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书楷心中的天平迅速倾斜。
“我会……处理好这事的,不要让你妈妈知道。”他面红耳赤。
钟荩笑道:“妈妈看到爸爸给我买的新车,一定非常开心。”
“钟荩,谢谢!”钟书楷现在才明白钟荩的体贴。
“爸,我请你出来吃饭,其实是有事想拜托你。”
“什么?”
“我请了一个星期的假,说是回江州处理公寓的事,事实我想回一趟安镇,你别告诉妈妈。”
小的时候,方仪说要让钟荩适应城市生活,没空回安镇。上学了,功课紧,假期要学琴,也不能回安镇。过年时,回安镇给外公外婆拜年,一家人都是匆匆来去。
她懂的,方仪怕她恋家,怕她不贴心,生生想把安镇的记忆从她脑中抹去。
只是那些记忆已在她脑中生了根,如何抹去?
直到现在,她提到回安镇,方仪还是会沉了脸。
今晚,钟书楷总算捞回点做父亲的面子,他点点头:“你回吧,多住几天,我会替你守住秘密的。”
两个人都笑了,钟荩低下头,暗暗吐了口气。
钟荩在半路上,就给方仪打了电话,让她到楼下看钟书楷买的新车。方仪裹着大衣,绕车转了两圈,对钟书楷展颜一笑:回家吧,我炖了汤,热着呢!
钟书楷背过身,一头的冷汗。
喝了汤,方仪问钟书楷买车的事,钟书楷张口结舌地回答。钟荩的忙已经帮到家了,再插嘴,方仪肯定会起疑。她早早就回房间了。
兴许是今晚那首竖琴曲触动了她的心弦,钟荩竟然有弹琴的冲动。
手指从竖琴的一端滑到另一端,所有的音符听起来就好像一个快速的音阶。竖琴独奏稍显单调,它一般与长笛、大提琴、小提琴搭配。
在书店、咖啡屋角落最常听到的竖琴协奏曲是莫扎特写的C大调协奏曲,这首曲子有一个小故事,说这首曲子是莫扎特专门写给一位会弹竖琴的贵族小姐,他不是为酬劳,而是因为他们之间的模糊爱恋,也可以说是暧昧。曲子轻盈而透明,亲切又有点俏皮。钟荩曾和凌瀚说起这个故事,凌瀚刮着她的鼻子,说,我不要暧昧,我要你的爱――真心的爱,一辈子的。
指法有点生疏,手与脚也有点不太协调,弹了一会,渐渐找到点感觉。但这首好听的曲子,听在她耳中,却像一曲哀歌。
钟荩准备后天出发,明天她想上街买点带回安镇的东西。回来时,在电梯里遇到韵达快递员,居然是她的快寄,同城的,寄件人没留下任何信息。
她疑惑地拆开包装盒,里面装着一条韩国进口的女士薄荷香烟,还有一本书《幸福九植物》,她从书里翻出一张卡片。
“荩,心里面太苦时,抽根烟,别让你妈看见。不要碰酒,你酒量低,女人失态很丑的。这本书我很喜欢,如果植物真能带给我们幸福,我们又害怕什么呢?蓓!”
她拿起手机就给花蓓打电话,移动小姐告诉她:对不起,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花蓓从来就不是一个海纳百川的人。
汤辰飞那神出鬼没的一招,对于她来说,无异于吞了条虫,一半在嘴里,一半在嘴外。她有理由记仇,她愤怒,她恨,她嫉妒,她恶心,她失落。
但是,她认栽,因为另一方是钟荩。
虽然坊间都传防火防盗防闺蜜,她对钟荩人格的信任,比对自己还多。这件事对于钟荩来说,是完全不知情,对于汤辰飞来说,则是彻彻底底的刻意。花蓓现在才觉得自己傻,她是主动向汤辰飞提起钟荩的,后来几次,汤辰飞无意有意把话题往钟荩身上挪,那时,他就对钟荩情有独钟?如果是,难怪他对她若即若离,过去的那些日子,是她会错了意?
