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雁答应了,问价格,那人笑道:“这花儿也横竖没人要的,姑娘们不嫌弃,就拿了回去罢,横竖也不值什么钱。”
黛玉自然不答应,硬是要付钱,那人不肯收,雪雁便笑道:“我们也不能白得了这东西,既然大哥不肯收钱,我倒也有一个极好的主意。”
黛玉问是什么主意,雪雁道:“可巧四林商行有几家铺子的,花草都是要用的,我看大哥这价钱什么的也十分合理,花儿草儿又多,却不如我和那公子打个招呼,他们那里来收购这些花草。”
那人听了,忙摆手笑道:“不过就是两盆醉花的事情,这却也不用了,我们家本来就是小本生意,也不是那些大花户,便是如此了,我们也一季也下不了多少花草,倒是耽误了人家做生意了。”
黛玉雪雁等人只得罢了,却也不禁佩服这乡下人的耿直性子,见他执意不肯收钱,最后只得多谢了,方离开花市。
惜春把玩手里的桂花,突然道:“林姐姐,这乡下人都是这么好吗?原本我只觉得他们粗俗,今日才发现竟比咱们家的那些乌眼鸡好了十倍百倍呢!”
黛玉笑了笑,也不说话,只看这各色小玩意儿,随意选了一些带回去玩耍。
探春原本就是喜欢那些极轻巧极精致的玩意儿,也挑选了不少古拙不俗的东西。
姐妹们一时逛得累了,雪雁便带这几人进了一家酒楼,要了一间雅间,服侍姐妹几个摘了帷帽和面纱,才笑道:“今儿姑娘们可有口福了,这里可是单做了江南的菜肴呢!”
惜春问道:“林姐姐,你这雪雁姐姐是个什么人儿?什么都认得,就好像是在这外面住过似的。”
黛玉只是笑,雪雁笑道:“自然是住过的,我原本只是个孤儿,极小的时候就是在这外面游荡要饭吃的,后来我们家老爷和四爷可怜,把我领了回去,给我衣裳穿,给我东西吃,后来大了一些儿了,就和雪鸢一起服侍姑娘了。虽然这几年锦衣玉食的,却也无法忘记以前那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
黛玉原本容易伤感,她也从来不知道原来雪雁和雪鸢都是从那样苦的日子里熬过来的,不由得落了几点泪珠。
惜春也红了眼眶,拉着雪雁的手不说话。
用过了饭,黛玉便有些乏了,偏迎春几个却还是兴致勃勃,因此黛玉便先回去了,只叫雪雁跟着她们几个。
黛玉带着紫鹃春纤两个走了片刻,将至贾家的时候,忽然一命黑衣人悄没声息地走到跟前,交给黛玉一个手帕包儿,躬身道:“我家主子有请姑娘一叙。”
黛玉一愣,紫鹃接过手帕包儿,打开给黛玉看,却是一枚宝石镯子。
只见那镯子乃是赤金底子,这也罢了,却是上面镶嵌了七色宝石,璀璨精致,闪闪发光,却不失清雅。
黛玉只觉得有些面熟,想了半日,才认得是那年初次进京之时,在街道路上从轿子里丢给了一个乞丐的镯子。
一想到了这个,黛玉便看着眼前的黑衣人道:“这镯子我收了,只是人却不必见了。”
那人面带难色,道:“我家主子吩咐,定要请得姑娘一叙,还请姑娘体谅属下。”
黛玉冷笑道:“我不想见的人,难不成你们还用强的不成?我给这个镯子,原也只是看着他可怜,所以如此,也没想过再见,既然你们今日送来了当初我给的镯子,那便一切了结了,见与不见,也没什么道理。”
说完,便带着紫鹃和春纤进了贾家的西北角门。
在主仆几个进去之后,黑衣人身后的酒楼窗口,才显现了一名黑衣人的影子,一双仍旧充满了讥诮的幽深眼神,却是望着黛玉消失的地方,充满了难以索解的光芒。
这个人儿啊,他怎么能忘记?
那一年,他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在追杀之下身中奇毒,沦为乞丐。
多少人对他不屑一顾,多少人对他冷嘲热讽,他只记得祖母说过,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所以他忍。
他身无分文,不但中毒,而且重伤,属下也无一生还,他以为他真的要死在了这里。
却没料到,一阵淡淡的幽香飘然而过,从一顶过路的轿子里落下了这手帕包着的一枚镯子在自己的跟前。
这只镯子救了他。
他舍不得卖了这枚镯子,所以典当了出去,买到了解毒的药物,衣食也都有了着落。
很快,他恢复了元气,追寻自己的属下也找到了自己。
但是母亲的病危,却叫他只得抛下寻找这位恩人的事情。
接二连三的事故,让他完全抽不开身子前来这里,只是派人赎回了当初典当了的镯子。
五年了,整整五年了。
他终于找到了当初丢给他镯子的那位恩人。
就是她了,贾家的外孙女儿,前江南道盐课御史林海的女儿,林黛玉。
轻抚着手中当初包着镯子的手帕,指尖仍能感受到那手帕上淡淡的软滑,以及那淡淡的幽香。
回到了住处,黛玉也不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只是略歇息了一个时辰,便兴致勃勃地研究起了那两盆醍醐香兰。
紫鹃和雪鸢等人也不理会,只小心炖了人参小米粥来,黛玉才洗了手,皱着小脸看着米粥。
“雪鸢,紫鹃,我能不能不吃这个啊?”
