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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米汤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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纲保一家住米汤亭。这是个独户塆。屋子坐东朝西,西面挨个大水塘。塘边长满竹子,竹子密得蛇钻不进,竹子中间有条小路通到磦边。从对面山上看米汤亭,只看到竹子,看不到屋。竹子跟南北两头一丈五尺高的石头院墙相联。院墙三面环护着房子,南北两边院墙直修到塘里;院墙外栽满各种炸刺树,炸刺树密不透风,有的刺藤爬到墙上;南北院墙都有半尺厚的木门。这样的独户塆小偷进不来,三两个人的抢犯也进不来。多少年纲保家都没被偷过抢过。纲保跟附近几个塆子很少往来。年关时邻塆的龙灯都不来他这山洼里,农忙时他们也从未求邻塆的人来帮忙。逢年过节纲保也不让儿子们去邻塆玩,怕他们染上赌瘾。邻塆的事他们常常好久才晓得,但腊月初八徐家塆徐显义一家被杀一会儿后他们就听说了,是跛子剃头匠松华颠来说的。

跛子到米汤亭来时走到徐家塆正中的巷子就碰到阮少奇带着民团从巷北跑过来,他忙贴墙站着让路。团丁们都穿身黑,戴圆顶帽,腰系黑巾,紧扎裤脚;团丁都是些后生,一个个五狼神样,有的扛着钢枪、土铳,有的背着大刀、拿着梭镖,跑得轰轰嗵嗵。队伍像条黑蛇扭到巷边显义家门口就对天放起铳来,嗵嗵声撞到塆对面的山上又撞回来;惊得塆前那棵大枫树上成百上千的鸦雀乱飞乱叫。塆里好些人都围了过来。跛子也凑过去想看个究竟。他以为他们只会把显义抓走。显义是共产党,当了苏维埃政府的区长,大概是他堂客要生他才留下了。一会儿少奇的人把显义一家捉小鸡样捉到门外。两个团丁一边一个拧着显义,显义铁着脸,人像死过去了;显义父还牵个三岁男娃;显义堂客还抱个奶娃,穿得单,直哆嗦。等人围得挡住风,少奇才站到门前的石堆上说:“今天要你们看看跟共产党闹的下场!”他一挥手,一个团丁就从显义堂客手里夺过奶娃,抓住脚高高甩起,对准一块大石头磕去;奶娃头磕石上,喀嚓一声,脑浆溅出来;显义堂客挣扎着要扑过去抱儿,一个团丁早一叉戳她颈窝里,血喷出来得像打枪;又有人一刀砍在那男娃后颈上,小孩头折下来;显义吼一声,想挣扎着扑上去救儿子,早有个绳套套他颈上,两个人把他扯倒,一人用大刀割下他的头;他父也被人用绳子套了颈,颈上又被戳了一刀。一会儿五个活人就全汩汩冒着血,横七竖八躺地上。好多人一见动了刀,都惊叫着跑开,有的吓得动不了。跛子吓得浑身打颤,闭眼不敢看那细娃。少奇对还站在边上的人说:“看到没有?谁闹共产就满门抄斩,一个不留!”

跛子松华没见过杀人,更没见过杀奶娃。他颠到纲保家后就呱呱说个没完,吓得纲保心慌意乱,脸都乌了。跛子不是要吓纲保一家,是他自己吓坏了,吓得管不住嘴,他给纲保剃头时还手脚打颤。

纲保心慌意乱是因为他老四是共产党,听说他们大部队被打跑后他留在西北山里带人打游击。保安大队和民团正铺下天罗地网追杀他。县保安大队的人来找过纲保,叫他惊心,说要是他儿斗胆回来就马上把他捉住上交以免灾祸。他满口应承,说他儿读书读歪了,做不仁不义的事,给政府添麻烦,他还能跟政府作对?儿要回来,他就把他捉了交给政府,要杀要剐由他们。

跛子只顾说自己的,没悟到他那些话就像刀一样扎纲保的心。他给纲保掏耳朵时纲保说:“我老四也走了邪路。要是他不顾我们性命回来,那是他不仁不义,也不能怪我们。”

