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河水吞吐日月的气势
使至塞上
王维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在曹雪芹先生的《红楼梦》中,他曾借书中人物香菱之口盛赞此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要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又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真正的好诗意在言外,恰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这有理与无理的韵味让人咂之深感深意难测,最简单的字词组合却是最特别的情感体验。
无边无际的大漠中,沙土漫天,所有的颜色都融进了大地;一缕烽火台上的孤烟,袅袅而升,直上青天,像是挺拔地插在沙漠上似的。如缎带般的长河缓缓地在大漠身上爬出一道亮丽的风景,装饰着它的面庞;那河水之上闪烁着的金色,是舞蹈的阳光,随着流动的水波跳跃,呼啸而来的风浪吹碎了水里圆展浑融的落日。徐徐谢幕的余晖斜洒在广博的沙漠上,给天地间的万物都镀上了一层金辉。洋洋盛唐大国,伴着一行威风凛凛的战队,雄威闪耀在吞吐天地的山河上。
边塞的风光浩瀚壮丽,可是隐隐之中,一缕日暮西山的苦涩让这景色有了一种最后的狂欢之感。
唐玄宗开元二十四年(736)吐蕃发兵攻打唐属国小勃律(在今克什米尔北),遭到侵犯的大唐子民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唐兵带着万众嘱托,奋勇抗敌。次年春天,河西节度副大使崔希逸在青海西大破吐蕃军队,扬眉吐气。
那一年,正是意气风发,满怀壮志未展。诗人王维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奉命来到凉州,出塞宣慰,察访军情,出任凉州河西节度幕判官。身为一介文官,王维常沉浸在沉默的文字世界中,未曾饱历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如今在奔赴边疆慰问将士途中为大漠的壮丽风光所感染,不禁联想到前方战场上的飒爽英姿,与这磅礴潇洒的大漠风光冥冥之中竟成了某种吻合;戍边将士的壮志豪情尚能在五尺枪下实现,而自己如今虽被委以重任,实则这场被排出京畿的人事调动不过是将自己沦为权势纷争的牺牲品而已。各种矛盾交杂的情绪激发出这首闻名千古的《使至塞上》。
轻车简行,一辆马车在沙漠上画出一条前往边塞的路,马铃清脆,啼声隐没在沙石间,转眼已经带着一行人走过了属国居延。绵延辽阔的边塞昭示着这个朝代的雄武,踏在大唐的万里疆土上,随行人油然心生自豪之感。可是在这茫茫的天地间,且看那随着时节而迁徙的候鸟,在春日到来的时候,又开始了北归的征程。诗人自感不过是一束随风飘飞的蓬草,如今被一纸圣谕带到了边塞。边塞的壮丽风光恍如画境般涤荡着人们的心灵,哪怕是大漠里的孤烟与落日也在感染激发着人的内在力量。行走途中遇到负责侦察通讯的骑兵,探得战场消息未卜,诗人忍不住联想,主帅破敌之后,定然会带来得胜还师的好消息。
原本被排挤离京,王维带着满腹的委屈与不甘,自喻如蓬草般无所可依,被这无从把握的命运力量推到了这样的处境,甚至不得自我抉择的权利,难言的孤寂飘零之感涌上心头。边陲大漠壮丽雄奇的景象,将原本的苦闷消融在辽阔之境中了,那由于被排挤而产生的孤寂悲伤似乎得到了淘洗净化,转化为一种更为豁达的慷慨悲壮之情,人生的参悟随着境界的开阔得到了升华。