雪鸢当场拒绝道:“不成!好容易养好了一些,还糟蹋什么呢?”
黛玉皱着淡淡的罥烟眉,道:“天天吃这个,腻也腻死人了。”
雪鸢盛了一碗递给她,笑道:“姑娘天天看医书,也该当明白,这极品老山人参熬炖这小米粥是最适合补姑娘的身子的。”
黛玉只得慢吞吞吃了,然后赶紧漱口,道:“这人参小米粥是越来越有些苦味儿了。罢了,明儿里改吃桂花燕窝粥罢,可巧如今的桂花是极好的。”
雪鸢好笑地摇头,道:“姑娘确定要吃燕窝粥?”
黛玉明白她说如今不能吃燕窝粥,会和人参小米冲撞,便脸色一板,道:“就当姑娘我没说。”
紫鹃笑着拿来家常熨好的衣裳来,服侍黛玉换了,笑道:“姑娘还是仔细一些饮食的好,如今好容易好了一些,若不仔细了,又是一番的事情。”
黛玉换了衣裳,便和紫鹃坐着做针线说笑,雪鸢摆设了一些新鲜的鲜花木瓜佛手瓜果之类的,也并不熏香,却越发显得这屋子里透着一股淡淡的芳香。
紫鹃笑道:“姑娘那绣品绣得真真儿是好得说不出话来,竟再没见过那么好的绣品,真真儿不知道姑娘是怎么绣出来的。”
黛玉道:“那是小时候儿,听母亲说过的,叫什么顾绣,据说是江南顾家无数个聪明绝顶的绣娘独创的绣技,只是那时候儿年纪小,记得不清楚了,好在母亲留了一本绣谱我拿来了,你如今也识字,什么时候闲了就自己看去。”
紫鹃听了点了点头,黛玉便继续手中的活计,满室悄然无声。
忽然听到宝钗的声音道:“妹妹做什么呢?”一面说,一面掀了帘子进来,满面堆笑,光彩照人。
黛玉让了座,浅笑道:“不过就是做一些针线罢了,省得那些家下人总说我这屋里横针不动竖针不拈的。”
宝钗就着黛玉放在塌上的绷架看时,正是那幅江南方桥烟雨图,已绣完了大半了,尚在收针之中,不由得惊讶起来,满心的震撼,似乎不相信那是从黛玉手底下绣出来的,道:“好鲜亮活计!竟是妹妹绣的吗?”
黛玉浅浅一笑,并不说话,宝钗眼睛看着方桥烟雨图,那针脚的绵密,下针的细腻,自有一股罕见的灵活感,仿佛真是置身于了那如梦似幻的江南烟雨之中,耳畔也似听到了那如珠落玉盘,似露滚绿叶的雨声。
“妹妹这绣品,若是拿到市面上,只怕也值得好几千两银子呢!”
黛玉听了心中微恼,淡淡地道:“我只是个俗人,不过绣一两件东西玩耍罢了,从没想过那些俗气的想头,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成了那绣娘了,还绣着东西卖呢!”
宝钗一听,方知自己话过了,不由得脸颊微红,有些讪讪的,转头忽然看到窗台上放着的那两盆海棠,便笑道:“这两盆海棠倒也十分雅致,竟和昨儿里大姐姐打发人送来的两盆白海棠不大一样呢!”
黛玉听了淡然一笑,语气亦是浅浅淡淡的:“我们这里不过就是能着那些别人看不入眼的花儿朵儿生长着,那些个好花儿好朵儿原也应摆放在那些大气雍容的地方,我们这里偏僻冷淡,也只适合那些卑贱草木罢了。”
宝钗忽然想起了一事,笑道:“可巧前儿我哥哥在外面得了一幅极好的画儿来,是百子闹春图,大姐姐是极爱的,如今见到妹妹这样好活计,倒还是烦劳妹妹绣成了图,想必大姐姐是极喜欢的。”
黛玉面色一冷,淡淡地道:“这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宝姐姐是一手好活计的?亦连宝玉身边袭人不也是把宝玉素日里的活计拿了给姐姐做?如今姐姐给大姐姐做的针线,怎么倒拉扯到我的头上了?难不成我生来就是那针线活计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