花蓓脱衣的手停下了,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慢慢蹙起了眉。
像她这样的女子,哪个不巴望能撞上个高帅富,但不代表她就是个花痴,遇上一个就扑上去。
一个巴掌拍不响,再说俗一点,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她是在报社去年的年会上认识汤辰飞的,他是请来的贵宾,社长陪着他一桌桌敬酒。这么有型又有地位的男人,在哪都招眼。她是多看了几眼,但没乱做梦。她向来有自知之明,不会多浪费一点感情。中途去了趟洗手间,在走廊上恰巧碰上汤辰飞,他表现得风度翩翩,她也是温柔娴雅。进大厅时,他给了她一张名片,挤了挤眼。
她捏着那名片,有半天没回过神,夜空中仿佛彩虹倒挂、仙乐飘飘。
第二天,她试探地拨了名片上的手机号,他似乎一直在等着这个电话,一下叫出她的名字。
她沉默了五秒钟,巨大的兴奋令她的声音有些颤抖。那天晚上,他带着她去了丽莎饼屋。
梦就在从看到蓝莓慕斯那一刻开始的。
后来种种,假设都是他的礼貌、他的绅士作为,那么替他顶包这件事呢?
大年初五的夜里,她睡得正香时,突然被手机惊醒。一打开,就听到汤辰飞音量压得特低、呼吸急促,让她现在打车赶到西郊的一个十字路口,再走一站。她问什么事,他已经挂了。她冒着严寒,哆嗦地赶到那个地点。一看,傻眼了。
汤辰飞常开的黑色别克前躺着一穿棉大衣的男人,头部下方一摊血。汤辰飞看见她,从车里跑出来,一身的酒气。“我不敢相信别人,只有你了。你懂吗?”
她捂着嘴巴,眼瞪得大大的。
“时间来不及了,你快报警。放心,什么事都不会有。你对警察说这车是向我借的,晚上视力不好,你没注意他突然从小路上跑过来,这是个意外。嗯?”
汤辰飞把钥匙塞到她手上,她抖得都拿不住。
“我们是不是朋友?”
她点头。
“谢谢你,蓓!我不会忘记你的。”他张开双臂抱抱她,仿佛想给她点温暖。
他走了,在交警来之前。她一个人在黑夜里和地上那个不知是死还是活的男人呆了近半个小时,110来了,120来了。
交警问她,她重复来重复去就一句话:是我不好,我没想到这时候还有人。交警看看她,估计她是吓傻了,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不过,从现场来看,她负全责。庆幸的是,那个男人伤得并不算很严重,到凌晨,已经醒过来了。天亮之后,汤辰飞来了。他在交警中队打了几通电话,把她领走了。后面什么事,都是他找人处理的,那辆黑色别克也一并处理掉了。
正月初八回报社上班,她从综艺版调到了新闻版,这年的广告任务,她是报社第一个完成的。
她想,经历了这件事,她和他的关系肯定有所不同了。不是说她手中有了威胁他的把柄,而是她曾陪他经历过风雨。
梦在她心里扎了根、发了芽,她盼望着能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她努力温柔、包容、豁达、妩媚,就差把自己低到尘埃里,让他相信,她绝对是陪他看彩虹的最佳人选。
结果呢?而这一切,她要怎么说给钟荩听,她又怎么安心地和钟荩继续做朋友,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地见证他们的爱情?
唯有放弃她和钟荩的友情。
这份友情,她比爱情都珍惜。这样生生割开,疼得撕心裂肺。
奶奶的!