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大漠粗犷刚毅的精神,凝聚了诗人的心态,让他对这段波折的生命旅程有了一番别样的解读。一曲“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赞歌,悠扬地飘扬在大漠上,饱经沧桑的生命在坚毅乐观的基调里重新焕发出生机与活力。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气魄
凉州词
王翰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寥寥几语,浅而俗白,细细斟酌,莫若深窖藏酒,越发醇香。
星光闪耀,杯影闪动,夜色微醺惹人醉。在边塞大漠的战场上,这样的一个开场白是少见的,一种蓬勃欢愉的气氛洋溢其间,不知这个故事将如何打开。
在短短的《凉州词》中,王翰用二十八字行云流水般地阐释了战争背景下的悲欢离合,一场残酷战争开始前的狂欢盛筵。
绮丽耀眼的词语与激昂铿锵的音调恍如战争前的隆隆擂鼓,定下开篇的第一句,这个故事在“葡萄美酒夜光杯”中缓缓拉开了序幕。灯光闪烁,酒筵上甘醇的葡萄美酒在精美的夜光杯之中摇曳;杯中人影晃动,欢歌笑语沿着酒杯划出一道弧线,杯盏更迭,伴着歌伎们弹奏的急促而欢快的琵琶声共饮下肚,筵席中人都被迷蒙的酒色围拢了。
酒正酣时,宴饮的欢愉场面与豪放俊爽的精神状态相得益彰。伴着激越的琵琶声和飞扬的酒兴,痛饮过后便醉意微微了。在这酒场高潮的时候,又将要奔赴战场,若是就这样醉倒在战场上,诸君也莫要嘲笑了。自古以来,但凡是踏上战场之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从那片血染的土地上活着回来的又有几人呢。末了,虽是为劝酒所作的谐谑语,然而却让人为之动容,狂欢散落是无尽的凄凉,战争带给人们的究竟是至上的荣耀还是无尽悲恸……
酒筵上本是一派欢乐气氛,在这欢乐中融入了生与死的抉择,那种视死如归的勇气里透露着将士将生死之事置之度外的无所谓,这种看似旷达豪迈的胸怀背后就值得人深思,内心的隐忧与幻灭只能寄寓于酒后妄语,其背后沉甸甸的负重是生命的重量。
从初唐到开元盛世,疆域边界不断受到少数民族的侵犯,在前往御敌的过程中,武官也常常需要一批文官随军掌管文牍事务。“唯有凉州歌舞曲,流传天下乐闲人。”一曲曲“凉州词”在这些文官诗人手中化为千古诗句,也为初唐诗坛带来了无比振奋的新气象。
当王翰以驾部员外郎的身份前往西北前线慰劳军士时,饱览了大漠的秀丽风光,同时也深深地感受到在生死与胜败之间的天平上,衡量在艰难地进行。当他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上审视这位即将奔赴战场的将军,对于战争的必然性与生死的偶然性有了基于人性底蕴的深思。
盛唐气度豪放,国力张扬,在与世界外族的交往中,史册上留下过千里迢迢奔赴匈奴和亲的佳话,也有刀戈相见血溅铁甲的兵戎时刻。唐朝的历史疆域是在一场又一场战争的积淀中稳固甚至扩张的,当面对外敌的入侵,战争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必然。可是对于每一个参加战争的个体来说,马革裹尸如果是他们的宿命,那么带着醉意的自嘲与戏谑似乎拨动了生命里最脆弱的琴弦。
战争给这个朝代带来了昂首挺胸的豪迈与威望,让子民拥有超乎寻常的激越气概;可是同时一次一次的战争又像是嗜血的魔兽,将鲜活的生命以战争的名义践踏;换来的荣耀与辉煌在灿烂的夕阳下闪耀着晕染着血的鲜红。面对茫茫沙场和胡风酒筵,此刻对战争与娱乐,生与死的体验,也带有几分唐人的豪放。
军人的荣誉与命运是与战争相关的,而军人的生命亦是与战争休戚相关的。于是通过战争这一桥梁,这功名与生死就连接到了一起。在豪华场面和美丽字句的掩盖下,那酒后醉醺醺的壮语似乎成了心迹的表白,略带悲凉的心境被揭开了面纱。
