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令部设在一组用褚红色高墙围着的古建筑里。因为坐在会客厅里感到闷热,喝了一杯茶之后,杉山就陪同汪精卫和影佐他们在院内闲庭散步。大家抬眼一看,飞檐走角的琉璃瓦屋顶,在烈日的余晖下闪闪发光,只有屋柱、板壁和门窗上的红漆,因时间久了已失去原有的光彩,但仍然给人一种庄严感。穿过玉栏朱楯的百米走廊,是一座精致的假山。有的人踩着弯曲的小石坡越过假山,汪精卫、杉山和徐珍则穿洞而过。假山过去是一口占地四亩多的圆形池塘,一座雕栏白石小桥直通池中心的凉亭,大家坐在亭中的云石面鼓凳上,见池塘四周是三十八簇翠竹和三十八株苍柏相间着围成一圈,形成一道绿色的围墙,显得十分幽静。池中的莲荷长得十分茂盛,又正是莲苞含羞不语、莲花绽开笑颐、莲蓬凝神沉思的莲呈三态时候,真有说不出的诗情画意。大家不时地耸动鼻翼,领略着荷花沁人心脾的芬芳。据说这古建筑原是清康熙皇帝第十九公主的住宅,北平沦陷之后,她的后裔逃到伪满洲国去了,它就成为杉山元理想的办公地点。
汪精卫出于对清皇朝固有的仇恨,望着这一切,想起二十九年前谋炸摄政王载沣,事泄被捕,被判终身监禁,以及武昌起义后不久的十一月六日被释出狱,从而得到革命党领袖孙中山等人的重用等情况,不禁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他讲了几句清政府的腐败无能后,感慨地说:“清皇朝的崩溃是历史的必然。”
“蒋介石政权的崩溃也将是历史的必然!”杉山的脑细胞反应很快,马上接腔。随即又颠倒是非补充一句:“因为他要战争不要和平。”
“好战者必败,这是真理。”杉山的话正中汪精卫下怀,他愤慨地说。
“胜利终将属于坚持和谈停战的有识之士。”杉山的话更使汪精卫等人兴奋。
晚饭后,杉山和他的秘书直丸雄一郎与汪精卫、影佐等人又来到池中凉亭,围着八支点燃的蜡烛闲谈。他们先分析了十多天前蒋介石的反共动机。直丸介绍说:“六月十一日,河北省民军总指挥张荫梧率部袭击冀中深县八路军后方机关,枪杀了八路军官兵四百六十余人,十二日,驻湘鄂边区的国民党第二十七集团军司令杨森派特务营三连,到湖南平江嘉义镇,包围新四军驻该地的通讯处,枪杀了参谋涂正坤和通讯处文书吴贤众,是日半夜又将在嘉义镇的八路军少校副官罗梓铭、秘书吴渊、新四军少校曾金声及家属赵绿英等六人活埋于平江黄金洞。这些消息来自共产党的《新中华报》,一定是真实可靠的。”
“干得好,干得好!”汪精卫怀着对共产党的刻骨仇恨,感到高兴极了,“至于蒋介石这样干的动机,是想先在个别地方试探试探,如果舆论压力大,暂时收场,再等待时机,如果反应不那么强烈,很可能大反一下。因为日见强大的八路军和新四军对重庆政权是个威胁,蒋介石反共只是迟和早的问题。”
“我看蒋介石这样做还有另一种动机。”杉山沉思着说,“蒋介石眼看帝国政府已经十分明确地支持汪先生主政,他不甘心,想利用帝国反共的迫切要求,以反共争取帝国的信任,妄图使帝国放弃对汪先生的支持。”
汪精卫心里一怔。他为了探听杉山对这个问题的态度,口是心非地说:“如果蒋介石出于真心拥护贵国政府的第三次对华声明,积极反共,我可以马上放弃主政的计划,甘愿当个普通老百姓。”
“帝国对蒋介石已经不信任了,早在去年一月帝国发表第一次对华声明时就不信任了。”杉山也许没有看出汪精卫话不由衷,以安慰的口吻说,“即使我刚才的分析对,蒋介石也无法得到帝国政府的信任。”
汪精卫会心地笑了,说道:“蒋介石对中共是又打又拉,对苏俄是又恨又拉。昨天在天津翻阅《中央日报》,无意中发现两则消息:一是蒋介石的特派全权代表孙科与苏俄的特派全权代表米高扬会谈,于六月十一日签订了苏俄贷与中国一亿五千万美元的协定书,二是十六日,又签订了《中俄通商条约》。”他自信地微笑着,“尽管蒋介石仇恨共产党,但为了获得苏俄的支持,为了利用共军打日军和利用日军消灭共军,暂时还得维持联俄联共的局面。”
“蒋介石目前的反共行为还可能有另一种动机。”梅思平经过一番思考提出新的见解,“就是为了讨好美国和英国,以求得它们的某种援助。”
杉山对汪精卫和梅思平的分析表示赞同。接着他说及汪精卫与吴佩孚合作的问题,微笑着问道:“我二十日接到平沼首相的信,说汪先生愿意与吴先生合作,答应这次来北平主动登门拜访吴先生,是吗?”
