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国家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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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不曾想过发财的农民们,当时上国营矿区挖一担煤,仅仅是为了能烧热自己家中的锅和炕。后来,是为外乡的亲戚朋友弄那么几担,再后来,是为外县外省的朋友弄几车。于是,他们丢掉手中的锄头,开始成为手工采煤工人。不久,潞安矿务局各矿区都燃起民采小煤窑的熊熊大火。当地人称这支采煤队是一〇〇部队。

一〇〇,形象而又逼真,一条扁担两个筐,山西的煤窑就是这样开凿出来的。别小看这支部队,它的地道战、坑道战,不仅使得国营矿陷人了全面的人民战争状态,而且每时每刻处于兵临城下的气氛。

潞安矿最初只是感到边角与外围吃紧的疼痛。

某工区的18平方公里煤层,原计划作为七五计划的后备储量,是潞安有望与其他兄弟矿务局鼎立晋国的一个拳头。可是,这一年,当潞安矿务局领导正想带着这个拳头进京亮相时,拳头却已不复存在了。从西北角的李庄到东南角的徐水村,采民共打昙井17口,坑道11条,实挖面积超过了14平方公里!

当潞安矿的企业家们冋首眺望身后的那只拳头时,惟一可能做到的是装出笑脸,毫不吝啬地将其奉献给农民兄弟们,也许这样还能听到一声谢谢老大哥的赞美。

没有了拳头,只得靠身子去顶着。潞安矿无奈来了个上下总动员:深挖潜力、保质保量。中心意思是要在现在主矿区上做文章,争取完成和超额完成七五期间的年度生产指标。

顾不得长远考虑,只从眼前看,潞安主矿区的煤储量还是可以过几年宽心的日子。手心里的馒头,屁股底下的西瓜,总不会跑掉吧?石圪节矿的矿长对此是满怀乐观的。

也该为大伙多办点实事了!矿长躺在床上又在想着这个问题。前年,矿长有幸作为中国煤矿工人代表团出国访问,回矿向职工们作报告只说了半句话:咱中国煤矿工人对得起国家,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不同那些西方国家比,就与毗邻的俄罗斯比一比吧。顿巴斯像山西一样在国家煤炭业上具有同等重要地位。俄罗斯40的焦煤出自顿巴斯。可是这里的矿工是三十六行中收入最高、最令人羡慕的职业。一个青年矿工一个月挣的卢布,胜过部长和科学院院士。在煤矿餐厅,一份冷盘、热汤、正菜、甜食和饮料齐全的午餐,只要用几个卢布!

而中国煤都的矿工,相比之下,生活清苦多了。

煤矿工人要改变自己的生活离不开煤,只有多采煤才能获得多一些的经济效益。他算了一笔账:今年多采100万吨,就可以给职工盖一栋宿舍楼!矿长违心地订出了一个高指标。职工们一片踊跃。多淌几身汗,还不为自己!

可是,矿长和矿工们的美梦,全被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给震灭了。

起火啦!快逃命呀一!一阵高过一阵的呼救声,回荡在整个石圪节矿田。当矿工们惊慌失措地从坑道内爬出来,当教师和学生们冲出教室,当正在休息的夜班工人们从梦中惊醒时,山坡上、操场上、居民区内的那些井口早已大火冲天,昔日冰凉的诌來水此刻已成温度高达981的沸水,火炕热得不能躺……

煤井着火了!煤田上最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这就是俗称地火的灾魔!

地下煤层原来是封闭的燃料场,当人们掘洞挖井和筑坑道后,使这封闭的燃料场与空气中的氧气接触,这时如果在开采中没注意掌握井下的湿度,煤炭就会出现自燃,一旦燃起,人类就很难制服。1962年5月,美国费城西北160公里处的桑塔利亚就发生过这样一场灾难,地面上烟雾腾腾,站在地面上的人们就像贴在烤锅上的油饼,不出几分钟,就能煎出骨髓来!联邦政府抽调大批钻机,试图直通煤层,打井灌水,以扑灭地火。可此计不但不灵,反而加大火热因为水被烈火烤干后,分解为氧和氢!地火给煤田造成毁灭性的事,绝非仅此一例。