把酒言欢,痛快过后便把生命交付战场,战场上弥漫的硝烟很快覆盖了葡萄美酒夜光杯,悠扬的琵琶声仍在记忆里闪现,而如今耳边已是嘶喊声震天……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耐人寻味的弦外之音
出塞二首(其一)
王昌龄
秦时明月汉时关,
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
不教胡马度阴山。
同样面对战争,王翰饱含着“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的豁达与谐谑;可是在王昌龄的信手随笔点染下,写意出一派关山冷月气壮山河的浩瀚之气,字里行间满是边塞将士的豪情壮语。
皓月当空,千年的银辉穿越时间界限,依然无知无欲地照耀着万里关塞,辽远的大地静谧而安详,唯有呼啸而过的西风卷过脚下尘土,将人卷进了回忆。物是人非,景色依然,只是屡屡进犯的外族一次又一次入侵,戍守边关的将士换了一批又一批。所有夜晚的静谧都是暂时的,转而白天的喧嚣又将袭来,连绵不断的战争一直持续至今,想象着在这片万里明月的土地下,埋葬了多少献身边疆、至死未归的将士之魂。
历史悠久的边塞,凝聚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热血与回忆。从青葱少年到冉冉白发,多少戍边将士将终身的命运都奉献给了这片土地,头顶闪耀的星辰见证了他们的勇猛和志气。汉将的威武雄风仍然飘扬在历史史册上,而如今唐朝边塞百姓在匈奴的入侵下再次处于水深火热的煎熬中,若是曾经像李广、卫青那样的名将依然在世的话,定然不会让敌人的马队度过阴山。
字里行间,王昌龄并不仅仅醉心于大漠风光或是战争场面的描写,以边塞为立足点,纵贯古今,打通时空,将诗歌之境提升到前所未有的广度,境界亦随之升华。从秦时的明月边塞写开来,一直慨叹到如今将无帅才的现实,古今对比之下诗心自明,潜台词正是批判当下朝廷用人不当,才造成了烽火长燃、征人不还的局面。
作此诗时,正值王昌龄早年赴西域时,盛唐在屡屡的对外胜仗中积攒的旺盛民族自信心也充分体现在《边塞》中,克敌制胜的强烈自信催动着慷慨激昂的向上精神。虽未参与到战争之中,但是身为诗人的王昌龄也用自己的诗歌方式陈述了对于当下战争的看法。一句“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看似表面上缅怀旧朝英雄的飒爽英姿,而实则那耐人寻味的弦外之音提炼出贯穿于时间与空间的永恒思考,深深蕴含着诗人对于下层人民的人文关怀。
当战争被置于人性的角度衡量,才能够真正理解战争的目的;期待着调任早日能够结束战争的良将,并不仅仅是为了耀武国威,用一场胜利来张扬民族自信心,而是为了那些戍守边关万里未还的将士们早日与家人团聚,为了让黎民百姓重新沐浴和平的曙光,为了生命不再受践踏,为了深受战争负荷的人民能够正常地生活……《边塞》正是反映了人们最朴素也是最珍贵的愿望。
闺中人如何企盼久别未见的将士归来,如何终日里提心吊胆地担忧着战场上的生死安危,而战场之人又如何思念故土,如何想要奋勇杀敌早日结束战争;边塞人民忍辱负重担忧惊惧的绵绵长夜,战场上哭号连天血流成河的惨烈景象,这一切一切的场景都被隐去了,虽未提一字,却让人忍不住用想象来填补。二十八字之外,留给人们的是无尽的思考。
万里之外的边塞交织出历史纵横交错的网罗,个体的命运被引入历史长河中回忆、体验与思考,在战争中罹遭灾难,却不得不重新受制于战争,战争中并没有绝对的胜利者,所有的胜利都是建立在对人民的伤害基础之上;只是希冀着有一天战争能够早一日结束,能够早一日抚平人们心中的伤痕……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日光下的片片金鳞
雁门太守行
李贺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李贺之诗犹如画了烟熏浓妆的女子,在狂傲不羁的表面下隐藏着一颗凄冷孤独的灵魂。