跛子当时就听出纲保那意思是他老四要是回来,为保全家,他要亲手把他结果了。但他四儿那时哪会回来?他不会那么傻。

但人走投无路时会把死路当好路。

2

腊月十五那天下午下起雪来,雪搅天搅地,几十步外就看不见人。夜里雪停了,月亮出来后冷得出奇。原来的雪都像棉花样松软,这时雪却沙硬。那天志义游击队被保安队打得只剩他、队长和一个警卫,很多人都当了逃兵。他们只剩空枪。他和队长商量让队长去南边谋出路,他带警卫就地隐藏。警卫有个姑姑在木兰山下,说可到他姑姑家去躲躲。天黑后他就跟着警卫摸到他姑姑家。他们刚吃了点热饭睡下就听到狗乱叫。他忙叫警卫出去探听情况。警卫一出门,狗叫更凶,他便从后门跑到山上。一上山他就听到枪响,听到枪响他就顾不得警卫直往山里跑。

那一带他没熟人,他不敢去人家找吃的。他只穿身单,躲在山上,不饿死也得冻死。这时只有至亲才会保他。他家单门独户,在山凹里,屋里有地窖,有通到院外的地下通道;那里哪条路他都熟,易藏难捉。想不冻死饿死就得回家躲几天。他便当夜在大雪中走了三十多里雪路回家了。

他到家已是下半夜,人又困又饿。要进他家院子最好是从院墙北门上去,再跳下去。但那会搞得很响,一响就闹动了北边狗窝里的狗;狗一叫,父亲和哥哥就会提刀抓铳跑出来。还有就是打冰上走,走到磦边,沿磦边石阶上去。但大冷天为防人进院子,大哥常半夜起来破磦边的冰。他从冰上走到磦边,发现哥还没敲冰!上头那个木栏门也没关。他悄悄上了岸。这时柴房墙边冲出一条狗,叫了两声,跟着三条狗也奔过来。狗都认得他。他忙啧啧叫着,那狗就跑过来顶他的脚。他走近柴房北边小门,哈腰摸出墙下窟窿里的竹片,拨开柴房门进屋。狗要跟进来,他把狗挡门外。

他早想好:躲到柴房里,不让家人晓得,不得已就只让三嫂晓得。三嫂人好,三哥也跟他最亲。在草堆里打个洞躲里头。柴房大,夏天常有母鸡从柴房里好好地带出一群小鸡来。哥哥们只在秋季送柴草才进柴房,嫂子也只隔天到柴房拿柴草。柴草房冲北有个小门,可走到屋后方便;屋后长满杂草杂树。

柴房暖和,房里地上堆的是草,楼上是松枝和劈柴。他先到灶房去找吃的。柴房通灶房的门从灶房那边闩上了。他又拿出那竹片来拨门闩,拨开灶房门。他摸进灶房,一打开碗柜就闻到酱萝卜香。那是父亲酱的萝卜;那香气让他口里漫水。他摸到半碗酱萝卜,抓起萝卜就吃;又摸到一钵硬稀饭,他端起稀饭就往口里倒。一会儿他把半碗酱萝卜和一大钵稀饭吃得干干净净。吃完他就困得发晕。他回到柴房,把灶房到柴房的门掩上,爬到稻草堆上打了个洞,钻到洞里,用稻草盖住头,一会儿就睡着了。

3

第二天一早,志仁堂客和珍一进灶房见到柴房的门没闩就吃一惊。公公千叮万嘱要她每夜都把所有门都闩上。灶房到柴房的门小,是用四寸厚的榆木板做的,外头还包了铁,一为防盗,二为防火。她清楚记得她是关了门的。但她这些天也有些心神不安。听说徐家塆的事后志仁睡不好,闹得她也睡不安。她打开碗柜时更吃一惊:一大钵稀饭光了,半碗咸萝卜也没了。没人夜饭后会进来吃剩饭剩菜。昨天半夜志仁还说怕弟弟这时回来。志义真回来了?她忙掩上通到堂屋的门,回身走进柴房,再掩上柴房通到灶屋的门,低声叫:“志义?志义?”