花蓓骂了一句,狠狠地拽下衣服,换上运动衣,对着镜子绑头发。
她心里面像有一面湖,决了口,得找个倾泄处。她不愿意流泪,那么就流汗吧!真是讽刺呀,这家高级健身会所的金卡还是汤辰飞送她的,不然,凭她那几个薪水,哪有资格出入这样的会所。瞧瞧进进出出的,都是些富婆。
富婆们都有私人健身教练,那些穿着运动服的肌肉男,鬼知道那眼里藏着些什么东西。眼前那个腰间有几道游泳圈的富婆,教练手掌贴在她小腹上,引着她做跪式俯卧撑,一个又一个,富婆笑得眼都没了。
这个社会太龌龊。
花蓓低头看着跑步机前面的显示盘上那一跳一跳的小红点,忍不住暗咒。
汗很快就下来了,把视线都阻住了。
“你要减脂吗?”一个有着一米九个头的男人双手抱臂,站在花蓓的跑步机旁边。
花蓓板着脸嗯了一声。
“减脂呢,不需要运动太长时间,只要超过三十分钟就可以达到效果了。如果太久,超过一个小时,则会对身体有害。”他歪着头看着跑步机上的时间,“你设了四十五分钟,刚刚好,最后五分钟是放松程序。这样减脂是最有效的。但是,其实你根本就不需要的。”男人的眼睛像手一样,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后摸着花蓓的身子。
“对不起,我是个穷人,你找错人了,我不需要教练,也不需要任何产品。”花蓓伸出手拿到遥控,啪的一下按开了挂在面前的电视机。
男人笑笑,没有动弹。
在他这肆无忌惮的目光下,花蓓更加不自在,“笑什么,牙很白呀!”
“是不是没有汤少陪,就不开心了?”
花蓓啪地关掉跑步机,从上面跳下来,火大地冲到那男人面前,“他是我什么人,我干吗为他开心或是不开心?”
男人一窒,含糊地说了一句:“他不是你男朋友吗?”
“不要败坏我的闺誉,告诉你,本小姐待字闺中。”花蓓心中麻麻一扎疼,她挥舞着手臂,恨不得跳起来吼。
男人好半天没说话,然后,默默转身走开了。
花蓓发泄地,爬楼梯机,椭圆机,单车,那一长排的器械,她一个个地都来了一遍,进淋浴室冲澡时,她差点瘫在地上。
换了衣服,走到会所门口电梯的时候,男人又出现了。“我送你下去。”他低声说。
“我没有小费给你。”电梯门合起来的时候,花蓓有气无力的讥讽。
男人又笑了,“先记账,下次一并给我。”
花蓓翻了个白眼,转头隔着玻璃看着电梯外面。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电梯门开的瞬间,男人说:“我叫郁明,目前也是单身中。”
花蓓懒得搭理无聊的男人,摆了下手,把这句话当风一样扇走了。
今晚,她和凌瀚还有个约。凌瀚是个守时的人,她故意拖了半个多小时。
果然,一进茶室,就看到凌瀚坐在一个显目的位置,方便她看到。
花蓓悄然打量着凌瀚,离上一次在江州的碰面,他们也有三年没见了。说实话,之前,她是很欣赏凌瀚的。甚至她也羡慕钟荩,第一次恋爱就遇到这么对的人。凌瀚的沉稳、内敛、大气,配钟荩的温婉、低调,两人的工作又有共同语言,简直就是天作之合。
她记得那个北风如仞的晚上,凌瀚给她打来电话。他用了“求”这个词,她当时就愣住了。他求她请几天假,来江州照顾钟荩。他求她在以后的日子里,好好陪伴钟荩。她开玩笑地说,你让我做这么多,要你还有什么用,休了,休了。
凌瀚久久的沉默。
到了江州,一看钟荩那样子,她差点和凌瀚拼命。钟荩拉住了她,她也用了“求”这个词。她求她别骂他,求她以后不要再提这个人。
很没天理啊,三年过去啦,负心男人竟然还是这么一脸正气。
花蓓叹气,拉开椅子。“对不起,路上有点堵。”懒懒的神态,一看就是借口。
“我也没等很久。”凌瀚向服务生招招手。他点的是绿茶,她要了杯苦丁。