素有“诗鬼”之称的李贺,背负着不同寻常的成长经历。贫寒的家境成了他童年生活里挥之不去的阴影,异于常人的敏感让李贺从小便对人间之事有着超凡脱俗的体悟。聪颖的才思让李贺未及弱冠便誉满京华,不料多舛命途处处刁难,让李贺的一生受尽波折。
诗如其人,他的诗歌特色亦往往以诡谲空灵见长,出身下层的经历又让他对于人间疾苦有着透之发肤的深刻体会,对世间百态往往能够有独到精微的见解。在这首《雁门太守行》中亦是如此。
天边乌云翻滚,不断积聚的浓云越来越低,恍如大海中的惊涛骇浪澎湃着万丈豪情;地下万军横卧,一排排地翻涌着兵戈之浪,战争的气息越来越浓烈,整座城池都要被震耳欲聋的擂鼓声摧倒了似的,紧张的战争局势一触即发。
忽而,风云变幻,一缕阳光划破了黑暗,从乌云相间的缝隙里斜射下来,映照在守城将士的甲衣上。金灿灿的阳光温柔地在盔甲上盘旋缠绕,片片金鳞若隐若现,夺人眼目。此刻的他们正披坚执锐,严阵以待,突破了敌人的防线,大军势如破竹般冲溃了敌军阵营,最后的胜利近在眼前。
围城与突围,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意义单位。然而对于满溢着壮志豪情的将士们来说还远远不够,快马加鞭不舍追敌的脚步。时值深秋,万木摇落,在一片死寂之中,车毂交错、短兵相接的激烈场面最后全化在浅浅的一句“角声满天秋色里”,待到尘埃落定,如泣如诉的号角声响彻在漫天秋色之中,战士们的鲜血染红了秋日的夕阳,晚霞映照着一片狼藉的战场,大块大块如胭脂般鲜艳的血迹,透过夜雾凝结在大地上呈现一片赤紫,这黯然凝重的氛围让人忍不住联想到刚刚结束的这场交锋。
敌军前逃,追兵紧随。直到兵临易水,无路可走,历史上大将韩信的背水之战又将重演,便可想象当时的情势何等危急!在这样严峻的背景下,战鼓似乎也因为霜意厚重而不肯鸣响,一旦鼓声响起,便意味着无数的生命将在这残酷的血雨腥风下化为亡灵。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明知这场血战之后等待自己的可能是马革裹尸的悲剧,但是战场上的将士依然不舍报效朝廷的决心。宁死不负君主重贤之意,一位位昂然挺立视死如归的将士形象便跃然纸上。
从“黑云”到“金鳞”到“秋色”再到“胭脂”,斑斓的色彩跨越了各种谱系,交织出复杂而深邃的情感。在李贺绮丽峭奇的描写中,他如同一个高明的画家,用颜色来勾勒事件,用颜色来打动人心,各种各样新奇浓重的色彩,构成了诗意的张力,有效地显示了意义的多层次性。
创作《雁门太守行》一诗的时候,年仅十七岁的李贺怀揣着投笔从戎的梦想意气风发。一个又一个爱国将领的英雄事迹传入耳畔,少年充满了热烈的礼赞和无比的钦佩之情。榜样的力量让他深深沉醉在有朝一日可以驰骋疆场挥斥方遒的梦想里,可是现实的不得志又给予重重一击。虽然当时正处于热血喷涌的青春年华,但是李贺对于战争的认识并没有局限在洋溢着乐观主义情调的盲目崇拜上,他也深深地感受到战争背后的残酷无情,这样多层次的体会对于一个初谙世事的少年来说,是难能可贵的。
旌旗招展,擂鼓震天,日光下的片片金鳞闪烁着迷人的光彩。全军将士的生死荣辱与一场战争紧紧相连,战场上奋勇杀敌的身影又孕育着少年追慕先辈建功立业的梦想,这样一场战争的意义似乎变得更加耐人寻味。
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男儿有泪不轻弹
古从军行
李颀
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
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
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
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
