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午5点半,无论是教室还是办公室,都是最空荡荡的时候,相反,食堂就人满为患了。
冬日最后的阳光比任何季节都要来得慵散。天空像是被物理过滤镜过滤了一样,由暗黄变为深红,最后变成一抹泛着黑点的深蓝。世界被光线和阴影分为两半,它们之间没有空隙,黑夜与白昼之间也往往只有一线之差。世界渐渐被时间冲刷地失去了纹路,我们的痛苦在光滑的光壳上显得清晰无比。
从教学楼往上看,六楼的数学办公室里没有亮灯。
山岚站在办公室的窗台前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发呆。
就在大约一个小时前,年级主任满脸笑容的到办公室里来对新任教的山岚嘘寒问暖。这本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可年级主任随口的一句“校长明确说了要多关照你一下”却让气氛在瞬间变得尴尬和凝重起来。同样是在师范学院毕业的吴梅,也被分配到这所重点高中,可她的身份却是,实习助教。这意味着她只能拿助教的工资。而山岚同样是师范刚毕业的学生,身份却是正式的数学教师。
虽然大家都没有明说,但谁的心里都明白这明显的不公平。
吴梅更是对山岚冷言冷语,就连办公室的其他老师都隐隐约约地冷落着山岚。
季岸拿着上午没有交的作业本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办公室里没有开灯,他摸索着打开了开关,日光灯啪啦啪啦的跳出白光来。
他猛然发现窗台边站着一个人,吓了一跳。
“小山老师?我来交作业本。”不过语气依旧是冰冷而且平静。
“是……季岸同学?”山岚抬了抬了眼镜。
“嗯。”身材挺拔的少年缓缓走到山岚的办公桌前,把作业本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然后转身离开。所有的动作都像温水一样,温自然。
“季岸同学……你等一下!”山岚走上前。
少年在漆黑的走廊上停住了,然后缓缓转过身。
山岚看着被黑暗包裹着的少年,眼睛却如星辰般闪亮,像一片透明的湖泊,但又感觉深得可怕。刘海悉悉索索的遮盖着浓黑的眉毛。像是异域少年,脸的轮廓被白光镀了一层银边,在黑暗中却显得更棱角分明。然而事实却像爱丽丝的魔镜般幽深可怕,无数的荆棘和水藻潜伏在华丽表面的后面。在你沦陷之后,含羞草会活活地吸干你的血液,食人花朵会嚼烂你的骨骼。
“老师真的让你们那么讨厌吗?”山岚的眼睛有些湿润。
季岸冷漠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我真的很努力了,很努力地想上好每一堂课,想让你们喜欢我,你知道吗,我每天要到凌晨4点才能睡着,我好害怕,一想到要面对你们我就害怕,真的……”山岚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或许你真的不适合当老师这个职业,不如趁早转行吧。”季岸漠然的说,然后双手插在口袋里离开了。
山岚瘫坐在办公椅上。父母的决定让她有着一个读重点大学分数的考生最终选择了师范。都身为大学教授的父母似乎安排好了一切,她的职业是父母所规划的。先从中学做起,最终到达他们的位置和高度。
山岚皱了皱眉头,拿出教案继续研究起来。
然而这个城市的残酷就在于,没有人会理会你努力了多少,你的努力只不过能换取点同情分而已。最终的成果才是唯一的检验标准。这个城市永远存在拼命地努力却一直落后和失败的人,也存在着花很少的力气,甚至可以说是侥幸成功的人。
人们用各式各样的方式去触摸象牙塔顶。
黑暗中,无数只手握着各式各样的剪刀想去剪断这个城市的脐带。
鲜血四溅,残酷的最深处,有我们的影子。
2
寒潮来临,城市突降了一场长达两天大雨。所有的高楼都浸泡在了旺盛的雨水里。惨淡的夜空看不到任何的星光。天与地混合成灰茫茫一片。
气温在骤然间下降了十多度,天空寒冷的颤抖起来。
城市像一个巨大的伤口般在寒冷中发霉腐朽。又一个深冬来临了。
电影中的少年们,你们在干什么。
当季岸从办公室回来,发现教室里只有一个人。
那个人不是池海翔,而是班里成绩最好的缪莹,那个全班最高傲的女生。
缪莹合上书本,冷冷的说了句:“你去了小山的办公室,是吗?”