这灾难千不该,万不该,落到困难中的潞安矿务局身上。

大火原因很快查清:是霍家沟农民的小煤窑越界打通了国营矿巷道,致使发生重大火灾一大火从1987年1月5日开始,日复一日地燃烧着,到底烧掉了多少煤炭资源?谁都无法计算。因为任何一个煤田靠人工开采是无法采尽的,而地火恰能将一片片连接的煤层烧绝。

石圪节矿的上千名矿工不佰美梦变成了一枕黄粱,而且连老本全都赔了进去。一场大火,造成直接经济损失达2813万元!没有房的矿工看来在近三五年间不会有指望了,而有房住的矿工则发现他们的墙壁出现了条条裂缝,也只好举家搬迁,成了流浪汉。

矿工们高举铁钎与杠棒,要与乡镇小矿的采民们拼命,风,刚刚放出来,霍家沟村调来十倍于矿工的父老乡亲来对阵。可怜的矿工们在富有与生命之间选择了后者。

我们才不管那么多!烧了的是国营矿的,没烧的是留着给咱娶小老婆的!采民们一步得势,便来了个步步为营,潞安矿区从此开始崩溃……

与此同时,山西境内的其他重点矿务局遭受了同样命运,以致一直被上面肯定的山西乡镇小煤窑问题也不得不由国务院出面重新评估。

―1988年2月29日,国务院发出通知,要求立即对在建和生产的国营煤矿井田内的民采小井依法进行清理和整顿。

―5月26日,山西省乡镇矿整顿办成立并作出决定:立即封闭填实国营煤矿范围内的乱采滥挖的私开矿,越界超层开采的小煤窑要无条件地退出,并打好永久性密闭墙。

煤都吃紧,全国各地马上陷人一片恐慌之中。

从现在起,到20世纪末,乌金王国的煤炭供需紧张已成定局!

边界大械斗,矿山化乌有参在中华民族的历史上,边界上的举械大斗屡禁不绝,时有发生。为一块茂盛的森林,为一片肥沃的土地,为一顷碧绿的草原,处于边界上的双方往往便大起纷争。但是,所有这一切纷争,其规模,其惨烈,其影响,似乎都比不上今天人们为了一座矿山一处宝藏而展开的争夺?

矿山是最有吸引力的争夺对象。矿藏深埋于地下和山腹之中,哪儿没有界标,哪儿就被视为无国籍的南极一谁都可以去占有。在蜿蜒漫长的省界、县界、乡界,几乎一座矿山就是一个械斗场,那些村长、乡长、县长甚至专员、省长,平时可以在大会小会上大讲共产主义,可当他站在矿山之上时,他会突然变成惊人的本位主义者。

我见过一位五十开外的老县长,从他在土改时当基干民兵,到大跃进时当大队长,文革时当公社主任,直到1975年幵始当副县长、县长以来,他没有摆脱过他家乡后面那座与邻省交界的矿山械斗的纠缠。三十多年来,大大小小的械斗,他亲身经历过几十次,他左边脸上的那块黑疤就是一次械斗中被人用铁钎捅的。如今,他还有三年多时间,就该从位上退下来了。作为执政的最后一段历程,他想了结最后的一桩心事:停止两省间的械斗吧!为此,他曾专程到省府找主管经济的副省长,提议是否可以主动放弃那片有争议的矿山。不行!矿山是边民脱贫的命根子,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副省长从未这样声严色厉地对待过这位老县长。尽管如此,老县长并没生气,他明白副省长早把开采那座矿山所得的收人列在了省年度财政之中。

矿山对堂堂一省之长都如此重要,那么对那些几乎整个财政都得依靠矿山的县、乡:村来说,更是命运之所系了。

矿山仍需流血,矿山催发着流血……

地处茶岭山区的XX省人、800县,连壤着另一省区的王、张、李、赵县。

八县与王县肩擦着肩,背贴着背。秦岭的一只胳賻将这两个县紧紧地连在一起。然而,也许是大山太高,也许是身处黄土高原不想多管门外事,一尊千米髙的山峦,仿佛隔着两个世界0山这边的人县,只知道山后面的另一个省区,据说那里的人头上都戴一只伊斯兰帽。山那边的王县,许多人就连乡政府在哪儿都不太清楚,更何况山外的另一个世界。