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
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
边塞诗歌的源头可追溯至先秦时期。《诗经》之中就曾有过《小雅·出车》《小雅·六月》等关于边疆的诗歌描写,可是历经历史变迁及至唐代,边塞诗歌已然发展成一支庞大的流派队伍,成为唐朝诗歌史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边塞之作定然与战争之事密不可分,迥然多异的主题让边塞诗在不同诗人手中又呈现出丰富的形态,或是赞颂驰骋沙场、建立功勋的英雄壮志,或是表现慷慨从容、抗敌御侮的激昂精神,同时也不乏征夫思妇的离愁别怨,战争背后遭受生灵涂炭的鲜活生命也渐渐走入了边塞诗歌的视野。一首《古从军行》以赤裸裸的控诉鞭挞着不义战争给人们带来的无情伤害。
白日里登临报警的烽火台观察敌情,黄昏时牵马饮水到河边,这样日复一日的时间轮回消磨了一代又一代戍边战士的青春。汉朝细君公主远嫁乌孙国时残留在路上的琵琶声似乎重新呜呜咽咽地从远方传来,如泣如诉,伴随着寂寞边塞人的幽怨。
边塞风光纵然有过像王维笔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那般的雄浑壮阔,也有过李贺笔下“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那般的诡谲绮丽,然而真实的大漠更多的则是“行人刁斗风沙暗”的景象。昏暗的风沙层层席卷而来,刁斗之声也被这肆虐的沙土湮没了。
环顾四周,荒野茫茫,不见城郭人烟的痕迹;大漠上恶劣的天气接二连三,纷纷雨雪簌然而下,边塞铺上了一层层白茫茫的寒意。刺骨的寒风穿透了战士的铠甲,凄冷苦寒之态足以想象。
穷凶极恶的边塞环境已经无法以语言直接形容了。单是一句简单的“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足以从侧面烘托出戍边至此的将士们饱受艰苦生活的煎熬。难耐恶劣的气候,哀鸣的胡雁夜夜在天空中盘旋飞翔,就连胡人的士兵也常常哀怨啼泪。胡儿胡雁都是土生土长的,尚且对这不毛之地满是抱怨,更何况远行漂泊至此的戍边人了。这一烘云托月的艺术力量折射着戍边人饱受边塞之苦的现实,暗涌着戍边人对于现实的不满。
当一干将士被抛弃在这胡雁哀鸣、胡人沾泪的贫瘠之地,急欲班师复员之念越来越强烈,然而一日日等来的穷兵黩武征辽海的朝廷诏令犹如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征人挡在玉门关外,任由思归之念折磨人心。罢兵不能,将士的性命只能交由天意掌管,无可奈何之下跟着本部的将领与敌军拼抗,可惜军心涣散、军力薄弱的惨状预示了悲惨的结局早已注定。
再骁勇善战的边塞征人,也逃不掉最终尸埋荒野的下场,战骨已混杂着大漠的泥土,灵魂却依然向往着家的方向。横布在野外的尸体,目送着新一批将士踏过这片土地,眼见着他们脸上稚嫩的气息还未消退,又渐渐地被这边塞的苦寒磨去了青春,最终像先人一样,将生命终结在这片混杂着硝烟的土地上。年复一年的轮回,埋葬了无数人的青春与命运,这样的代价最终换来的不过是“空见蒲桃入汉家”而已。万千尸骨埋于荒野,仅换得葡萄归种中原,这一得不偿失的悬殊交换下,张明的是诗人怦然有力的价值批判。
一首《古从军行》凝于边塞人事的描写,字里行间却是直指当朝皇帝的所作所为。边塞上呈现的惨剧虽是汉皇开边所致,然而诗人暗里借古意讽刺当下玄宗用兵之事。当统治者的一纸圣令将无数征人调到边塞,每一位将士都牵动着无数亲人的心,支撑一场战争的不仅是战场上数以万计的生命,更是生命背后的一个个家庭。帝王的好大喜功穷兵黩武,换来的是人民生命如草芥般被践踏,战争的意义再一次引发人深思。
