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汪精卫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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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卑躬屈膝(1)

被阴晦的天空映衬,整个东京城仿佛蒙上一层薄薄的雾霭。一眼望去,房屋、街道、车辆是灰色的,宽阔而平坦的追浜海军机场是灰色的,飘扬在机场上空的太阳旗是灰色的,站在机场上迎接汪精卫一行的人群也是灰色的。尤其是他们的脸孔,灰暗得令人不可捉摸:像难猜的谜,像奇妙的梦,又像深奥的人生哲理。

人们望着这一切,很自然地联想起阴险、狡诈、诡秘、奸诈一类令人可怕的字眼来!

参与迎接汪精卫的一百多人中,首屈一指的要数近卫文麿。这不只是他个头高,显得魁梧英俊,大有鹤立鸡群之气概,而更重要的,他是受天皇皇族宠信的贵族成员,是前任日本首相,现任日本枢密院议长。而枢密院是天皇的咨询、审议重要国务的机关,事实上是天皇制国家的最高会议,他仍然拥有很大权力。这一点,可以从近卫站在机场上那藐视一切的高傲神态,从周围的人不时地向他投去讨好的笑意,或谦恭地向他询问、请教几句什么中得到证实。

此外就是日本外务相有田八郎、外务省顾问川樾茂、三个海军大佐与先期从上海回国的伊藤芳男和西义显,以及百余名海军士兵。“近卫先生,我受阁下的派遣任驻华大使期间,曾奉命与汪精卫先生秘密接触过,从他的言谈中可以看出,他对您十分尊敬,也十分感激。”川樾茂对近卫阿谀地一笑,“今天,阁下亲临机场迎接汪先生,他一定会十分高兴。”“也许是这样。”近卫的脸部表情淡如清水,“我与汪先生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我们之间有较深的心交和神交。所以,我乐意来机场迎接他。”

由什么人出面迎接汪精卫,日本政府首脑可费了一番心计。汪精卫虽然在中国担任过要职,但已是过眼烟云,由平沼骐一郎首相出面迎接感到规格过高,由有田八郎外相出面迎接又感到规格过低;最后经五相会议讨论,获得裕仁天皇首肯,这个差事就落到近卫头上。大家认为由近卫出迎,既不损日本国体,也使汪精卫脸上有光,恰到好处。

近卫感到刚才说的话语意未尽,又坦率地补充说:“为了让中国驯服地加入帝国的大东亚共荣圈,为实现帝国‘八竑一宇’(世界一家)的基本国策效劳,我不仅十分乐意出面迎接他,而且将遵循天皇陛下的旨意与他会谈,进一步落实我在首相任期发布的第三次对华声明。”他饶有兴趣地望了有田一眼,问道:

“外务省打算怎样与汪先生会谈呢?”

“不知平沼首相是安排外务省与汪先生全面会谈,还是只就个别问题会谈。”有田显得很亲热,语调温和,“如果是全面会谈,阁下的对华声明为日华和平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外务省与汪先生会谈,自然会忠实地执行声明的基本准则;会谈的目的,是对一些对帝国有利的细则加以深化和具体化。”他向近卫投去敬仰的目光,“阁下有何见教?”

“与外国会谈你是老手,是里手,也是高手,还是你常说的那十个字。”近卫很欣赏有田的外交手腕,他任首相时,于去年十月二十九日任命有田为外务相。

五十四岁的有田,已在国际政治气候变化无常的外交风云中混事二十八年了。一九一一年他从英国留学回国后,就进入日本外务省任书记官。一九二三年来华,任使馆一等参赞,一九二七年任驻天津总领事。一九二九年以后历任驻奥地利公使、外务省次官、驻比利时大使。一九三六年任驻华公使,同年任广田弘毅内阁外务相,敕选为枢密院议员。一九三七年广田辞去首相任外相,有田任外务省顾问。去年十月,又出任近卫内阁外相。二十多年来,他积累了一套在会谈中制服对方的经验,概括为十个字:见风向使舵,看水势下钓。

眼下,有田受到近卫的夸奖,很兴奋,甜腻腻地笑着说道:“好!让我们拿这十个字在汪先生身上试试。”

“从影佐祯昭报回来的名单及其简历看,随同汪先生来访的人除桂连轩先生以外,其他人可都有一手,你们得认真对付啊!”近卫提醒说。

“自然不可轻视。但是,他们有种可悲的卑怯心理状态,总认为自己是战败国的代表。这无疑是对我们十分有利的。”有田的微笑里,洋溢着老于世故的表情。

“你真不愧为外交老手!”近卫纵声一笑。

这时,从阴沉沉的天空中传来了隐隐约约的飞机发动机声,大家不约而同地看看手表,时钟正指着下午三点。海军大佐须贺鸠次郎雄赳赳地走向按三列式排成的队形,对抱着步枪石俑般静坐在地上的士兵们手一挥,喝令道:起立!他走到正中间的位置伸出一个指头,“向中——齐!向前——看!就这么站好,准备迎接外宾。”