志义只得掀开稻草,从草堆上溜下来。他把手按在嘴上。和珍悄声说:“他们要捉你。我叫三哥来?”志义说:“莫让三哥晓得。就你每天给我留点吃的。我就躲几天,暖和点就走。”和珍脚打颤。志义叫她忙她的去,关上柴房通到灶房的门。她只得去灶房做饭。

她把稀饭做糊了,炒咸菜锅里的锈没洗就把菜倒进去了,端稀饭时少放了一碗,叫人来吃饭时才发现筷子没摆好。回到房里时志仁问:“你怎么像丢了魂?”她这才悄声说:“义回来了!”志仁问:“哪里?”“柴房里。”“还有人晓得不?”她说:“就我晓得。他叫我莫让人晓得。”志仁说:“这屋里怎么躲得住!他得快些走!人挪活!你快去给炒些花生黄豆!哪个都莫说。哎!”志仁忙打后门去见弟弟。

他们家一共有九厢房。除柴房的门开向北边外,别的九厢门都朝西开。从北到南是柴房、灶房、堂屋、父的房,志道、志德和志仁一家一厢,志仁隔壁是谷房,谷房边上是牛房。各厢都有门联通。志仁的房挨志德的房。和珍跟志仁说志义回来的话叫隔壁志德堂客听到了。她害喜,正挺着肚子躺床上歇着。等志德一进房,她就问他晓不晓得四弟回来了。志德吓得下巴吊下来。他长得像他娘,精瘦,胆小怕事,夜里狗叫三声就吓醒,大白天都不敢一个人翻山去邻塆。他说:“不会啊。四弟没这么傻。这时他哪敢回来?”堂客叫他去柴房看看。

志德便打走廊去柴房。他推开柴房门,看到志义,像见了鬼,人都要瘫下去。志仁叫他把灶房门关上,他却只靠在门边,忽然抽抽搭搭哭起来。

那时志义已跟三哥说了他为什么回来,怎么进的屋,说他躲几天就走。志仁说他会帮他避难,叫他别担心。见二哥这样,志仁忙过来拉他进房,说:“你哭什么?怕什么?他们没那么勤快。这冷天,没人出来,雪太深也走不动。”志义说:“我拿点吃的就走,你莫担心。”志德好半天才止住哭,说:“我怕你出事。他们得势了。你快走!”志仁说保证没事,叫他莫让大哥和父晓得。志德点头。志仁叫弟弟躲好,带哥哥出来。

4

那天特别冷。早上晴了一会儿,下午又阴了,风刮得山上的树响得像发了大水。志仁听到风叫就喜。阮少奇的人扎在十来里外的南边阮家楼,他们来这儿逆风,风吹得人走不动,雪又深,他们不会来蒙麻雀。县里的保安队扎在东边三十里外的八里镇,他们也不会逆风陷雪来这里。

第二天志仁一醒来就对和珍说:“义在那草窝里冻坏了,你早起先给他打个萝卜汤,多放点姜。”和珍一到灶房先煮上稀饭就去打汤。汤好了她就掩了灶房门去柴房。到了柴房她叫几声没人应。她忙回灶房,把汤放到灶台上,赶回房里。志仁还睡着。她说:“弟弟不在了。”这话让志仁惊得腾地坐起来,脱口说:“解手去了吧?”和珍说:“柴房门还闩着。”“这冷天,他能上哪?你先去做饭。”和珍走了,他慌忙起床去找弟弟。他一到堂屋门口就听到父在他屋里跟人说话。弟弟在父屋里?他推门进到父屋里,呆住了。

父和大哥正往门板上放弟弟。弟弟脸已煞白,颈上扣着绳子。志仁感到像有人往他喉咙里杵了根棍子,棍子直戳进他胸腔,他的心裂得像冰破了样吱嘎响。半天他才拔出戳进喉咙的棍子,吼着问:“义怎么了?”

他是对着大哥吼的。要是大哥说是他下的手,他就会操起屋角的斧头扑上去把他剁个稀巴烂!

