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初冬清晨的城市。
被肺叶过滤过的浑浊空气在日光之下渐渐归于平静。微弱的晨曦划破覆盖在城市表面的雾壳。灰暗的车流渐渐在模糊的雾气中变得明晰起来。
电影中的少年们从各自浑浊的梦境中醒来。然后他们起身,打开窗户,头顶是清晨城市灰蒙蒙的天空。
不知道是谁说出“每一天都是崭新的”这句话的。事实上,我们生命中大多数的日子,都是平常陈旧的,它们平凡到可以任意在我们的记忆中抹去。因为我们的一生并没有那么多值得纪念的东西。我们很多个“崭新的一天”似乎都是效仿着已经过去的“昨天”。
陈旧,平常,黯淡无光。
早晨6点半,纪澜依旧在路口的便利店等着要一起上学的滕汐。
时间还有点早,初冬的气候还没到戴手套的地步,但在早晨双手还是会觉得冰冷。纪澜一边搓着手一边看着马路的尽头。
便利店的第一锅关东煮渐渐浮在了沸腾的水面上。鱼丸的香味在空气清新的清晨显得格外诱人。
纪澜饿着肚子在寒风中晃着身子,口袋里几个零零散散的硬币发出轻微的声响。
不一会儿,滕汐拎着挎包小跑着过来。
“呼,今天好像有点晚了。”滕汐看了看表。然后迅速转身推开了便利店的门。
一分钟后,滕汐捂着纸杯从便利店里走了出来。
粉红色的鱼丸上弥漫着热气。作料并不丰富的清汤闻起来却格外诱人。
“咦?你怎么不买早点啊。”滕汐不经意的问了一句。
“我吃过了。”纪澜低下了头。
城市的另一个角落,季岸被手机闹铃声惊醒。他在沙发上缓缓睁开眼睛,然后脱下身上妖艳的红色衬衫,他有些跌跌撞撞的走到了卫生间。莲蓬头里冰凉的自来水从头顶一直冲到脚跟。身体不由地在冷水中打着寒战。少年赤裸的轮廓在镜头前渐渐模糊起来。
这应该是一个极其平常的清晨。
每个人都穿着笔挺的制服走进学校的大门。
在那些个平凡清晨里,他们离死亡还很远。
2
傍晚的新街口,霓虹大道上的人群渐渐多了起来。夜店的招牌开始发出夺目的荧光。街机店已经人满为患。街上到处都是刚放学背着书包的学生,三五成群的在大街上肆无忌惮地嬉笑着。
纪澜和池海翔并排走在一起穿梭在人群中。池海翔低着头沉默,身旁总有忍不住回头的人们在窃窃私语着什么。池海翔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把头垂地更低,心里埋怨着不该和纪澜一起回家,不仅绕了远路,还要陪她在大街上闲逛。他频繁着看着手表,心想着回家晚了又要遭到父亲的责骂了。
“喂,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和滕汐一起回家了吗?”
“啊?”海翔朝纪澜看了一眼。
“你知道吗,和她在一起,我感到压抑。”
“什么?”海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算了。”纪澜挥了挥手。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我们是没有任何阻隔的好朋友。我们彼此应该不存在任何的心机。可为什么,和你在一起,我总有莫名的压抑。
你有很好的家境,有一直会保护着你的男朋友,有很多喜欢你的同学,你好像不知道孤独是怎样一种感觉。而我不同,口袋里的硬币还不够买一串鱼丸。我拥有的,仅仅是一个残缺压抑的家,或者说还不能称作为“家”。你知道吗,和你在一起,我终于知道了我有多卑贱。卑劣到骨子里的贱。
我厌恶那种和你在一起的压抑感。那种厌恶,是你带给我的。
是你,是你!
——可是滕汐,如果现在你还在,如果现在你可以站在我的面前,我一定会在你面前对着上苍为我上面的想法表示忏悔。我一定会握紧你的手,对着上天发誓,纪澜和滕汐将是天长地久的好朋友,既然不能同日生,但求同日死!滕汐,你看,这些话多矫情啊。可这是因为我内心的汹涌的爱啊,还有我铭心的愧疚。
——只是我们同日死的那一天,已成为不可能。
3
警务室。破旧的空调吃力地吐着浑浊的暖气。
纪澜和池海翔坐在靠墙的长椅上。两个人都低着头沉默着。纪澜时不时的搓着手,海翔看着手表,神情有些焦急。对面的桌子上,放着一张崭新的CD。
“哦,这里请,您的女儿在这个房间里……”警官打开了房间的门,纪澜和池海翔的头猛得抬了起来。
陈丽芬气得浑身发抖,看到纪澜便冲了上去:“你偷东西?”
