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明崇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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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雷霆会

入春以来,黄安城已经三个月没有下过一滴雨了。

半个月前的中午,突然乌云压城,全城黑如子夜,雷声殷殷,眼看风雨欲来。

突然凶狠厚重的雷声变得凄厉起来。

仿佛不是雷公的敲打,而是在哀号。

声音越发凄厉,吓得全城的小儿跟着一起大哭。

天上的乌云却慢慢散了,天光逐渐亮了起来。

这哀号还是一阵响过一阵。

明崇俨为自己画了一道避雷咒,贴在伞上,出门去寻。

避雷咒专避雷击。

师父说,雷雨时是妖物渡劫之时,常有人误伤,有此咒相护,可保无虞。

明崇俨想看看是什么妖物在渡劫。

听得声音越来越近的时候,突然停止了。

天色完全放晴。

他再找过去,却只见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槐树从中劈开。

这大槐树附近是一处几十亩大的葡萄园。

干旱之下,枝叶打蔫,毫无生机。

明崇俨见园内有房屋一间,上前询问,连喊了十几声也无人应答。

他怏怏地走了出来,无意间瞥见这葡萄园边立了一块牌子,写着“檀郎弄”。

明崇俨“扑哧”一声笑出来。

1

黄安城再不降雨,必然是一场大饥荒。

督无咎请明崇俨作法降雨。

明崇俨却道:“下雨是天庭雷部掌管之事,不是凡间法术所能僭越的。”

“那就只有求雷神了。”督无咎无奈道:“出城往南,有处雷神庙,求雨十分灵验,我们一起看看去?”

明崇俨沉默一阵道:“也好。”

出得城来,明崇俨却是越走越熟悉,这全是他那天踏寻雷声之路啊。

果然前面不远处,就看到了那片名为“檀郎弄”的葡萄园。

但这葡萄园全然不似半月前的景象。

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与旁边干枯的禾苗判若两地。

明崇俨勒住马匹,牵马走了进去。

抓起一把黄土,触手湿润,如同刚刚下过雨一样。

明崇俨对督无咎道:“给我找这庄主出来。”

督无咎来到房门前一阵拍打。

走出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来。

生得短胳膊短腿。

似乎圈起来就可以当“蹴鞠”踢了。

但就这么一个“蹴鞠”,声音却尖得如同针芒。

一说名字吓了明崇俨一大跳:“在下费账房。”

“费长房,汉朝的神仙?”

“不敢,不敢。”这人连忙摆手,“我叫费账房,家严希望我做个账房先生就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明崇俨指着旁边的牌子说:“我还以为这庄主名叫赵鸾鸾。”

“看来明府也迷过她!”费账房尖着嗓子,哈哈笑了起来,“我当初进京赶考,功名没有考取,却被那女子迷得晕晕乎乎,把身上的银钱都给了她,最终也没有换来春宵一度。”

他们之间的言语,督无咎听来如同天书。他忍不住打断明崇俨问道:“为何你这土地能如此湿润?”

费账房脸上闪过一丝得意,却不答话,引着明崇俨向前,到一处石桌前,招呼二人坐下。

他抱起一个坛子,为明崇俨斟满一碗酒。说:“我这人在京城没能考取功名,却结识了一个高昌国人,学来这葡萄酒酿之术,请明府品尝。”

葡萄酒倒在白碗里,色泽深红,宛若碧血。

“我不是来喝酒的。”明崇俨把碗推在一边说,“我想知道你这土地为何这么湿润?”

费账房呵呵干笑两声:“我说我有降雨术,明府和少府信吗?”

“不信。”明崇俨的声音斩钉截铁,“下雨归天庭雷部诸神掌管,你一个凡人,焉能学得此术?”