凌瀚诧异地抬了下眼,她耸耸肩,苦丁的滋味很暗和她此刻的心情。
“最近好吗?”苍白无味的开场白。
花蓓不吭声,只是默默地喝茶。
“要不要来点松饼?”凌瀚嘴角挑了挑,推推眼镜。
“以后不要再向我打听钟荩的事了。”花蓓不想伪装什么礼貌了,她对凌瀚的好感,完全是因为钟荩才爱屋及乌。没有钟荩,他们就是路人甲与路人乙。
“我和钟荩掰了。”
凌瀚轻轻哦了一声,就没有下文了。这让花蓓到是有点意外,她自嘲地一笑,“现在我和你属于一丘之貉,都是负了她的人。我对你好像有点理解,其实有时候分手是很无奈。”
凌瀚下意识地伸手去摸烟,指尖捏到烟头,他又缩回。“一定要这样做吗,你是她唯一的朋友。”他痛心地问。
“一个人一生可以经历三个时代、使用三种辞典;一个城市可以三次成为建筑工地,三次天翻地覆。今天,有什么还会天长地久?有谁,还会自始至终,把一件事情,好好地做完?”花蓓苦笑。“你也曾是她最爱的人。”
凌瀚无语。
“本想在电话里和你说的,想想还是见个面。以后,我要换个新的手机号码,换个新公寓,换个新的活法。”
终究还是有点伤感。
汤辰飞是花花大少,但一个花花大少,一旦认真、严肃、小心翼翼,说明,他是真的决定用一生来爱。
他没有看错,无论哪方面,钟荩都是比她胜出许多的女子。
“一个特警,想要什么消息都有渠道,不一定要找我。我也不明白,你们都分手了,她过得好与不好,和你还有什么关系?”花蓓问道。
直到上了车,凌瀚都没给她答案。
夜晚的收音机,播送着一首熟悉的旋律。
冷咖啡离开了杯垫
我忍住的情绪在很后面
拼命想挽回的从前
在我脸上依旧清晰可见
最美的不是下雨天
是曾与你躲过雨的屋檐
回忆的画面
在荡著秋千 梦开始不甜
你说把爱渐渐 放下会走更远
又何必去改变 已错过的时间
你用你的指尖 阻止我说再见
想像你在身边 才完全失去之前
或许命运的签 只让我们遇见
只让我们相恋 这一季的秋天
飘落后才发现 这幸福的碎片
要我怎麼捡
这首歌的歌名叫《不能说的秘密》,花蓓想起来了。
殡葬的事情繁复而又严肃,来不得一丝懈怠。道别、火化,选择墓地、碑文、下葬的日子、在寺庙做法事,在这一项项程式中,人的忧伤,反而被淡化了,到最后,才落下一个字“累”。
卫蓝因为怀孕而瘦削的脸颊,更是颊骨高得脱了形。她不等休息,急急地收拾行李回北京。
“你和我一起走吗?”卫蓝看看墙上的挂钟,十点过了,凌瀚才回家。
行李箱塞的东西太多,拉链不会拉上,凌瀚蹲下,压了压,把拉链拉上。“我暂时不回京。你是坐飞机还是火车?”
卫蓝疲累地躺在沙发上,“受不了飞机上上下下的颠簸,我坐火车。讲座和售书活动不是都结束了吗?”
“今晚,你早点睡,我明天送你去火车站。”
卫蓝目光咄咄追着他,“你有什么打算?”
凌瀚走出大门,站在走廊上仰起头,四周高楼林立,从他这个角度看到的夜空只有院子般大小,星光稀疏得不宜察觉。他看过天气预报了,明天是个晴天,温度比今天高四度。
“不去想昨天,也不想明天,把每天的事做好就行了。”
“房子呢,继续租下去?”凌瀚不爱住酒店,从北京出发时,就讲要租个房。她一跨进这院,吓了一大跳。这房租得太奢侈了点。
凌瀚回身笑笑,“一下子给了半年租金,总得住个够吧!”
“凌瀚,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应该跟我一块回北京。”卫蓝投来责备的一瞥。
“戚博远的案子向法院起诉了。”
卫蓝受不了地摇摇头,“你干吗提他?反正我不会同意他和我妈妈合葬,南京我也不会再踏入半步。”
“其实,他也很可怜。有很多事,人力是无法控制的。”
“凌瀚,你今天有点怪怪的。”
凌瀚摸摸自己的脸,“有吗?”
