和叔母她们说:纸钞票不值钱的呀。为什么纸钞票会不值钱呢,难道拿了纸钞票会买不到阳春面?有些钱不能拿去买东西,这个我知道。王家妈妈有时候会坐在家门口折元宝,一张张的纸,上面印着金色的四方格子印,折起来,就是元宝,还有一些有洞洞的纸,王家妈妈说,这些都是钱。这些钱,只能用来拜神的时候烧掉。不过,我渐渐地觉得,爸爸给我的零用钱比以前多了,但是,拿去买东西,并没有买回来很多。以前给店家一张纸钞票可以换三支铅笔,后来变了要两张纸钞票才可以,如果将来变作要三张纸钞票,十张纸钞票,怎么办呢?大概爸爸会给我更多的零用钱吧。本来,爸爸给我多一些零用钱,我是多么快乐呀,但是跑到商场去一看,要两张纸钞票才能换到三支铅笔,以前却是一张就可以的,我又觉得很失望了。或者,这就是妈妈和叔母她们说的:纸钞票不值钱。
妈妈和叔母她们说起,如果打仗了,怎么办呢,这样一说,两个人的脸都忧愁起来,本来快乐、笑着的两个人,忽然会叹气,愁眉苦脸好一阵。打仗,是多么可怕的事。妈妈说,就是因为打仗,我们才离开了门前有一条河的屋子,是因为打仗,我们又离开了另外的一座屋子。如果再打仗,我们又不知道要怎样了。
如果再打仗,我们会离开这里吗?我很喜欢现在住的屋子,屋顶上有烟囱,烟囱上有鸟巢,屋顶上都是红瓦片,墙上有小圆卵石,窗上有百叶的木窗。屋子的一边又有小园子,偶然也有一些花开出来。那么,还有那个奇怪的洗澡小房间,洗脸的大瓷盆,都是我喜欢的,如果打仗,这一切都要没有了吧。想起打仗,我也像妈妈和叔母一样不快乐起来。
妈妈说,有一条河在门前流过的房子是很好的,那是个乡下地方,大家都说乡下话,如果天冷,刮大风,大家就说:风大得邪呀。只要有人说起风大得邪呀,就知道他是什么乡下的人了。妈妈说,那里的人都很友善,常常聚在一起,互相帮助。有一些人种田,种甘蔗,种玉米;住在家里的人自己做鞋子,整日忙着扎糊鞋底,他们养的黄脚鸡都足足有十斤重。妈妈说,桥的那边,有杂货店,再过去,是烂泥渡码头,可以坐船。一直再走过去,有一家很大的烟草公司,附近的人都在烟草公司做工,所以碰上一些邻居,总听见他们提起做工的事:我是在撕烟叶的部门哪,我是给烟叶调味的哪,我是包装那边的哪。好像整个小村的人身上都有一种烟草的味道。
对于那个有河在门前流过的屋子,我只能让妈妈讲给我听,她总是说:你当然不记得,因为你的年纪那么小,而且,因为跌在河里,又病了许多日子。
后来我的病好了吧。
从河里捞回家时,大家都吓坏了。连忙烧开水,替你换去湿衣服、洗澡。
又去叫魂是不是?
日落时分,拿着你那时穿的衣服,带了一部历本和一把秤,到河边去叫,一连叫了三晚。
还有一点点魂魄留在河里。
看了很多医生,病好了,但肚子还是泻。
怎样医好的呢?
是到姑姑的家才医好的。
姑丈是个医生呀。
他会把脉。每天让你喝一碗莲子茶,喝了个把月,肚子才不泻。
是因为我病了,才上姑姑家去吗?