费账房也不说话,端起坛子又倒了一碗酒,向天上一洒,立刻头顶之上飘起一阵细雨。

起初明崇俨还以为这是他那一碗酒洒下来,但方圆一丈之内,雨脚如麻,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果然是雨。

督无咎跑出雨幕,外面阳光依旧,毫无雨色。

半个时辰,这雨才停了,三人衣衫无不湿透。

费账房躬身道:“在下冒犯了。”

明崇俨也曾想学求雨之术,但李淳风告诫他历来求雨之术都是骗术,可眼前此景由不得他不信。

看来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明崇俨起身对费账房一躬道:“明某有眼无珠,不识神仙面,求仙人降一场甘霖救百姓于这旱灾之中啊。”

费账房面露得意之色,自斟了一碗葡萄酒,一饮而尽,道:“不是我不救,实在也是我道学浅薄,这葡萄园内降雨尚在能力之内,全县降雨则太过费力费神。”

明崇俨却听出这弦外之音,道:“仙人需要什么弥补,只管说来。”

费账房把两碗酒推过来,做了个“请”的姿势。

明崇俨和督无咎一饮而尽。

酒味甘洌,是上好的葡萄酒。

费账房道:“我把这葡萄园取名为‘檀郎弄’,不光是因为我想着赵鸾鸾,更是因为我喜欢她这个人,她虽然是个妓女,但聪明、利索、直白,许多人冠冕堂皇,却不如一个妓女。”

明崇俨笑道:“我也喜欢她。”

“那好。”费账房道,“当年赵鸾鸾春风一度要五两黄金,我也要五两黄金。”

说完,哈哈大笑,如铁磨砂石,十分刺耳。

明崇俨道:“好,明天你去县衙,大雨降罢,我立刻奉上黄金。”

2

从葡萄庄园出来,督无咎犹是不信,问道:“明府不是说下雨是雷部掌管,凡人不能僭越吗?为何他能……”

明崇俨心中也是这么疑惑,沉思一阵道:“当年李卫公李靖年轻时入山打猎,借宿山村,误入到了雷部一神家中。半夜里就听天帝宣旨令雷神降雨,恰逢雷公外出,于是这家人就请李靖代为降雨,李靖也就有了降雨之力。或许这费账房也是代某雷神行职责吧。”

督无咎道:“明府何不去求求雷神弄这么一差事?”

“这是可遇不可求之事,下雨干系重大,多一分便是灾祸,很少有雷神将下雨之权交给他人,当年李卫公受托降雨,看到亲近之地,有意多降雨,便将取雨器多洒了两滴,结果山洪暴发,那雷部小神也受了责罚。”

明崇俨抬头望天,长吁一口气道:“不管怎样,解了这旱情就是了。”

督无咎道:“那咱们就没必要再去雷神庙了吧?”

明崇俨点点头,二人拨转马头,往回走去。

没走多远,迎面驰来一人一骑。

人是一袭红衣,马是枣红马。

显然是个女子。

明崇俨神情一愣,恍若回到了少年时。

那天在李淳风府上,就有这么一袭红衣,一匹枣红马。

他一见再也没有忘记过。

十年了,他以为自己早忘了。

可半月前一见“檀郎弄”三字,就立刻想起了她。

刚才在葡萄园里满心都是她。

没想到她这么快出现在自己面前。

莫不是自己怨念太深,她从自己心底跑出来了?

人越来越近,马上人头戴一顶幂罗,轻纱遮面,看不清相貌。

但身材婀娜,骑在马上更是英姿飒爽。

走到近前,女子轻轻勒住马匹,拱手道:“请问二位,附近可有雷神庙?”

长安口音,十分耳熟,明崇俨恨不得钻进这幂罗里看个究竟,早忘了说话。

督无咎上前一步,道:“姑娘是去求雨吗?不必去了,明天就要天降大雨了。”

女子却怒道:“我只问雷神庙在哪里,你哪里这么多废话。”

督无咎讨了个没趣,向路左一指道:“从这里下去,沿着河堤西行,路过两个村庄就到了。”

女子也不道谢,打马就走。

看她走远,明崇俨还呆呆张望。

督无咎喊了几声,他才醒过神来,喃喃道:“莫非真的是她?”