“你今天去见谁了?”
“别像个警察一样的质问。”
“我有知道的必要。”
“去泡个澡,好好睡。”凌瀚突然话锋一转。
卫蓝叹了一声,“凌瀚,我对你的了解很有限,但你有今天这个样子,我费了许多心血,别让我太挫败,好么?”
凌瀚涩然地点了点头。
卫蓝进屋去了,他轻轻掩上门,走到院中,点燃了一根烟。墙角的一簇三角梅开了,玫瑰也打了苞,幽幽的香气随夜风柔柔飘荡。钟荩不爱闻烟味,他吻她的时候,她娇嗔地抱怨个几句。当他羞窘地僵在那里,她又主动凑过来。
压力真的太大了,吸烟可以舒缓这种压力。到北京后,他烟抽得更凶,有时一天一盒都不止。
烟头一明一暗,微弱的火光是映照出他凝重的面容。手腕上的伤口已经结疤了,摸上去毛毛躁躁的。那一天,听卫蓝说钟荩要来,他一早晨就去超市买了许多菜。好巧,超市刚到了一批新鲜的大虾,他买了许多。卫蓝和她约好的时间是下午,他午饭后,就站在屋檐下等着了。门铃响起,他的心雀跃无比。但是在对上钟荩冷漠的目光时,他的心凉了。
夜色里,有窸窣的声音传来,那是冬眠的小虫被春天唤醒了。他内心被冰封很久的某种情愫,也在这声音中悄然萌芽。
就在这一墙之隔,凌瀚不知,钟荩正倚墙站着。
去安镇看油菜花,别人叫春游,钟荩称之为回家之旅,这一次,钟荩改名了,她叫它为告别之旅。
小屋,是告别的起点站,江州,是终点站,安镇,是途中的加油站。她必须要积蓄足够加大的力量,才有勇气和过去坚绝地说BYE、BYE。
就在她和凌瀚分手后不久,方仪找到关系把她调回宁城,她生硬地拒绝了,连个理由都不肯给。就连对花蓓,她也没提过这事。在她的内心里,一直有个念头,像个路标,固执地立在那里。有一天,她相信,凌瀚还会回到她身边。在她被凌瀚那样伤害之后,她还生出这样的想法,简直就是个白痴,简直就是贱。只要凌瀚回来,她愿意做个白痴,她愿意再贱一点。
第一次在火车站遇到凌瀚的那个日子、最后一次从火车站接回凌瀚的日子,每一年的这两天,她都要去火车站,痴痴等着从北京过来的列车,痴痴等到最后一个旅客离开,她才回去。在等待中,心死了又活,活了又死。三年过去了,架不住方仪的唠叨,她回了宁城,但是她和凌瀚一起租住的公寓,她还留着。她想让房子替她守候下去。
现在,该是终结的时候了,凌瀚走得太远,他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小屋里灯亮着,她深吸一口气,能嗅到空气中夹杂的烟味,那是凌瀚。如此近,却又如此远。
以后,小屋会是任何人的小屋,却再也不会是她的。她闭上眼,小屋的一墙一瓦、一草一木,都印在她的脑海中,这就够了。
她无声地道别,然后,转身。
深夜的马路比白天少了一份喧嚣,她慢慢地走着,心如止水。
从宁城到北京,可以坐和谐号,也可以坐以K字开头的慢车。
和谐号今天误点了。
火车站高大的电子显示屏上写着:G700X次列车16次中的8节车厢出现设备故障,列车估计要晚点一至二个小时,请旅客同志们耐心等候。候车的旅客怨声载道,和谐号在这几个月内,连续误点几次,什么高铁,什么动车组,简直就是他妈的扯蛋。
钟荩同情地看着情绪越来越激动的人群,列车晚点是难免的事,可能大家对动车组寄予的希望太大。希望越大,一旦失望,必然也是最大的。感情也是如此。
她从江州回宁城,如果有凌瀚陪着,她会坐慢车。K字开头的慢车,车厢是邮政绿的,设施非常陈旧,座椅不舒适,环境也不是很干净,列车员态度懒散又冷漠。只有兜售小玩具时,才露出个笑脸。她的情绪到不受一点影响,她和凌瀚有说不完的话,巴不得铁路没有尽头,就这样相依相偎着,一直坐下去。凌瀚在宁城有个亲戚,他来宁城会住到她家。她很想带凌瀚回家见方仪,但没敢。方仪是坚决不同意她在江州找男友的,凌瀚是省人才库下派到江州的,回宁城很容易,她想着等凌瀚调回来再提。她还想着,等到春天,她要带凌瀚回安镇看油菜花。