大哥没吭声。父说:“为救你们,我把他弄死了。”志仁木了,是父干的他就没法,他只呆望着父。父不看他,叫志道抬起。他们把门板抬过他身边,放到堂屋地上。父又从门边端了两条板凳搁到堂屋正中,再叫志道帮他把志义抬起搁那板凳上。父这才对志道说:“你去跟区里说,我把他弄死了。你出门先用要子把脚捆一下。”

志道放下弟弟就出了屋,望都不望志仁。

志道到柴房用要子捆了脚就去区公所报信。区公所在觅儿寺街顶南头的小院里。路上有尺把深的雪,哪儿都不见人。快到街上时志道见路边大塘里有群野鸭扑腾,他忙拍手赶野鸭。野鸭“嘎嘎”叫着,接二连三飞走了。他看到塘北角像水开了样鼓泡,忙跑过去。原来是鱼被撵疯了,挤到那浅水里堆起来了。他忙解开腿上的要子,脱了鞋,跳到鱼堆里,抓住鱼就往干处丢。他抓了半天鱼群才慢慢稀释开,只剩些小鱼晃晃撞撞。他爬起来。他丢起的鱼在雪上蹦跶。他折了柳枝,把鱼捡起来穿上,穿了两大提;一提有十几条尺把长的鲤鱼、鳊鱼。他拎着鱼去区公所报信。

街上的肉铺、杂货铺、面铺、油铺才刚开门。有人在店前扫雪,看到志道拎着鱼就都问他卖什么价。他说:“不卖。我路上捡的。我屋里要请客,我父把我老四弄死了。”肉铺老板周善仁问:“你喝多了?”他说:“我去区里报信。我父把我老四勒死了。”说完继续走。街上的人都瞪大眼看他走过去。

他提着两挂鱼到了区公所。阮区董才刚起来,见他拎了鱼来,以为是纲保送礼来了,眉开眼笑接他进屋。志道说:“我父把我弟志义勒死了,叫你们去验一下。”区董说:“什么?”他又说一遍。惊得区董没顾得上问他的鱼,忙说:“我就叫人来!”

志道就拎着鱼回家,路上逢人就说他父把他四弟弄死了。好多人不信,他说不信你们来看。

到中午时附近塆子都知道米汤亭的纲保把他老末弄死了,好些人都赶来看。志德哭得像个细娃,志仁堂客哭得像死了亲娘,哭得最惨的是纲保。他哈哈大哭,边哭边叫:“义呀,哪个叫你走那条路啊!我们也是没法子啊,儿啦!”远近还从没见过大男人这么哭的,大家都知道他该哭。

5

米汤亭本来叫彭家洼,原是彭家的庄田庄屋,纲保父住彭家庄屋,种彭家庄田。纲保父勤扒苦做,存了点钱,等彭家败了,他就把彭家的庄田庄屋买下。纲保父死后,纲保接过田种着。彭家洼的田太寡太高,天一干就没水,一没水秧就干死了。纲保成亲那年秋后收的大半是瘪谷。年一过他就要把田地卖了去汉口给人挑水打杂。他跟周家畈的周绪发做好价,正月初七正午就带着地契去绪发家签字画押。到绪发家时他又饿又渴。那时绪发家饭已做好,屋里肉香撩人;绪发还备了酒,想等田地一过手就庆贺一下。绪发把纲保请到堂屋坐了。纲保一坐下就直冒虚汗。绪发叫堂客给他倒茶。纲保说:“我喝不得茶。”绪发便叫堂客去端汤来给他喝。当时他家有肉汤和米汤。肉汤是一早熬起的排骨汤,就那一小罐,给人一碗就没多少;那做饭捞剩的米汤却有一大锅。绪发堂客小气,便挖了一海碗米汤端出来给纲保。米汤像奶,稠稠的,喷喷香。纲保一闻那米香肚子里就翻江倒海。他还一手抖抖拿着章子,绪发说:“喝了再盖。”他便双手捧了米汤喝。米汤甜润,糍爽,滑软,和腻,让他舒坦极了!一碗米汤下去,他像冲了气,人硬足了。这米汤是田里生的谷熬出来的,只要有水他田里就长谷,收了谷他就有米汤喝。米汤比什么都好喝!奶娃靠的是人奶,大人靠的是米汤;米汤是老天的奶。只要他守住田,肯在田里花力气,就有老天给的奶喝,他就会有气力。今年收成不好,明年就会丰收!想到这,他放下碗说:“田我不卖。”绪发说:“说得好好的又不卖?我又没得罪你!”他说:“这米汤太香了!我田种得好也有米汤喝!”绪发这才晓得是米汤让他变了卦,忙说:“你等等,我叫我堂客给你端肉汤喝!”但已迟了,纲保收起契据章子站起来就走。绪发拦不住,只得干看着他走。纲保一出屋,绪发就回屋把他堂客痛打一顿。要是她懂那个理,拿肉汤给纲保喝,他就想不起他的田来,就不会舍不得卖田,他就捡个便宜收了他的田。他堂客简直是个败家精!