不,是因为打仗了。
飞机不断地来,连一个小小的村镇也逃不了劫数。妈妈说,飞机就在头顶上转,远远就听到轰炸的声音。于是,屋子倒塌了,田给炸成了一个个泥洞,乡下地方,空地多,所以没有炸掉很多房子,但是,我们住的屋子,也炸掉了一个角落,于是,我们就一起到姑姑家去了。
我们再也没有回到门前有一条河流过的屋子去。我们也不可能回去,因为那座屋子已经不在,屋子里的一切都没有了。我什么也不记得,但妈妈记得,她记得那些桌子椅子,那些镜子窗子,但都没有了。妈妈说,打仗就是这样的了。
我的记忆是在那所有两层楼的屋子才开始的,我们住在楼上。屋子里住着许多人,楼下一大群,走廊那边小小的房间,也住着一伙人,住着什么人,我并不清楚,我从来不走过去看,而且生火的时候,走廊一片烟雾,仿佛连房间也消失在烟雾里。妈妈说:亭子间里住的是一位读书人,你不要去吵他。亭子间,就是走廊那边的房间。
我们一家人住在楼上,楼上的地方并不大,分为前楼和后楼,也不过是幅木板墙把两边分开来。我们一家一共是五个人,爸爸妈妈和我住在前楼,后楼住的是祖父和祖母。那时候,外公、外婆和姨姨,他们在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我记得天花板上有一盏可以升降的吊灯,在灯下,大家围着桌子做各种的工作,祖父做,祖母做,妈妈也做,只有爸爸不在家里。工作常常变。有一阵,大家包陈皮梅。桌子的中间放了一大堆甜甜酸酸的陈皮梅,大家把陈皮梅用一张张小白蜡纸包起来,外面再用大一些的白折纸裹着,折纸上印着图画和字。包好了,纸的两边要扭一个花。这些陈皮梅可不是自己吃的,包好了送回店去,做一天工作就有一点儿钱。
除了包陈皮梅,我们常常做的工作是卷烟。桌子上放着一堆切碎了的烟丝,每个人手里拿着卷烟的小铁盒子,把一张薄薄的白纸放在盒子里,纸面上放些烟丝,塞满了盒子,把盒盖合上,按着旁边的旋转钮转几转,一根香烟就做好。围着桌子,大家就做这样的工作,而且是一天到晚不停地做,起初我总是觉得很有趣,结果又总是觉得很厌倦,因为做来做去做不完。
包陈皮梅和卷香烟这样的工作是给外面的店铺子做的,检米就是自己家里的事情了。每次妈妈买米回来,总要把米一把一把抓出来放在桌上检。桌上铺着纸,米都倒在纸上,米里可是什么都有,有时候有肥肥白白的软体虫,有时候是黑色的小谷牛,不过,我们检米并不是要找白米虫和黑谷牛,因为它们都会自己爬出来,我们要检的是米里的沙,并且把结成一块的米搓碎。
妈妈买回来的米,说是米,其实有一半是沙,又有一半是碎米,我们只要拨一些米在面前摊开,就可以看见一粒一粒的沙,都有半粒米那么大,如果吃在嘴里,不但一嘴是沙泥,还会咬碎了牙齿。米里除了沙子,还有奇奇怪怪的东西,一忽儿有一块小石头,一忽儿有一块破布,也不知道米里怎么会有破布的。至于玉米粒,眉豆子,在米里就更多了,大家就由得它们,因为玉米和眉豆子也是可以吃的。
是在那个时候,妈妈常常会煮一锅红豆饭,或者把一块一块的洋山芋和饭一起煮。洋山芋饭甜甜的,红豆饭又好看又好香,我吃得比什么时候都要起劲,不过,妈妈他们却不说什么,好像煮红豆饭是一件很难为情的事,而且说起来也不好听的。
楼上的屋子,也有几个窗子,窗上也有窗帘,不过,挂的不是白色的纱窗帘,而是很厚很厚的黑布。晚上,大家都要把布窗帘拉得密密的,一点光线也不要透到外面去。有时候,灯也不亮,大家就坐在黑暗的家里。因为祖父就睡在后楼,我可以听到他咳嗽的声音,尤其是晚上,咳得更多。仿佛他喉咙里都是痰,永远也吐不完。祖父有两条很长的白眉毛,走路时要扶一根拐杖,在楼梯上,他一面咳嗽一面慢吞吞地走,连那楼梯也变得很老很老了。
那是一座很老很老的房子,楼下有一个厨房,黑得看也看不清楚,但我每天都要打那里经过,有时看见有人在角落里煮饭,有时有人蹲在水龙头下洗衣服,我总是很快地穿过,推开木门,一跳跳到小巷子里。小巷子也不是什么好看的地方,沟渠就在门口,沟渠里面老是堆着垃圾,巷子里有瘦猫、癞皮狗和死老鼠,垃圾堆那边又有瓜皮、苍蝇和逃也逃不掉的难闻的气味。
这一切我都记得,但它们也都没有了,那条巷子没有了,那座房子也没有了,因为打仗,我们又上了姑姑的家。每一次上姑姑的家,都是因为打仗,唉,我们还是不要上姑姑家去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