凌瀚总是准备了三明治、面包、水果、各种饮料,搞得像旅游般。她在车上去趟洗手间,明明门上有锁,他也要守在门外。花蓓说他简直把她呵护得无微不至,这样下去,以后会没行为能力的。
如果她一个人回宁城,她就会选择和谐号,快呀,可以缩短与凌瀚分别的时间。
多么辛酸而又幸福的往事。
钟荩从电子屏上收回目光,随着人流往检票口走去。宁城没有直达安镇的列车,她要先坐到县城,再搭汽车。路过县城的列车,是慢车,还是夜间的。天渐渐黑了,列车的灯雪亮地照过来。人群急速地往后退,钟荩差点被绊倒,幸好一双长臂从身后托住她。她扭过头想道声谢,后面的人群像潮水般涌来,她只得跟着向前。
这列车的终点站是青岛,现在的季节不是旅游旺季,车上的人不是很多。车厢内很脏,上一站离开旅客留下的垃圾都还没处理。钟荩买的是硬座票,四个小时后,她就下车了。她想把行李箱塞进行李架,提了几次,终是力气太小,都没成功。有人轻轻拽了下她的衣角,她回过头,一怔,是在看守所外面转悠的那个哑巴民工。
他用眼神示意她让开。到底是男人,轻轻一托,行李箱稳稳地搁在行李架上。
钟荩忙不迭地道谢,“你是回家吗?”
哑巴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她这才想起他是听不见的,可惜她又不会手语,羞涩地笑笑,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口香糖塞给他。哑巴快速地把手背缩进袖内,往里面的车厢走去,背影有一丝僵硬。
钟荩缓缓眨了眨眼睛。
列车开动不久,坐在对面的一位中年妇女就开始吃她的晚餐。她买了盒饭,吃完,又泡了碗泡面。泡面的香气弥漫在钟荩面前,感觉像坐在厨房的灶台边。碗洗好之后,中年妇女又打开一个袋子,从里面抓出一把瓜子和花生,在那嗑了起来。看到钟荩打量她,她咧咧嘴,露出一口黄牙,“要来点么?”卷舌音很重,徐州那边的。
钟荩摇头,一个列车员推着辆车出来,向大家展示一个在掌心里把玩的球,说是强身健体,能防止老年痴呆。妇女在座位下面踢踢钟荩,“别买。现在是十块,绕过三圈,就是三块了。”
钟荩笑笑,把目光专注于手中的书。她把花蓓送给她的《幸福九植物》带来了。
书里说,在墨西哥热带雨林里,生长着九种神奇的植物,分别代表着财富、力量、魔法、勇气、自由、美好的性、持久的爱、生命繁衍、长生不死。找到它们,就得到一生的幸福。这辈子,她估计是去不了墨西哥雨林,她也不想拥有这太满的幸福。其实,有一两样就足已。这样的书,不能入迷,作为旅行消遣挺好。
中年妇女猜得真不错,列车员第三次推车出来,小球的价格直降到三元。中年妇女得意地冲钟荩扬起下巴。
钟荩请中年妇女帮她照看下行李箱,她起身去洗手间。洗手间前排了两个人,一男一女。钟荩抬首,想看看前面那节车厢的洗手间空不空,一下又看到了哑巴民工。他像尊雕塑,孤独地对着窗外漆黑的夜色,浓密的胡须遮住了他的嘴唇,但钟荩能想像得出,此时,它们一定抿得很紧。他仿佛与这个世界、这列火车都隔绝了,在一个独有的空间里,他沉思,他想像。
夜晚十一点,钟荩到达县城。这是个小站,离城区比较远,每天经过的列车也很少,站台上,列车员穿着厚厚的棉大衣,脖子缩在衣领里。
下车的人很少,哑巴民工竟然也在其中。
车站外面,有几辆三轮摩托车簇拥了过来,司机们扬着音量问要去哪里。钟荩瞧着一个长相比较面善的,她说去安镇。司机皱了皱眉,安镇挺远的,又是大半夜的,我回来又拉不到客,至少六十。钟荩没有还价。
三轮摩托车上面用塑料布做了个遮风的棚子,看着严实,并不是很暖和。钟荩掀开塑料布往里钻,有一个人抢了先。
“你们是一道的吗?”司机问。
钟荩眨眨眼,看着里面的哑巴民工,“你……也去安镇?”她指指安镇的方向。
哑巴终于有反应了,他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皱皱巴巴的钞票递给钟荩,手指比划了几下,意思大概是他们拼车吧!