季岸并没有答话,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教室后面的日光灯没有开。季岸在黑暗中摸索出CD机。
“你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惹人厌吗?因为她能进这所学校,能当我们的老师,根本就是靠他姑父的关系,他的姑父是校长。”缪莹并没有转过头。
她接着说。
“靠着别人的关系往上爬,还拼命和学生套近乎,真可悲。”
“每个人都厌烦她的做作,每个人的数学成绩都在下降,她难道没有发觉自己的可耻吗?”
缪莹说完便合上书本,然后起身向教室门口走去。她的口气和她的眼神一样,有着藐视一切的锐利和寒冷。
季岸摸索着打开开关。CD开始转动,蓝色的荧光指示灯在抽屉里忽闪忽灭。
他套上耳机,然后趴在课桌上闭上了眼睛。
耳朵里,那个略显沙哑的歌声。那首山岛纪的《赫兹森林也不睡》。
突然,手机震动起来。翻开屏幕,是一个没有署名的号码。
上面的字眼肮脏得让视线模糊。
3
第17层的西餐厅,坐在窗口,可以俯瞰到大半个城市。
密密麻麻的高楼。还有密密麻麻的人的影子。
山岚有些拘谨地用刀叉切着牛排,时不时地抬起头。
对面坐着的男人,国字脸,戴着一副镜片很厚的眼镜。身上穿着与他气质不相符的西装。
气氛有些沉默。
“父亲应该已经说了我们俩的事了吧。”男人用手耸了耸眼镜。
“嗯。”山岚没有抬头,她把一叠精致的蓝莓蛋糕移到面前,然后一口咬了下去。
她突然皱起了眉头,停顿了两秒,然后从嘴巴里拿出一枚沾满奶油的钻石戒指。
男人有些紧张的看着微微皱着眉头的山岚。他突然激动起来,口齿有些模糊地说:“小岚,嫁给我吧,嫁给我!”
男人紧紧地攥住山岚的手,山岚有些本能地向后退缩着。
眼泪在眼眶里不住地打转。
——快哭出来吧。像那些电影里被求婚的幸福女主角一样。
——只是刚才牙齿咬到戒指的那一刹的感觉,确实要痛得哭出来了。
4
COCO里面最隐秘的舞池。清一色的雄性生物。
却可以看见比女人更加柔韧的腰在电光幻影中扭动。各式各样的香水味杂糅出最巨诱惑力的味道。
吧台的一边,一个满脸胡渣的男人搂着少年的腰,脸还时不时的凑近。
“七爷我真得不能再喝了……”少年皱着眉头,脸已经被酒精烧得通红。
“我知道你没醉,来,给爷儿笑个。”肆无忌惮的笑声淹没在了震耳欲聋的舞曲里。
少年摇摇晃晃地逃避着举在他面前的酒杯。
“来,乖,把爷儿我整舒服了就送你回家!”
“哈哈哈!”少年突然大笑起来,然后眯着醉醺醺的眼睛说:“家,快告诉我,家在哪里?我……在哪里?”
男人有些疑惑,有点好奇地问:“你爸妈呢?他们做什么的?”
“爸?妈?哪里有什么爸妈!都被我杀了!都是混帐!都是贱人!像我一样贱……”酒精的作用下,少年的头痛得发胀,语气也含糊不清起来。
“没关系,把我服侍舒服了,我就当你爸。”
男人搂着少年摇摇晃晃地朝里面的包厢走去。
情欲的味道比震耳的喧嚣更浓烈。
5
凌晨三点半。
这个城市的气温降到了一天当中的最低点。
市中心的灯光已经熄灭了一大片,偶尔有夜航飞机在天空划出一道突兀的光痕。
中心公园里几乎没有人,只是偶尔有裹着围巾的夜班族快速经过。山岚坐在冰冷的石凳上,脸被寒风冻得通红。但她并没有离开。她看着四周依旧亮着灯光的摩天大楼,坐了将近两个小时。
这样的境地和心境确实是适合哭泣的。
但酝酿了半天,还是没能掉下眼泪。
其实一个人害怕和绝望,是因为他总还有其他的选择,不过如今只有一条路摆在眼前,也就没什么担心和恐惧的了。山岚没有后路。
其实也不应该有任何的担心和怨言,因为父母都规划好了一切。
三个月前,随同父母一起到家里来做客的男生,满口的“幸会幸会”和“实属荣幸”。这就是父母给山岚精挑细选的未婚夫,毕业于最高学府的中文专业。他们的第一次约会,话题便是古汉语的演变史和欧洲比较文学。男生确实是正人君子,平常的聊天都像是在演讲和辩论,学问像眼镜的度数一样深厚。