纲保那回就因为喝了碗米汤,想到他种田就得谷,舂谷就得米,煮米就得汤,喝了米汤就有劲,于是不忍卖田。那之后他就改“彭家洼”为“米汤亭”,第二年秋收后他就叫人在两块石板上雕了“米汤亭”三字,用红漆涂了字,再把石板镶在南北院门上。从此大家就叫他塆“米汤亭”。

他把山洼间南边从东到西的坡地都改成田,在山边挖了两口小塘,塘北边山坡改成地。他把老屋拆了,做了九厢房,在屋子三面打了围墙。他养了四个儿,请黄家大塆的老先生给他们起的名,叫他们志道、志德、志仁、志义。儿子大了后他把北面周家畈的一冲田都租种了。那些田都比他的田好,地势低,抗干,隔他屋也近。他做梦都想把那一冲田买下来,但靠种田攒钱他这辈子都买不起。要想买那些田,家里得有人读书读出来。

是他立志要让家里出个读书人。老四最灵醒,一岁就会说话,两岁了嘴就甜得不得了,他就决心培养他读书。没想到他们爷伙四个勤扒苦做,省吃节用,把抠的钱存到这个聪明伶俐的幺儿身上,他却带头去抢人家的东西,分人家的田地!那在哪朝哪代都是大罪,不会有好下场;儿子读书读牛屁眼里去了,不听他教!到头来为了保这一家,他还得亲手勒死他!

他嗷嗷大哭,哭得人人伤心。

6

跛子松华听说纲保弄死儿子,忙跛跳着翻过山赶来。志义的胎头是他剃的,志义入棺前还得他理个头。他赶到时见志义躺在堂屋中的门板上,脸上都没盖块东西,头发乱,稀拉的黄胡子都一指长。纲保跪地上,伏儿子身上嚎哭,哭得声嘶力竭。跛子走过去哈腰摸摸志义的脖子,那里还有一道勒痕,皮破了点。大家都望着他,纲保也张嘴含泪望着他。跛子站直了,对纲保伸出大拇指,大声说:“你们爷伙有志气!”

像屋顶上掉下一块瓦砸地上,一屋人都惊得瞪大眼看跛子。纲保抹把泪,抓住跛子的手说:“他教不醒,我没法啊!”说完头埋跛子手上啊啊哭。

有人说是跛子中了邪才说那话;有人说他就是想宽慰纲保。来看的人都不说话,没一个人劝纲保,就连区董来了也只望望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就跛子心善,还想到要宽慰纲保。有人说跛子是国民党的奸细,他恨共产党,说共产党尽杀剃头钱给得多的,说要不是他传了少奇的话,纲保不会吓疯了,不疯他就不会勒死他最爱的幺儿。

志义死后头七夜里,跛子挨了闷棍。他从袁家塆回去,走到米汤亭对面山坡上的地埂上,听到后头有人叫:“唉,等等!”声气好熟,他回头只见一团黑。他吓得两脚发软,壮着胆子问:“你哪个?”那人没应声,急急赶上来。他怕是鬼,忙赶紧往前走。那地埂被流水冲断,在路下地里冲出个大坑;脚好的人一跳就过去了,他得绕到上头地里走。他刚要下地,头上就挨了一下。

他醒来时睡在那流水冲出的坑里,坑里还有雪。他半天才明白他是遇上打劫的了。他摸摸后脑,后脑上肿得像扣了个碗。风吹得山上像鬼吼。他爬起来,顾不得找他的剃头箱,忙朝塆里跛去。他打门叫醒堂客,一进屋就趴在地上,牙齿打颤说:“我遭劫了!”