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征人们的悲惨遭遇与君主的刻薄寡恩形成鲜明对比,当战士的骸骨与蒲桃一齐入贡,根植于灵魂深处的人性开始悄然复苏,这是对于战争最有力的反省。
更催飞将追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坚信必胜的豪迈情怀
军城早秋
严武
昨夜秋风入汉关,
朔云边月满西山。
更催飞将追骄虏,
莫遣沙场匹马还。
笔走龙蛇在宣纸上画出英气豪情,金戈铁马在战场上杀出铮铮铁骨。一位背负着将军头衔的诗人,以笔为剑,洋洋洒洒挥毫泼墨,一代英雄的形象栩栩如生。
安史之乱给唐朝的国力带来了不可估量的重挫,千疮百孔的国家伤疤还未痊愈,新的伤害又给予重重一击。边疆的纷扰此起彼伏,吐蕃乘虚而入,曾一度兵临城下,危逼长安城。后来西南边境也开始受到异族的骚扰,大将严武直临前线,亲历了边境子民受人欺凌任人宰割的惨状。
唐代宗广德二年(764)秋日,寒云低压,月色清冷,阴沉肃穆的气氛更为浓重,这气氛正似风云突变的前兆,大战前的沉默。呼啸而来的秋风横扫关塞,吹落一地红衰翠减;与此同时,匈奴的铁骑踏过大唐边境,所到之处生灵涂炭,一片狼藉。时任剑南节度使的严武正镇守剑南,一身戎装肩负着民族之名与百姓荣光,浩浩荡荡的大军卷起阵阵风尘,誓杀进犯者的决心星月可鉴。
西征的队伍一步步击破敌军,收复失地,安定了蜀地。同吐蕃的激烈交战让严武重拾克敌制胜的英勇霸气,身为将帅的责任与担当被最大限度地激发出来。战之胜负与国之荣辱联系在一起,作战者无不气宇轩昂,气魄四射。
严武的浩然之气更是淋漓尽致地体现在“更催飞将追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之中。拨开战场上的弥漫硝烟,主将刚毅果断的气魄和胜利在握的神情跃然眼前,势如破竹的气势直入云霄,震耳欲聋的呼喊声召唤着胜利的曙光,趁着士气正旺,乘胜撒开战马的铁蹄,奋起直追溃败的敌军,誓言破敌的气概催动着斗志,莫要让敌人的一兵一马从战场上逃回。
身为主将的严武是用兵的行家,洞察时局,出奇制胜,善于领兵作战。原本继他之后接任成都尹职的高适,面对吐蕃内犯、攻陷陇右的危局力不能支,于是严武再次被起用为成都尹、剑南节度使,解内忧外患之急。重新受到重用的严武终于找到了能够让自己展翅翱翔的天空,当年九月便破吐蕃七万余众,拿下了当狗城(四川理县西南),十月又收复了盐川城(甘肃漳县西北),率领兵将乘胜追击落败而逃的匈奴,拓地数百里,一举击退了吐蕃的大举入侵,重拾西南边疆的一片安宁。
征途中的一片赤胆忠心在严武笔下化作《军城早秋》,字里行间充满了一个爱国将领的傲气与豪情。恪守着儒家入世精神的严武并非是对战争有着怎样积极的态度,只是身为大将的他将战争视为实现个人价值、报效国家的一种方式。壮志能酬,一身才气终得赏识,得以转化成在战场上克敌称雄的霸气,其间洋溢的乐观自信的豪迈情怀闪耀着属于那个时代的灿烂光辉。
将帅之才大都多英武之气,而少文豪笔墨。在唐代,像严武这样兼备文武的诗人并不多见。他凭借着率真豁达的性格结交了众多好友,与杜甫的一段高山流水之情更是被传为佳话。其精神中满溢着的正义之气也深深感染着杜甫,终其一生对于理想的追求至死不渝,昭示着一介爱国士子的拳拳之心。
锦江春色逐人来,巫峡清秋万壑哀。严武的离世不仅带走了大唐的一位将才,更逐渐抽走了这个时代残存的一点生机,像“更催飞将追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这般充满豪情壮志的诗句再也少见了。死者已矣,当年治蜀的政绩历历在目,又是一年秋日,蜀中大乱,边塞进犯的消息再次传来,而如今,唯有一首《军城早秋》留予后人品味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