“谁?”

“赵鸾鸾。”

督无咎今天这是第三次听到这个名字了,当即惊奇道:“她到底是谁?”

明崇俨掉转马头,对督无咎道:“我们去雷神庙吧。”打马随着那女子就走。

督无咎赶忙拉住他:“不慌,你先给我说这赵鸾鸾是谁?”

明崇俨道:“她是长安平康坊的女子。”

“平康坊是什么地方?”

明崇俨道:“是个美女云集之地。”

督无咎笑了:“就是个妓院呗?”

明崇俨点点头,继续说:“京城的妓院不同其他,不但要有色,更要有才,或是弹得一手好曲,或是写得一手好诗。”

督无咎不屑道:“京城就是穷酸多。”

明崇俨说:“这其中有一个色艺双绝的女子,名叫赵鸾鸾,她的香闺取名为檀郎弄……”

督无咎拍手道:“原来那矬子的葡萄园是这个意思。”

明崇俨点点头:“晋朝的美男子潘安的字名叫檀郎,所以女子们都以‘檀郎’代指自己的情郎,那时候京城许多士子,倾囊相送,就为一亲芳泽。”

“难怪明府如此痴迷。”督无咎看着明崇俨笑道,“明府当年是不是……”

明崇俨看他一眼,道:“那时候,我年纪还小,跟随李师父学习法术,那天她找我师父求一道符咒。虽然我没有同她说话,但却觉得自己遇见了仙女,从此再也没有忘记过。后来我听说要去平康坊会她,必须要准备五两黄金作为见面礼,我哪里有那么多钱,就开始积攒……”

督无咎没想到明崇俨也这么痴情,笑道:“后来是不是攒够了?”

明崇俨摇头:“当我攒到三两黄金的时候,有一天下大雨,一声雷劈在了平康坊上,平康坊起火,那些姑娘都被烧死了,赵鸾鸾也没有见到……”

说完叹息一声,那股遗憾现在也没有消除。

“明府原来也是性情中人。”督无咎明白过来,“你说刚才那女子像赵鸾鸾?”

明崇俨点点头:“十分像。”

“不对啊。”督无咎道,“她若到现在,少说也有三十多了,年老色衰,可刚才那位……”

一句话点醒明崇俨,他自嘲地笑了一声,点点头道:“对对,不可能是她。”稍愣了一下,忽然道,“那我们也去雷神庙看看。”

打马又要往前走。

督无咎拉住他苦笑道:“刚才那女子无礼,我给她指了一条错路。”向前一指道,“雷神庙这里走。”

3

行不多远,绿杨遮掩之处,就见一栋高大的庙宇。

到得近前,庙门口的人来来往往,进进出出,人声鼎沸,俨然是一个集市。

二人挤进庙内,正殿之上,塑了一尊高大的雷公,脸若猢狲,嘴似鸟喙,背生两翅,一双鹰脚,左手拿楔,右手执锤,仿佛就要敲击下来。

殿内烟雾缭绕,跪拜上香之人络绎不绝。

督无咎道:“明府要不要跪拜下?”

忽听一个女子呵斥道:“诸位乡邻,你们跪拜这些泥塑木雕有什么用?他若有良知早就该下雨了。”

声音出自上面,众人抬头看去,就见这大殿的房梁上站着一个遍身红衣的女子。

正是路上向他们问路的那个女子。

她头上的幂罗已经摘去,俯视众人。

明崇俨看得清楚,这正是当年在长安遇见的那个赵鸾鸾。

十年未见,她的脸还像春日盛开的牡丹,一点儿也没有改变。

不过眉眼间没有了当年的媚态,全是一股刚毅,看得明崇俨心头一阵急跳,差点儿就要喊出。

督无咎拿出弹弓:“居然是个妖女,在这里蛊惑民众。”