第二天一早,他大哥带了人到他挨闷棍的沟边捡到他的剃头箱,箱里的钱没动;他哥一喜,跛子却怕了。有人说他是挨了鬼打,但他头上的包鬼打不出来;有人说是志义的同伙干的,是他那夸纲保“有志气”的话惹的祸。那些人当他死了,把他拖到那坑里;窝那坑里,十天半月都不会有人看到;那路平素没人走,等人碰巧走过看到他,他早叫狼狗吃得只剩骨头架子了。但他因窝那坑里才捡了条命,要是睡在大北溜风里的地上,半个时辰他就冻死了。

跛子挨闷棍后脸老发绿。他再不敢到外塆去剃头,再不敢多嘴多舌,剃头时老抿着嘴不说话。好多人都问他晓得是哪个打他不,他只摇头。他挨了打后天天叫头痛,半夜常挨刀样惊叫起来,吓死他堂客。挨闷棍后不到一年他就死了。塆里人说他是吓死的,说他脸发绿是胆吓破了,胆汁流到了脸上。

跛子松华是远近最好的剃头匠。他会掐筋,剃完头就给人掐筋,人头痛牙痛,他一掐就不痛了。老人小孩都爱他剃头。他死后他的手艺就失传了,远近再也没人剃头剃他那么好。

7

志义下葬,他们家人都哭,就志仁不哭。他老横眼望人。为弟弟,他跟他大哥志道结了仇。

志道长得像小黄牛一样壮,结实得像马骨石,跳到水里都砸死鱼。他是弟兄中力气最大的,一个人能扛起好几百斤的水车。附近塆子做屋上大梁都要请他帮忙,抬大棺也要请他。他每天从天亮干到黑,从不歇也不累。最奇的是下雪天他就穿单裤夹褂还老叫热。他跟媳妇睡不到一块,两个人夜里各盖各的;他大冷天也就盖个单子;热天他嫌蚊帐闷得他热,夜里只光肚子睡竹床,也不怕蚊子。他最听父的话,最瞧不起四弟,老说:“读书有个鸟用!”但父还是让四弟去读没鸟用的书。

志仁说是他大哥把弟弟勒死的。他父却死活说是他一人干的,说那夜他跟志义睡一床。志义酒后一会儿就睡着了,他火气大,被窝里热和,他心里也暖和。他半夜却听到外面人吼,还放了枪。他就慌忙起来把做好的活套套志义头上,两头扯,扯得志义“咯咯”叫,乱蹬得床咵搭响,一会儿他没声了。他没声了外头才没声,围的人都走了。他这才去叫志道来帮他抬志义。

志仁不信他父一人干得了。但大哥赌咒发誓说他真没下手。那夜父本来叫他去帮忙,他不敢违拗。他跟父去柴房见到四弟。一见弟弟,父又变卦了。父本来叫他一进去就捉住弟弟,用绳子勒死他;父见了弟弟却摆手叫他莫动,还叫弟弟到堂屋去喝他存的高粱酒,喝得泪流。他也跟着喝了点酒。他见父那个样就以为父说要勒死弟弟是个气话。喝完酒父叫他回屋去睡,叫志义去他床上睡,说他那床宽,床上的草都是新换的,被絮都是刚浆过的,还叫志义安心睡,说院门都闩了,他们来几十个人也莫想在这屋里抓到他;听到狗叫大了就从地道跑山上去;说他听着狗叫。父说得那样好,他就放心去睡了。

志仁说:“父跟你说要勒死弟弟你怎么不劝?你不劝也该跟我和二哥说,我们去劝!你就存心想害弟弟!”大哥逼急了就说:“是我弄死的又怎样?弄死他还不是为你好!”志仁就骂:“你是个大傻儿!”大哥最恨人说他傻,一听这话就扑过来要掐他。他一要动手,二哥就来拦;大哥最听二哥的话,二哥一拦,他就不动了,只说:“人家捉住他,说你窝藏,把你也弄死就省心了!”