其实也想对父母说“自己对他根本没有感觉”,或者“我还不想结婚”,“能让我自己找男朋友吗?”。但是每次一开始这个话题,父母就开始对那个像字典般的男生赞不绝口,什么“他们父母都是留美博士”,“你们以后可以去美国发展”,“品行非常可靠”。
没有理由去反驳,因为也确实如此。
已经26岁的山岚,也从来没向父母反驳过。
学生时期老师眼中的乖乖女,父母心中说一不二的乖女儿。
直到毕业,通过父母的关系开始了教师的工作,还没算完全步入社会,却遭到了一连串的打击,学生的排斥和漠视,甚至被自己的学生欺负。对于这一切,自己也只能默默忍受。或许是父母还没有告诉她解决这一切的方法。
或许,这些都是报应吧,把26年前没有受到过的伤害和挫折全部爆发了出来。
山岚叹了一口气,然后起身准备打车回家。身子已经有点坐麻了,起身的时候微微颤抖了一下,险些跌倒。
她走到马路边,车灯刺眼地让人眯起了眼睛。
车流来来往往,却没有一辆亮着“空车”的的士。
突然,感觉被自己被人重重地撞了一下,山岚本能地死死攥住包,然后惊慌地转过头。
是一个走路摇摇晃晃的少年,高大挺拔的身材,穿着白色的衬衣,皮带的LOGO银光闪闪,身上散发着浓重的酒气。少年微微抬起头,头发有些蓬乱,只是那个眼神依旧熟悉。
“季岸同学?!”山岚抓住少年的手臂。少年冷漠的转过了头。
——不远处的工人体育场像一个巨大的漩涡,“COCO”的巨型灯管无比夺目闪耀。
——那是山岚从未接触过的,另一个世界的狂欢和哀愁。
6
凌晨3点半。
凌晨4点半。
凌晨5点半,天空开始泛白,又一个灰蒙蒙的清晨。
陈丽芬轻轻的打开了纪澜的房门,她看了看在熟睡中的女儿,然后揉了揉红肿的眼睛,抓起钥匙便出了门。
清晨的马路上,车辆和人群都格外稀少。
画面因为清晨冰冷的雾气而变得格外模糊。陈丽芬紧紧地攥着巨大的扫帚,沿着马路清扫着。
湿冷的寒风吹得陈丽芬直打哆嗦。她清扫着地上的落叶,突然,她感觉有东西在清扫的落叶堆里,她用扫帚扒开落叶,发现枯叶堆里有一只已经腐烂死麻雀,眼珠发白,蚂蚁在麻雀的身体里钻进钻出,粉白的蛆虫满足的腐啄着它的尸体。陈丽芬突然觉得一阵恶心,蹲在地上呕吐起来。
而这是被雾气笼罩着的另一个角落。新街口市中心的那一片狭窄拥挤的平房。涂在平房上的大红“拆”字格外惹眼。不知谁家在用劣质收音机播放《早间新闻》,主持人的声音时而变成嘈杂的电波,时而又恢复正常。水龙头缓慢地滴着水,堆放在门口的那一大堆废铁上蒙着一层薄薄的冰霜。
其中的一间平房里还亮着昏黄的灯。
烟焰缓缓地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一点点的变得清晰起来。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妈妈还没有从医院里回来,大概是又守了爸爸一夜。
猛然又想起昨天晚上在医院发生的那些个镜头。
医生冷漠的说要是再不去续费就要让爸爸出院。可自从爸爸被撞之后,还没有度过危险期,怎么可能出院。一向嚣张气盛的妈妈苦苦向医生求情,而医生冷漠的语气似乎没有一点余地。烟焰看着几乎要给医生下跪的妈妈,努力控制才没有向医生挥出依旧攥得发麻的拳头。
最终,医生还是叹了口气,说了句“下个星期一定要把医药费结清了”便走了。语气里充满着不屑的同情。
从来没有看到妈妈这样的沉默。
她没有骂脏话,也没有要去厨房拿刀拼命的那般架势。
她用湿毛巾擦着爸爸的额头。
烟焰在她背后,听到了她哽咽的声音。
“5万块,到哪里去抢啊……”
滕汐在打着暖气的房间里缓缓醒来,她摸索着打开了手机。
然后在开机音乐中,掀开被子走下了床。突然,她捂着胸口艰难地蹲下身猛烈的咳嗽起来。
颤抖着摊开手,咳出的浓痰有大量的粉红色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