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太明白在他周围,以及周围的周围,所寄居的一切勾当了。他用一只乌鸦身上的虱子来形容自己。政府大楼,银行总部,行政中心,总统套房,每一个都比农贸市场两侧的水渠沟还要肮脏。脚步一个个匆忙得要死,结果还不是在原地兜了些大圈子,还不如蒙上头呼呼大睡呢!可是A虽然这么说,自己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贪婪而又懒惰的一根根神经。“你看吧,明白再多,也只能更有助于当好一只虱子。”
这能算是一种矛盾吗?
书读得越多,就越迷茫。第三次浮上水面,喘口气。浓稠的空气中喘气显得愈发艰难。
我再次按了按太阳穴。似乎手比脑子更先知道头已经隐隐作痛的事实。
我拿出没有信号的手机,打起一个简单的游戏。我明明记得我已经过了几关,结果记录却都不见了。终于把前三关都满星过关之后,我跟自己发誓,在看完最后一句话之前,不要磨蹭着浪费时间了。
小鳖还是像死了一样。
A回忆起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各种各样的人时,像呛了一大口海水。A在心里低吼,千万不要对他好。这沉默的声音别人自然听不见,可这确是实打实的告诫。
当有人对A伸出援手的时候,譬如说借给他一个单位的钱,那么下一次他会用两个单位来测试对方的诚意。直到有一天,当对方终于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他便像在午夜变身了一样将过去的好都一举撕毁。对方在他的眼中和他的回忆里,都是十恶不赦被肮脏的铜臭就吓得屁滚尿流的小人一个。千万不要让他喜欢什么而得到,也千万不要让他喜欢什么而得不到。他会将他得到的嚼两下后如老迈的植物纤维般啐出,又会将他没有得到的想方设法地毁灭。这需要他足够聪明,也足够心狠。这两点,恰好他都在慢慢修炼。在A的字典里,事实上并没有忍让、奉献这些字眼。他不希望比别人付出得更多。他在心里打着个永不停歇的算盘:
到底是自己的损失得多一些,还是对方?
刚想再打下第四关,突然想起自己发的誓,只好作罢。倒是那个从一开始就伴随而生的微妙感觉渐渐浓厚起来,压得我有些胃胀。这是A的故事。我突然瞥见暗下来的手机屏幕中映出来的自己。手中的质感告诉我马上就要读完了。
A会为了让对方多损失一些,让自己多得到一些,而从每一个细节出发构思三天,却懒得叠被子、给地吸吸尘。他的背心上面有洗不下去的油污。然而不用说,每次A出门的时候,即使心情再不好,也不至于把他邋遢的一面带着出门。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整洁的外衣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到那时候,他便甚是嫌弃邋里邋遢的人起来。怎么说呢?这就相当于虽能忍受且十分愿意扎在河底的一摊烂泥里,但异常在意周围的水质是否清洁,甩掉淤泥就换了个样子。A的袜子连换都懒得换,但要是外套上划上了笔道,他会用各种溶剂尝试一个钟头。外人看起来都会认为他是个干净而得体的人,但是千万不要看到他在宿舍内的邋遢模样。
有一次他把香蕉皮放在窗台上一个星期,整个楼道都被像腻虫一样的虫子风暴袭击了。但是要说A很懒,这件事也要分开来说。如果是A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哪怕只是导出个照片,他也会不嫌麻烦到在三个移动硬盘中分别备份。但是如果是别人交付给他的事,就算仅仅是推荐个电影,他也一定会拖延到最后一秒。而且,只要是他自己想要做成的事,他颇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势。A并不是个能犯什么大罪行的人。他害怕法律,害怕纪律,可是他又无法做到遵守它们。
他时常抱有一个侥幸者的心态,觉得他只是在索取他值得拥有的东西,那些条条框框不应该为此苛责他。他作弊、欺骗、在数据上动手脚,可是迄今为止,还并没有人发现。他时常向自己发誓,这次是最后一次了,他也知道这样不好。可是到了下一个关口,他发现他渴望的诱饵在前面等着他的时候,便又经不起诱惑了。
这就是胡萝卜和马的关系,他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却无法收手。