志义死后,纲保就常望着墙咕咕哝哝,像是跟志义说话。每餐他都要媳妇给四儿盛了饭放桌上挨着他。他拿起筷子时总先望身边说:“义,快吃。”有时他端起碗往留给志义的饭碗里倒稀饭,说:“趁热的多吃些!”倒得稀饭漫出来,流到桌上,让三弟兄看得发愣。他变了一个人。他不再剃头,头发长得像乱草;他分不清季节,六月还穿棉袄;也分不清白天黑夜,有月亮的晚上,他老在走廊里走来走去,有时半夜去敲儿子的门,叫他们起来干活。第二年腊月天冷后塘上结了薄冰,夜里他就用根麻绳捆了个石头,站磦边把石头往塘里砸,砸下去,拖回来,再砸下去,砸得水咵咵响,边砸边啊嗬叫,弄得浑身泥水淋淋的。头几天志德还常起来劝他去睡,后来搞长了就只得由他。有天早上他看到父亲趴在水里,屁股翘起来,好多鱼在他头顶游来游去。他忙跳水里把父亲拖起来,父早没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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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后日本人打来了。有天早饭后满山满畈的人都喔嗬连天叫喊说东洋人来了,附近塆里的人就都往西边山里跑,大抱小,壮扶老,婆婆拄棍,媳妇踮脚,前呼后叫,翻山过水,忙忙逃命。跑到西边时回头看到身后山上升起柱黑烟,烟黑得像墨,直往天上搅,肯定哪家着火了。是哪塆哪家,谁也不晓得,也顾不得。第三天东洋矮子走后大家才回来。徐家塆、张家田、袁家塆、周家畈哪塆都没着火的。大家都奇怪那烟是哪里来的。第四天才找清那是米汤亭着火了。袁家塆的传堂和宗学跟志仁好,志仁跟他们不存心,家里的大小事都跟他们讲。他们这才想到志仁好久没来了。他们便去看志仁。在米汤亭他们只看到黑墙烂瓦。黑炭堆里还丝丝冒烟。他们这才知道什么叫水火无情:他们的屋、院墙都倒了,门前的竹子只剩了桩,像被人砍了;东边半边山和南边大半边山都烧了,只剩些树桩,门前塘上飘一层黑灰。没见人影。他们家的狗呢?他们家的两头牛呢?都不见影。他们不敢进院子,也没敢呼叫,只蹲在塘埂上呆望半天。

后来大家都说黄家人怕是去亲戚家了。但该犁田时也没见志道兄弟来犁田,该下秧时也没见他们来下秧,该割麦时也没见人来割麦。

黄家九口人都哪去了?他们见屋烧了就走了?要是屋烧了才走,他们得跟邻塆的人说一声,走也得打附近塆子过,可谁也没见过他们。一家人都烧里头了?那黑烟是大白天才现的,怕是烧了一夜,那山凹里半夜起火外面看不到。是他们遭炸了,弟兄带着堂客细娃偷偷走了,他们走了多日后屋里才起火?是志道跟志仁动了刀子,杀得全家没几个活人,最后活的人发疯,把屋烧了?

米汤亭发火后雨季来了,人们忙着播种插秧,没人去挖那烂瓦断墙看有人压里头没有。米汤亭的田地没人管,一年后就田不是田,地不是地,荒草杂树丛生。山边的几个小塘每到雨季就蓄满水,那水热季凉不长草,冷季温不结冰,水清得见底,水底常见指头大小的青背鱼晃悠。

再也没见米汤亭的人。多少年后邻近塆里老人还常谈起米汤亭。都说纲保弄死细儿那事做得糊涂。阮少奇没那么厉害,他不敢把共产党人全家都杀光,那杀不完。解放后阮少奇被活捉后说他杀显义是杀鸡吓猴。显义不该大大样样留家里,他躲躲就没事。像志义那样的年轻人,抓住也了不起杀他本人,哪会杀他全家?这远近多少人跟红军走了,动人家里是树仇结怨,万一人家发了回来呢?谁都不敢把事做绝。说连坐,那是防人再闹共产。

解放后米汤亭那片田地划归周家畈。合作社后米汤亭的田地才被重新开出来种东西。七十年代学大寨,周家畈才把那屋基上的树砍了,草拔了,把石头、砖头捡出来堆到山坡上,把屋基整平种了小麦。那地里的肥气冲得小麦长一人高,绿得发黑;后来又种了花生,那花生藤蓬起两尺多高,密密麻麻,兔子都钻不进;到九月底花生藤还绿油油的。那地种了多少季小麦花生后土都发黑,地里还有好些黑炭,但没见人骨头,也没人去深挖看那地底下有没有人骨头。

2015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