汪精卫一行乘坐的客机和护航战斗机,在由日本海军强行建造的广州海军机场稍事休息,吃了午饭继续向日本方向飞行。不一会,两架飞机沉雷般地吼叫着,从轻薄的云层中钻出来,仿佛两个得了维生素甲缺乏症而视力受损的患者,小心翼翼地探索着,开始在机场上空盘旋,越飞越慢,然后疲惫地停下来。

汪精卫似乎还有点自知之明,想到这次出访,日本政府安排一个外务省次官和几个海军大佐迎接他就心满意足了。当他走到舷舱门口,站在他身后的影佐低声告诉他,迎接他的有近卫和有田,又见有百余个海军士兵昂首挺胸地站在那里,受宠若惊,一腔血液受惊喜和感恩所驱使,在周身沸腾起来,急匆匆地走下飞机舷梯,像久离家园的游子见到父亲那样,双手握住近卫的右手,连连点头哈腰,脸上呈现出炽热而深沉的感情,没等担任翻译的周隆庠跟上来,便无限深情地用日语说道:“哎呀!惊动议长阁下出迎,实在太感谢了!实在太荣幸了!”

“我受天皇陛下旨意迎接阁下,同样感到荣幸。”近卫把左手搭在汪精卫的右手上,他虽然脸上有几丝微笑,但掩饰不了内心的鄙薄感情。

也许是汪精卫过于精明,又过于敏感,而这种敏感恰是受压迫民族特有的思想反映,因此他的心陡然冷了一下。你近卫是因为出迎我而感到荣幸,还是因为受天皇之命出迎而感到荣幸,或者是因为两种因素使你感到荣幸?他感到近卫的话模棱两可。蓦然,他想起清代著名书画家、文学家郑板桥“难得糊涂”的名言,感到现实生活中总有一些永远说不通,也永远说不清的事,何必那么认真,又何必自相煎熬?不管怎样,“荣幸”二字能够从近卫嘴里说出来,也算平等待我了。

“前年十一月十三日晚上,川樾茂先生曾奉阁下之命秘密会见我。从那时起,我就梦寐以求地盼望拜望阁下,今天终于见到了尊严,还将亲聆阁下的教诲,真是欣快之至!”汪精卫面向近卫,又一次把腰弯成了弓。

近卫见汪精卫过于啰嗦,而且显得做作,感到有点不耐烦,就指着有田介绍说:“这位是外务相有田八郎先生。”

“阁下出使敝国多年,但一直没有机会见面,实在感到遗憾。今天见到您,感到非常高兴!”汪精卫双手握着有田的右手连连摇着。他转过脸,又在川樾茂面前做出同样的动作,对这个使他投降日本侵略者的第一个牵线人,显得格外亲切和热情,连叫两声“老朋友”之后,深情地说:“我们终于又见面了!噢,贵体安泰吗?”

汪精卫与其他人握手见面之后,由近卫陪同,经过海军队伍时,他心醉神迷地微笑着,不断地向士兵们挥手致意,仿佛耳边响起了由乐队奏出的中日两国国歌声,又仿佛脚下是长长的红绒地毯。已经走过队伍两三步了,他还在得意忘神地挥手,直到走在他身后的周佛海敏捷地拉了拉他的衣角,他才清醒过来。好在分别与汪精卫、周佛海并肩走着的近卫和有田都眼睁睁地盯着前方而没有发现。

大凡每一个有理智的人,不论碰到意外的冷遇,还是碰到意外的礼遇,都是最难忘的。一九三九年五月三十一日,是汪精卫生活史上最难忘的一天。

接着,汪精卫、周佛海、梅思平、林柏生、周隆庠和桂连轩等人,由近卫、有田、川樾茂陪同,由八辆日本宪兵驾驶的摩托车护送,驱车去坐落在泷川的古河崇舜公爵的别墅。陶希圣、傅式说、李圣五、高宗武、陈耀祖和董道宁,由影佐、犬养、矢野、伊藤和西义显陪同,同样由宪兵驾驶摩托车护送,驱车去坐落在麻布的前日本大藏相池田成彬的别墅。

古河的别墅是座有石砌围墙的小花园洋房,建筑十分精美。汪精卫等人在别墅的前院地坪里下车后,由近卫等人陪同进入宽敞明亮、铺有五彩图案地毯的客厅休息。大家刚在深棕色皮沙发上落座,三个宪兵就将泡茶、朝日牌香烟和高级点心摆在每人面前的云石面长方形茶几上。