“是呀!”汪精卫的情绪有股不可名状的惆怅,在心中一声长叹。
杉山见汪精卫的胸脯明显地起伏一下,已明白了他内心的苦衷,但感到当着大家的面不便深问,于是说:“前天上午我在司令部会客厅接见了吴先生,转告了帝国政府的意见,答应从现在起,每月从中国海关关余金额内扣出二百万日元作为他的活动经费(因为中国的海港已全部被日本控制),持续付五个月。头个月的钱他已经取走。关于与汪先生合作,他要求允许他认真思考几天再答复我。”他以抚慰的目光望了汪精卫一眼,“我见吴先生有点犹豫,没有把让他担任的职务说出来。”
“说实在话,他不那么愿意,我们也同样不那么愿意哩!”梅思平隐约地道出了汪精卫的苦衷,随即又为他脸上贴金,“当然,汪先生满口答应与他合作,是从尊重贵国政府的意见着想,是从顾全中国大局着想。”
杉山是维护汪精卫的,他沉思片刻,果断地说:“既然如此,汪先生不必主动登门拜访他,就邀他来我这里见面好了。”
汪精卫心头一喜,但嘴里却说,“这是我当着平沼首相表明的态度,还是让我登门拜访他吧!”
“这没有什么!如果平沼阁下问及这件事,我负责解释。”他把脸转向影佐、犬养、矢野等人,“也请你们负责解释。”他见对方一一点头,接着说:“因为吴先生还在犹豫,你越是主动拜访他,他越发高傲,何必呢?”
“出于对元帅阁下的尊敬,我只好从命了!”汪精卫的眼神带有梦幻般的沉醉。
“当然,遵照帝国政府的旨意,我还得进一步做他的工作,好好争取他。”杉山把话题转到撤销北平临时政府的事,说他已向临时政府行政委员会委员长王克敏通了气,然后问汪精卫:“阁下打算什么时候与王先生会谈?”
“我想在明天与吴先生见面,那就定到后天上午吧。”汪精卫沉思着回答。
闲谈在继续着,不过已没有中心,古今中外,天南地北,没有边际,但气氛是融洽的。直到深夜十一点,无声无息而又无影无形的露水,不断地从月色中飘落下来,余热收敛了才散。
四更时候,随着一阵雷鸣闪电,下了场大雨。夏天的雨容易降落,也容易收住。黎明时雨停了,放眼望去,整个北平古城,遍身都是湿淋淋的,犹如印象派画家笔下那刚刚出浴的少女。
一阵阵凄厉的军号声,从几处日军营地传来,使人感到压抑和惶恐。
天刚亮,汪精卫就起床了,他来不及洗漱,就来到荷塘边散步。被雨水洗过的荷叶、松树和竹子非常翠绿,荷花也更加娇艳。由于杉山的热情支持,汪精卫的心境,如同这雨后的荷塘,显得格外恬静和清爽。
“先生,请到这里来。”一个银铃般的嗓子从池心亭中传过来,“这里的空气真清新。”
“噢!你比我还起得早,徐珍!”汪精卫好像铁片碰到磁石,马上被吸引过去。
“先生,请允许我向您提个问题。”徐珍柔声说。
“你说吧!”汪精卫欣然一笑。
“十四日晚上,平沼首相设家宴招待前首相广田弘毅和前大藏相池田成彬二先生时,我参加陪伴,他们在闲谈中,说汪先生同意与吴佩孚先生合作,让他当国家主席和军委委员长。当时我听了没有介意。现在,我作为您的秘书,几天来老是想着这件事,这不等于与您平分秋色吗?”
“是呀!”汪精卫感到她很有政治头脑,也感到她与自己心心相印,就毫无隐讳地说:“让姓吴的当国家主席,我并不怎么的,因为那是个荣誉职务。若让他当军委委员长,就非同小可了。”
“可不是!一个国家元首若没有掌握兵权,一切非悬空不可!”徐珍的神色有点忧虑。
“你很有见地!”汪精卫为她的正确判断感到高兴。
“要设法排除这种合作的可能性。”徐珍沉思一会,“杉山元帅很支持您,要借用他的力量使您获胜。他也很信任我,您不宜出面的地方由我出面。”
“好!但要讲究谋略,要让杉山元帅感到此事不成,责任不在我身上。”汪精卫叮嘱说。
早饭后,由徐珍代表汪精卫、影佐代表杉山驱车赴吴佩孚寓所,邀请他来司令部与汪精卫见面。八点三十分,他们到了吴佩孚住地东四什锦花园胡同。近三年来,日本政府为了拉吴佩孚为其侵略中国效劳,曾经派特务头子土肥原贤二、吴佩孚原来的日籍顾问岗野增次郎、高级特务大迫通贞、川本芳太郎等一批颇有地位的人拜问过吴佩孚,由于他要价过高没有达成协议。因此,他根本没有把影佐和徐珍看在眼里。他架起二郎腿,用冷淡的语气慢悠悠地问道:“二位前来敝舍,到底是邀我与杉山阁下见面,还是与汪先生见面呀?”
“请吴先生与汪先生见面。”徐珍见他如此傲慢,心里不是滋味。
“既然是与中国人见面,为什么见面地点要放在日军的司令部呀?”吴佩孚向二位来者投去鄙夷的一瞥。
影佐受到如此冷遇,恨不得冲过去扇他几个耳光,他强压着怒火说:“北平是皇军占领区,吴先生在皇军占领区生活,去皇军司令部见面,不是更加体现这种会见的重要吗?”
吴佩孚对影佐的话不置可否,摆出一副威严的姿态说道:“鄙人住在北平,汪先生从外地来与我见面,应该先来敝舍,然后我再去司令部回访,这才是礼仪所在嘛!”徐珍遵照汪精卫的嘱咐,说道:“吴先生与汪先生都与顾维钧先生是好朋友,会面的地点改在顾先生寓所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