这一年,不知谁将个重大秘密泄露给了山这边的八县和山那边的五县:山上有个大铜矿,一年能采几千吨,而且永远采+完。铜是什么?山这边山那边的人却没有一个不晓得。他们下圯用的脸盆是铜的,火锅是铜的,马鞍是铜的,还有小伙子腰间的皮带扣,姑娘裙围的小蝴蝶……三岁的小孩都知道铜,没存它,高原将变得灰色;没有它,涮羊肉、烤奶酪将变得无味。铜,高原上的金子,贫困中的富有,它诱惑着山前山后的万千牧民与村庄……

八县,七名常委慎重决定:由工业局、农业局、乡镇企业局联合成立铜山幵发总公司,主管经济的副书记亲自挂帅任总公司党委书记,各局长任副经理,银行贷款100万。

王县,七名副县长在香烟袅袅升腾的烟雾中一板定案:由县长亲自抓铜矿开发,力争年内三分之一财政取自于铜山!

元旦第二天,X县铜矿开发总公司的牌子在秦岭胳膊上高高竖起,锣鼓声、鞭炮声、欢呼声,整整三天未息。

春节前一天,王县县长在大年三十不守岁,率领上百名局长、乡长、村长、技术员、工程师,浩浩荡荡开向山峰。从今天开始,我们王县的命运将与此山同沉浮!县长的豪言壮语,激动得在场的人热泪盈眶。

向着同一座山,向着同一个目标,他们和他们紧赶着步子。

这山是我们的!

这山是我们的!

看,这是土改时定的界线!

瞧,马鸿逵时就这样划定的!

以历史为准!

以现在为准!

你们不讲理!找你们省长去说理!

你们才不讲理!把你们省委书记找来!

撤!一撤!县长和县委书记都满有把握,充满信心的带走队伍,回家各自取尚方宝剑。

界线是历史遗留的问题,重要的解决你县当前的经济出

路!

最主要的是要把你县的经济建设搞上去,历史遗留的问题让它继续遗留吧!

两边的上级不同的口气却是同一个内容:矿山是你们的,不抓,经济搞不上去你们自己负责!

军令如山倒,不把几十年的穷县帽子摘下,上下难交待。县长和县委书记深感自己是被逼上梁山的。铜矿山是惟的赌注了!

上!不上将永远落后。何况,不上即等于让别人发财自己挨饿!划不来!

这边公安民警开道,那边武装警察领路。

枪杆子对枪杆子,这不行!县长和县委书记毕竟脑瓜子里还有一根弦,双方都下了命令:拿武器的人都撤!

剩下的便是手持铁铲、木棒与马鞭的山民。

冲啊!冲啊!

顿时,山头上杀声篪天,双方展开了殊死搏斗……结果是死了3人,各伤17人,一边的县长挨了两拳头,一边的县委书记眼镜被砸得稀烂。

从此,仇恨的种子在八、王县的干部与群众心目中深深地扎根生芽!

上告!上告!国务院民政部办公厅接到的边界械斗信件和加急电如同雪片飞来。

唉,太难了!太难了!平均一天中就有三至四起这样的事。我们总共才那么几个工作人员,而且这些人下去不顶用。你想,县与县、省与省的边界之争,我们几个萝卜头官下去谁听你的?这种事,非副部长以上领导去才凑合能把双方找在一起,即使找来了,你又能怎么样?将矿山判给他?或者判给他?好,判给厂你,这边的省长说:国务院下达我省的财政收人指标你得想办法让总理减少!我们哪有这权?那好,既然这样就别多管闲事!呆着吧!民政部办公厅的官员耸耸肩,这样说道。

清官难断家务事。县长和县委书记觉得惟吾七品官管事,于是矿山上重新拉开了拉锯战。

这一拉锯战的结果,原预测可采13年的铜矿,现已接近衰亡线。六县因矿山所得的财政收人总数超过1亿,王县稍稍低于此数,但人县因械斗造成的损失总数是王县的三倍。

8县和张县,在两个县的百姓心中长期以来就没有外省、外县这个概念,横在他们之间的仅是一条枯竭的古河道,故而,百姓们习惯上的叫法也就是河这边,河那边而已。悠久的血缘使这河两岸的村村寨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而,这里的人们与其说跨河沟是出县、出省,倒不如说是走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