纪澜低着头沉默着不说话。
“你偷东西?你偷东西!你偷东西!!!”陈丽芬气急败坏地抓着纪澜的头发把她的头直往墙壁上撞。
“不要这样……”海翔猛得站起身抓住了陈丽芬的手。
“CD不是纪澜偷的,是我……是我!”海翔攥紧裤子口袋。
“是你?监控录像里清清楚楚是这位女生把CD塞到书包里的。”警官疑惑地走向前。
“是这样的,我喜欢这张CD,然后指示纪澜这样做的,真的不关她的事。”海翔紧张地浑身颤抖。纪澜低着头疑惑地皱着眉头。
“好了,事情到此为止吧,偷窃是很不道德的行为,不管是哪方家长都必须好好教育自己的孩子。时间也不早了,你就领着两个孩子离开吧。”没什么建设性话语的警官看了看墙壁上的时钟,伸了一个懒腰。
午夜十二点,两天之间的交界线。城市即将迎来一个新的起点。
“妈,我们走吧……”
“滚!”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了纪澜脸上。
4
冬天的校园显得格外冷清寂寥。
午休时间,往日最热闹的篮球场也只有寥寥几个男生在练习投篮。但也只投了几个球便抱着篮球缩着脖子溜进教室里。似乎没有人愿意在寒风呼啸的室外多待一分钟。操场上开始长出了细细的蒿草,显得更加萧索。
相反,学校的开水房倒是人满为患。女生们灌着各式各样的热水袋,冲着热气腾腾的奶茶,一个个都乐此不疲的样子。
画面定格在了空空的篮球场上。
“你为什么要帮我?”纪澜看着眼前这个瘦小却畸形的男生。
“你妈妈……好凶。”海翔半眯着眼睛,冬日的阳光冰冷但却刺眼。
双手插在口袋里的女生听到这个答案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来。
海翔看见纪澜笑了,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出来。他仍旧是低着头,即使是笑,也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
“对了。”海翔似乎想起了什么,然后把手伸进外套里摸索着。
掏了半天,把一张CD递到了纪澜面前。
是山岛纪的最新专辑。
“啊?你买给我的?”纪澜捧着CD惊喜地问道。
“怎么可能,我没有钱。”
“……那是?”
“就是昨天你偷的那张,放在警局的桌子上,我趁他们不注意又拿了回来。”海翔有些不好意思。说完了又补充了一句“他们应该不会注意到吧。”
纪澜有些惊讶,但又笑起来,然后抬起头,“谢谢你。”
毛茸茸的阳光下,男生脖颈上的伤痕越发显得明显。
“这怎么回事?”纪澜靠近海翔。
“昨……昨天回家晚了,被爸爸打的。”海翔的语气低沉。
5
我没有想到,在我人生中,第一个对我说“我们是好朋友吧”的人会是纪澜。我也没有想到,在我的人生里,还会有人对我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或许是因为我帮她顶罪,又或许是我把CD又给她“偷”了回来。那天放学后,我们一起回家,路过音响店,我们看到了山岛纪的海报。她兴奋的走了进去,拿着CD看了好久,她问我,你能借我一些钱吗。我说我没钱。于是她就毫不犹豫的把CD塞进了挎包里。但是她没有丝毫的紧张。只是在她走出去的时候,警报器像尖叫一般响了起来。
我不知道她哪里来这样的勇气。
我也不需要知道。我不爱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即使是让人感觉温暖的滕汐,小山老师,还有纪澜。她们即使是真实的,但在我眼里,还是复杂得可怕。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人都让我害怕。我渴望有一个真空的生活环境,可以不再接触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不听到任何的冷嘲热讽,不再受到任何的鄙视和欺负。
在那个真空的世界里,只有我,还有寄居在我腹中的弟弟。
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生活,相爱,多么好。
那天当父亲再一次抡起已经不再有力的臂膀向我劈来时,我用双手紧紧的捂住我的腹部,捂住我凸起的肚子,这便是我保护我的弟弟的方式。我不允许他受到任何的伤害。即使父亲的指甲肆无忌惮的划破了我的脖子,即使他给我的的耳光比搓麻将的声音还响亮。但是,我的弟弟,他依旧在我的腹中,他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一切。他安静的存活着。他在安逸的睡梦中。
可是我知道,他也会为了我而难过的。