汪精卫兴致很高,一边喝茶,一边欣赏客厅的陈设。粉白色的北墙正中向外,悬挂着用镜框嵌着的裕仁天皇肖像。肖像上方是“八竑一宇”的横批,肖像两旁配着“秋日田野间,庵屋初搭就;覆盖草席疏,冷露湿衫袖”的对联。横批和对联,墨迹为行书,生动而凝练,也都嵌在镜框里。北墙下方,是与墙的宽度一样的长形三横格玻璃柜子,上格摆着八尊一尺二寸高的铜质镀金罗汉像,铸造精细,栩栩如生,中格陈设着碧玉、玛瑙、珊瑚和各种颜色的怪石,千姿百态,光彩夺目,下格摆着精装的小说、诗文、历史书籍,虽然显得单调,但也楚楚可观。柜子顶上摆着四盆初开的紫红色玫瑰花,色彩鲜艳,浓香扑鼻。东西两边墙上,各悬挂着三幅裱工讲究的山水画,都出于日本名画家之手。这一切,显得豪华而又雅致,古朴而又时新。汪精卫的眼睛最后又落在那副对联上,若有所思地说:“这对联的四句诗好熟悉啊,只是一时记不起是日本谁的作品了。”

“这对联写的是九百多年前的一首古诗,它与横批的含意毫无联系。别墅的主人之所以把这四句诗写在这里,一是主人的祖先与诗作者是皇亲国戚,二是作者与现在天皇的祖先也有瓜葛。”近卫搭讪说,“汪先生再想想看,这诗作者是谁?”

“圣阁下这么一启发,使我记起来了,这诗是贵国第三十八代天皇陛下,也就是天智天皇的作品。此诗是天智天皇的《后撰集》中的一首。”汪精卫一副荣耀的表情,“我在东京留学时,曾经爱不释手地拜读过《后撰集》,记得有六卷,真是巨著。陛下生前国事繁忙,还有这么多的诗作,真令人拜服!”

“正因为阁下博览诗书,所以您也很会吟诗。”有田夸奖说。

“外相阁下过誉了!”汪精卫进一步卖弄起来,“陛下的这首诗,生动地描绘出一幅秋日乡村的美丽画面,在那黄灿灿的稻谷田野中,隐现着点点用草席临时搭盖的简陋庵屋,勤劳的日本农夫在风餐露宿,夜以继日地忙着收割,有着浓厚的乡村风味和田园气息。”他想到近卫与天皇皇族的亲密关系,进一步夸赞说:“此诗写得朴素健康,立意很高,很有生活实感,这说明作者对农夫之生活和劳动的入微体察和深切关怀。”

“谢谢阁下对天智天皇陛下的理解和尊重。”近卫果然动了感情,语调是恳切的。

“鄙人出于一种特殊感情,素来尊重贵国的历代天皇,素来尊重贵国的历届首相,也素来尊重贵国的国民和历史。”汪精卫斟词酌句,尽可能博得眼前的三个日本人的好感。

“这正是阁下多年来致力于日华和平运动的思想基础。”有田给汪精卫嘴上抹点蜂蜜。

“知我者,外相阁下也!”汪精卫感到甜极了,粲然一笑。

近卫看看手表,已是下午五点,望着汪精卫说道:“为了保证阁下一行的绝对安全,特地安排泷川、麻布两处别墅作为中国朋友的下榻之处,各派三十名宪兵防卫。诸位生活上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请直接告诉川樾茂先生。”

“汪先生一行访日期间,外务省指定我住在这里,诸位有什么要求,请随时对我说。”川樾茂显得很热情。“贵国政府对我们的生活起居安排得如此周到,十分感谢!”汪精卫打开皮料提包,拿出一份《关于收拾时局的具体办法》递给近卫,“请阁下与有田外相过目后,烦请转呈平沼首相。”他生怕引起川樾茂的不愉快,又从提包里拿出一份来,走到川樾茂跟前,“就剩下这一份了,请阁下过目后退还给我。”

“我们先看看,然后与中国朋友磋商。”近卫淡淡一笑,“诸位先休息两天,等待与平沼首相和其他有关大臣见面。”

汪精卫他们投降心切,巴不得一到日本就与平沼会谈,等待两天已经够熬的了。可是,生活总是喜欢捉弄人。三天、四天过去了,六天、七天又过去了,还没有接到平沼接见他们的通知,踏上日本国土时的那点兴奋,早已消失殆尽,充塞在他们心胸间的是惶惑、痛苦、焦急、烦躁和依凭各自的涉世经验而推测出来的种种不利、不祥、不妙和不幸。每个人推测出来结论不一,但根源是一致的,那就是日本政府是否同意汪精卫在中国主政。这是他们的前途命运之所系。有了它,就有了高官厚禄和荣华富贵,没有它,是死于非命,是亡命异国,是改名换姓而避世隐居当逸民,还是跪在蒋介石面前求饶而获得一官半职?实在不可思议,实在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