明崇俨急忙拦住他。

赵鸾鸾又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视众生为鱼肉,求这雷神也没有用,还不如留着这些银钱度灾荒用,今天我就为你们毁了这淫祀。”

飞身从梁上跃下,就听“啪”的一声,雷公的鸟喙已经掉在地上。

众人一阵喧哗。

赵鸾鸾站在地上,手中拿了一根长长的皮鞭,那雷公的鸟喙显然就是被她这皮鞭打下的。

有百姓不服喊道:“你是哪里来的妖女,惹得雷公发怒,不怕五雷轰顶吗?”

“我呸!”赵鸾鸾脸色大变,一鞭甩出勾在雷公脖颈上,伸手一拉,雷公的塑像摔倒在地,摔成十几块。

众人喊道:“这妖女毁了我们的雷神像,抓住她祭雷神啊。”有几个胆大的就要围过来。

“愚昧匹夫。”皮鞭挥过,几个人的帽子尽皆落地。

众人吓得赶忙往外逃去。

明崇俨拉着督无咎也走了出来,站在大门口向内看去。

赵鸾鸾在殿内挥舞皮鞭,将四周雷部鬼神塑像一一拉倒。

督无咎急得直跳,明崇俨却死死拉住他,不让他动。

这时赵鸾鸾走出大殿,挥鞭又将门上“雷公庙”三字匾额勾下,上前又踩了几脚,这才解气。

抬头看见明崇俨和督无咎,认出了他们二人,指着督无咎道:“你刚才为什么骗我?”

督无咎心中的火气早压不住,举起弹弓,骂道:“你这妖女,骗你又能怎样,我还要教训你。”

赵鸾鸾皮鞭挥起,“啪”的一声,督无咎手上一痛,再看弹弓已经在她的鞭梢上给叼了过去。

赵鸾鸾将弹弓远远甩在一边笑道:“顽童之物就不要了吧。”

督无咎向来以自己的弹弓为傲,今日受此羞辱,纵身向后跃出半丈,抽出佩刀怒道:“今日让你见识一下督家刀法的厉害。”

“离我这么远让我见识厉害。”赵鸾鸾捂着嘴笑道,“你是要表演给我看吗?”

话音未落,就见督无咎一刀砍在旁边的树上,落刀之处,木屑飞起,直奔赵鸾鸾而来。

明崇俨只听说过督家的箭术厉害,偏偏这督无咎不成才,没有学会箭术,只会玩弄弹弓,却从未见过督家的刀法——竟然也有箭术之功。

赵鸾鸾面容失色,挥起皮鞭拦阻,但只挡了要害的部位,腿上、脚上却纷纷被击,阵阵生痛。

督无咎挥刀又要斩落,明崇俨急忙拦住,说道:“她就是赵鸾鸾。”

督无咎的刀生生停住,恍然大悟道:“难怪你一直不让我动手。”

赵鸾鸾见督无咎刀未落下,长吁一口气,否则再这般飞来,她是万万招架不住的。听明崇俨这么一喊,她笑道:“想不到在这偏远之地,还有当年我的嫖客。”

明崇俨激动道:“十年了,你一点儿没变老。”

赵鸾鸾得意地笑道:“别说十年,就是一百年我也不会变老。”她端详明崇俨一阵,道,“十年前你也就十五六岁吧,难道我也让你去过檀郎弄?”说着她自己笑了,脸颊上笑出一个酒窝。

明崇俨也不由自主地笑了:“没有,我当年只是见过姑娘。”指指她的皮鞭笑道,“我没料到姑娘有这等身手。”

赵鸾鸾的脸上立刻像是下了一层严霜,笑容都冻住了,她抖了抖皮鞭,道:“当年雷劈我平康坊,害死众姐妹,我和雷公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我走遍各地,专毁雷神庙。”

督无咎终于忍不住道:“你这人太过自私,只为自己报仇,若是因此遭雷神记恨,久不降雨,你让百姓何以为生?”