不过A倒是个富有同情心的人。在街上看到乞丐向他咿咿呀呀地伸出手来,他总要在心里做几分斗争,给钱的时候也不在少数。如果是朋友或是熟识的人落了难,他的慰问电话像及时雨一般准时来到。至于是否伸出援手,那就要另当别论了。但是无论如何,他绝不是那种一听朋友有难就落荒而逃的人,相反,他给人一种感觉,他似乎相当偏爱这些落难了的朋友,而且颇有些掐着指头算他的朋友何时遭遇不测风云的意味。可是一旦有跟他条件相似的人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哦不,哪怕有人获得了一丁点的成功,那么A一定会气血不畅,将他们之间的情谊像对待烟雾一样吹散。他会越来越少地去浇灌,但绝不会把树根连根拔起,毕竟也要防止自己有一天有求于人。A不承认自己这样的反应是出于嫉妒。他说他只是出于公正的角度。如果命运让一个能力不如他的人先他获得成功,那么命运就是有偏颇的。他无法天真地拍手为这样的命运叫好。但是对于那些在A的脑海中,比他难看很多,穷很多,身体虚弱很多,家庭差很多的人,A能包容他们更多的成功。这不难理解,因为这是命运显示其公平性的表现嘛。而被A列为挚友的,偏偏就是这么一群人。A自己也明白,如果身边的朋友都颇有一番成就,那么他的日子也过得差不到哪里去。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这似乎就是出于他将所有人定位为敌人的本性。
哦,对了,需要有些混乱地补充的是,A迄今为止谈过多少个女朋友还是个未知数。但是如果你问他,他一定会说他还没有品尝过初恋的滋味。
A自己认为自己是个十足的无神论者,他高呼任何类似的形象都是有悖于科学的!他将自己与伟大的工程师、科学家比肩。他多次强调,只有弱者才需要信仰来撑腰。可是他又是怎么做的呢?当所有人都在一尊神像前虔诚地念念有词时,他是无法置若罔闻地从一旁大步迈开的。他会装作不经意间在神像前驻足几秒,屏气凝神,然后说着“一生平安”之类的话语,而且还要安慰自己的不虔诚,告诉自己说神必然知道他已经来过了。当他遇到不顺心的事情的时候,譬如说在递交一张虚假的胃炎病假条后,自己真的得了胃炎,闪现过脑海的第一反应一定是这是上天给他的报应。虽然之后他告诉自己,这仅仅是一个小概率的巧合。可见他对于科学也没有忠诚到哪里去。
A无数次高谈阔论起自己的梦想来了,可往往说了两句之后,声音就软弱了下去。是啊,他也不知道他究竟想要什么。仿佛他的梦想,就是为了让他逃避去想现在的生活而已。但他还是经常为了他的梦想小小挣扎一下,譬如说他写的那些东西。但他在心里,又不确定,也许是害怕确定写作就是他的梦想。因为他无法为之放弃现在的生活。因此,他控制不住地有一种挫败感,他觉得自己无能为力,他觉得他这辈子,都可能无法把梦想拉进现实。
A感受到了自己体内的矛盾。他说这一左一右牵引着他的力量,早已编成一张网的两股力量。它们在这张网上制造了各种各样的凹陷凸起,形成了一个厚实的鳖甲。事到如今,A已经被痛苦折磨得奄奄一息。他越来越经常地想到死亡,又越来越经常地放弃掉死亡。他就如同一张活动的网里的小小棋子。
作为结尾,我想摘录下他笔记本中的一则寓言。
前略。
我觉得我那么一动不动、屏息凝神地待了要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最后,这个瘟神终于从我的喉咙里出去了。好险,险些酿成大祸,被嘲笑奚落。我心有余悸地吐出了两个泡泡,继续晒起了太阳。可是一个念头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唉,要是能有只小虾尝尝该多好啊!
终于结束了。读罢这本小册子的最后一句话,我闭目养神起来。头痛,胃胀。
我不想去想刚才读过的内容,脑海里充斥的还是刚刚从手机屏幕中看到的憔悴的面容:不,这一切不可能只是巧合。不用看时间,以我对自己阅读速度的了解,应该是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而且,在这样的情景下,时间这种东西倒变成了不确切的累赘。我怎么还是拘泥于此。
阅读真是件异常伤神的事情,而且我还在惦记着给我姐打电话的事情。正想着,传来了脚步声。于此同时,一股强烈的呕吐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我又有了和当初某一时刻同样的感觉——那也可以是我——我知道谁,正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