钟荩摇摇手,有他作伴走夜路,她莫名地感到安全。
哑巴也没推辞,把钞票放回袋中,然后,抱着钟荩的行李箱,似乎怕它会碰坏。乡村的路,行驶的都是农用车,维护得并不好,坑坑洼洼的,车颠得很厉害,一路上又看不见什么灯火,只听到呼呼的风声。钟荩不一会,就感觉身上的热气仿佛全部散尽了,血管里的血不再是流动,宛若冻结了。屁股颠得又疼,她痛苦地在位置上挪来挪去。哑巴看看她,突然放下行李箱,脱下身上的棉衣塞给她,要她垫在屁股下面。钟荩慌忙拒绝,怎么也不肯接。
摩托车的轰隆声中,她仿佛听到哑巴一声轻轻的叹息。
静谧的夜色里,蓦地出现了一片灯光,司机说安镇就要到了。钟荩掀开棚门,饥渴般地凝视着。
哑巴在镇子口下的车,也不知他去哪,身影很快就被夜色融没了。
行李箱上的轮子在青石板上咕噜咕噜地滚着,安镇的寂静,如铺满了白雪的原野。钟荩在这片原野上跋涉,再过一座小桥,走过一条小径,在河岸边那座带着院子的青砖瓦房,就是小姨的家了。
松软的棉被带着阳光的芬芳,枕头里装着去年的蚕沙,冬暖夏凉,解热清目,翻一个身,便听到沙沙的声响,像蚕儿吞噬桑叶。公鸡已经叫过两次了,猫咪在院中跳来跳去,小姨夫和小姨压着音量在外面说话。
安镇的清晨比宁城总是醒得早些,呼吸之间,都是空气中浮荡的青草味、花香味,钟荩不想睁开眼睛,仿佛自己回到了五岁前,她爱赖在被窝中,等着妈妈过来替她穿衣。
搁在被外的指尖被一股湿湿的温热舔来舔去。
“来喜,走开啦!”钟荩咕哝着,手却没有收回。
房门吱地一声开了,有人噗哧笑着走进来,“懒丫头,这不是来喜啦,是来喜的孙女。”
钟荩腾地坐起,“哥!”来人是何劲,只比她大二十分钟的哥哥。
何劲是个早婚族,二十四岁就结了婚。他说,我这一辈子就喜欢一个女人,晚婚不如早婚。嫂子叫红叶,是北京农业大学毕业的。何劲不是很爱读书,勉强混了个农艺大专的毕业证,就急急回苗圃帮忙!红叶是来安镇搞科研时认识何劲的,方晴说也没看出何劲哪块好,竟然把学历比他高的姑娘骗回来了。曾经,方晴想让方仪帮何劲在宁城找份工作,方仪找了不止一份,何劲每个都做不到半月,就把人家老板给炒了。二个月后,何劲又回到安镇。他说只有呆在安镇,他才能好好地呼吸。方晴笑他没出息,他挠挠头,呵呵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