“下雨倒也简单。”赵鸾鸾看着督无咎,笑道,“小哥这刀法真是神奇,我愿意以身相许,能否教我一下啊?”

眉眼微挑,一脸春色。

督无咎不由咽了口吐沫,喃喃道:“我这是家传刀法横刀飞箭,就是用刀的力量,化万物为飞刃,不外传的。”

“那好。”赵鸾鸾微微一笑,说道,“改天我去你床上讨教,怀了你的孩子,你不就该把刀法传给我了吗?”

说完一阵笑声,如风吹银铃。

督无咎还要再说什么,她纵身一跃已到屋顶,一片红影消失在屋脊上。

督无咎喃喃道:“果然是京城名妓啊。”

明崇俨心里却是一阵疑惑:“她有这一身本领为何当年要做妓女呢?”

4

第二天一大早费账房就来了。

明崇俨告诉他:“昨天我遇见了赵鸾鸾……”

费账房却笑道:“美人迟暮,到这小地方混生活了。”

这一句话把明崇俨后面想说的都给憋了回去。

费账房也丝毫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他指挥衙役们:“给我备下一个法台,一大瓮子水,一根柳枝,一只蜥蜴……”

忙得众人不亦乐乎。

中午时分,一切准备就绪。

十里八乡的村民们都赶了过来,等着降雨。

费账房漫步走上法台,如同闲庭信步,仿佛一切都了然于胸。

他看着面前的东西,一根柳枝,一个装满水的瓮子,还有一个倒扣着蜥蜴的碗。

费账房环视四周的村民,四周立刻安静下来。

他故意咳嗽了一声,大喝一声:“开始。”掀开那只碗,一把将蜥蜴扔进水瓮子里,操起柳枝,在水上一阵轻拂。

众人顿觉面上一阵微风吹过。

费账房面露得意,一把将柳枝插进瓮子里。

晴空万里的天上,突然涌出一大片乌云,将太阳也遮住了。

天际一道道亮光闪过,隐隐约约有雷声传来。

乡民之中有人带头喊了一声:“神仙啊。”

立刻齐刷刷跪倒一大片。

雷声越来越近,大雨已是迫在眉睫。

明崇俨叹息一声,自愧法力不及。

一阵雷声从众人头上滚过,隆隆之声,仿佛这乌云里裹着重车。

突然这声音戛然而止,“啊”的一声痛叫响彻云霄。

刹那之间,风也停了。

有个女子大声喝道:“雷公你给我滚出来。”

抬头看那法台上,费账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趴在法台上,一个红衣女子站在法台上,举鞭向云里猛抽。

正是赵鸾鸾。

就听云里一阵咆哮,一道闪电在赵鸾鸾头顶击落。

赵鸾鸾纵身跃起,避过闪电,身形已经跳入云端。

督无咎急道:“这个女人好大胆,敢打雷神?”

明崇俨望着云端,不说一句话。

乡邻里有人认出了赵鸾鸾,怒道:“就是这个妖女毁了雷神庙,现在又来打雷神。”

众人虽然激愤,但乌云高高在上,谁也不会飞,只能望云兴叹。

突然赵鸾鸾一声痛叫,一根皮鞭从云中飘落。

明崇俨的心立刻揪紧了,他飞身过去,接住皮鞭。

再往上看,赵鸾鸾从乌云中飘落,乌云之下,红衣十分醒目。

雷公紧随而下,“咔嚓”一声,一道闪电劈向赵鸾鸾。

明崇俨抓起一件蓑衣扔了过去,蓑衣猛推一下赵鸾鸾,闪电打在地上,击出一个大坑。

赵鸾鸾被蓑衣一推,恰好停在雷公身下,她抱住雷公的鸟脚,从靴子里拔出一把匕首,一刀斩在雷公脚上。

雷公一声哀号,冲天而去。

一瞬之间,乌云散去,阳光普照。

赵鸾鸾的身形也像断了线的纸鸢一样飘飘而落。

费账房不知什么时候从法台上站了起来,指着赵鸾鸾怒道:“快抓住这个妖女。”