那些个无法入睡的夜晚,门外便是通宵的牌局。那些粗鲁的男人和我父亲一样,都是同一家物业公司的卡车司机。我靠在床脚,和弟弟说话。告诉他我一天的生活,告诉他那些我所憎恨的人们。给他看达缇特的画。
那时的我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我甚至不了解亲情。
但是。
——每时每刻都会想到你。
——会把所有的话只对你一个人说。
——想到有你在我就不会害怕。
——想到你要依存着我过一辈子我就不会再轻易想去死。
——想让你永远永远在我的身体里。
那种感觉,我想,应该就是爱吧。
6
然而,冰冷的医学仪器是不带任何感情的。
德基医院3楼的内科室里,主任刘富强的桌子上放着三张X光片。池海翔低着头坐在椅子上,他的父母皱着眉头站在他身后。
“你儿子长了畸胎瘤,不过情况还算良好,还属于良性肿瘤,不过要尽快动手术,因为随时都有可能转变成恶性肿瘤。”刘富强在池海翔的病历卡上龙飞凤舞着。
“畸胎瘤确实很罕见,不过手术难度并不大,你先去交押金,5000块。”刘富强“刷”的一声撕下了一张诊断书递给池国明。
池国明皱着眉头,战战兢兢的接过诊断书,他的注意力并没有在前面写得洋洋洒洒的病情诊断上。最后一行,“5000元”这个血红的数字刺痛着他的眼睛。
池海翔胆怯的伸出手拿过那三张X光片。
半透明的底片上,隐约浮现出那团黑影的轮廓。像是一个婴儿的雏形,虽然不能清晰的辨认出身体的轮廓,但可以清晰的看到“他”的毛发,骨骼,甚至那两颗半透明的眼珠。
海翔冷笑着转过头对妈妈说:“你看看,医生把他拍的那么丑。不过我知道,以前我也是这样的,像一团烂泥,真难看啊。”
池母疑惑的看着傻笑着的儿子,她听不懂海翔在讲什么。
“那医生……什么时候可以做手术?”池国明问道。
“越快越好啊。最早明天就可以,你先把定金付了再说吧。”刘富强漫不经心的拿过桌子上的茶杯。
“手术?!他根本不是一个肿瘤!要什么手术!!”海翔猛地把X光片摔在桌子上。
池母皱着眉头摇了摇海翔的肩:“儿啊,你在说什么?!”
“妈妈,他是你的儿子啊!”海翔紧张的指着自己隆起的肚子说。
“他现在在我肚子里,如果动手术把他取出来,他就死了,妈妈,他不能死……我不允许他死……不允许……”
池国明在一旁盯着儿子惊慌的眼神目瞪口呆。他抡起手,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了池海翔的脸上:“狗崽子!你丢不丢人!”
池海翔带着哭腔声嘶力竭的喊着:“你要杀了你的孩子,你要杀了我弟弟!你才丢人!你才丢人!”
池国明气急败坏的再次抡起他颤抖的手。
一旁的刘富强冷笑道:“其实你不该带你儿子到这里,应该带他去精神科。”
7
其实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真相对于你来说,都是谎言。你恨这个城市的所有人,但你不知道,是他们的虚伪和肮脏,保护着你不真实的梦。
星期二是英语早自习,山岚捧着讲义夹微笑的走在去往教室的走廊上。
刚走到门口,就看到池海翔在地上狼狈地摸索着。他的课桌被翻倒,里面的课本,文具,还有彩色颜料散落一地。
“这是怎么回事?!”山岚惊讶地蹲下来。
海翔微微地抬起头,额头前面浓密的刘海微微遮盖着眼睛。他没有说话,继续低下头搜罗着地上的课本。崭新的练习本上沾满了教室地面上的污水。海翔抬起校服的袖子用力地擦着已经干结的污渍,练习本“吱”地一声被扯破。
“到底是谁干的?!”山岚重重的用讲义夹拍了拍讲台。
台下并没有人响应,海翔吃力地蹲在地上把书摞在一起,额头冒着细密的汗珠。
“做了错事就要勇于承认。到底是谁做的?老师希望你站出来。”
“难道你们就是这样对待同班同学的吗?”山岚的语气急促起来。
“每次遇到问题都是说些没有建设的客套话,从来没有真正解决过问题,这样的老师,无非就是个摆设罢了。”一个女生轻蔑的摆弄着涂满五颜六色的手指甲。
“我们都觉得你说话做作,难道你还没有察觉到吗?”又一个刻薄的声音。
“你以为凭借着你的那一点姿色就可以在班里树立威信了么?”滕汐看着坐在前面的一个胖女生,微微的皱起了眉头。
“虚伪!”像是接龙一般。台上的山岚紧张地搓着手,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老师,向校长室交辞职函吧。”坐在最后面的男生翘起二郎腿。周围发出一阵哄笑。
山岚的表情渐渐僵硬起来,她走下讲台,蹲下来帮海翔捡书和文具。签字笔上都是污水,她用白色的衬衫使劲擦着。
——不能哭。不能哭。
——绝对不能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