明崇俨飞身而起,接住赵鸾鸾,身形不落地,半空中迈开大步,向前跑去。

众人一片责骂之声。

督无咎见犯了众怒,不敢说半句话,偷偷从人群中走了。

5

明崇俨一口气跑回县衙。

直奔后堂。

明崇俨把她放到床上。

她身上衣衫被雷电击成碎片,胸前后背一片黑色,伤得非常重。

赵鸾鸾看着明崇俨:“给我一只公鸡。”

明崇俨不知何意,跑出去吩咐杂役捉一只公鸡过来。

后堂里就养着公鸡,很快就拿来一只。

赵鸾鸾挺身坐起,一把接过,拔去鸡脖子上的毛,一口咬住。

这公鸡扑腾一下就不动了。

赵鸾鸾在鸡脖子上贪婪地吮吸着,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来。

很快她就喝干了鸡血。

她的脸色红润起来了,前胸后背上的黑青色也渐渐散去,肤色又变得凝脂一般。

明崇俨扭过头去,说:“你一定不是人。”

赵鸾鸾淡然一笑:“我是一只狐狸,‘五百年狐,姓白姓康,千年之狐,姓赵姓张。’我修行了一千年了。”

明崇俨道:“这么说来,当年平康坊里都是狐狸了?”

“有一半吧。”赵鸾鸾道,“相貌好的,才艺高的,床上功夫好的都是狐狸。”

明崇俨道:“你们当年在平康坊是为了躲雷劫?”

“什么雷劫?那是雷诈,雷公的讹诈。”赵鸾鸾呸了一声,“这些个雷公仗着自己的权威四处找我们这些妖怪索要钱财,若是给得晚了,就要让我们渡劫。我们在平康坊里不是为了挣钱,而是给这些雷公交钱,我们就发了一点儿怨言,这些雷公竟然把我们全部击死,那天我外出游玩,才幸免于难。”

明崇俨点点头:“原来是这样,难怪你这么恨雷公。”

赵鸾鸾道:“我最恨那个杀了我姐妹的雷公,他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半个月前,你们这里乌云蔽日,雷声滚滚,雷公哀号你还记得吗?”

明崇俨疑惑道:“难道那是你和雷公大战?”

赵鸾鸾得意道:“那是当然,我在槐树下设了陷阱,引得雷公来劈,结果他一劈之下,虽然把我击伤,自己也被大树夹住,动弹不得,只能哀号,可惜我当时受伤甚重,无法杀他。后来他被那葡萄园庄主所救。”

明崇俨恍然大悟:“难怪这老儿说自己会降雨,原来是这雷公在报答他。”

赵鸾鸾笑道:“雷公气量狭小,不愿欠人情分,所以就要报答这费账房,我这几日养伤,就等他行云布雨时和他一战。”她拿出那把匕首,狠狠道,“本来我打算和他同归于尽的,没想到得你相助,斩了这雷公一只脚,废了他。”

“同归于尽?”

赵鸾鸾道:“雷公虽然高高在上,却害怕妖血,一旦妖血染上他们身体,染哪里烂哪里……”

“不好了。”督无咎慌慌张张跑进来,一眼看到赵鸾鸾赤裸着上身坐在床上,立刻变哑巴了。

明崇俨推他一下,督无咎这才顾得上说话:“那费账房说你联合妖女谋害雷公,引发大旱,乡邻们聚集在县衙前要见你,眼看就是民变啊。”

赵鸾鸾道:“你去告诉乡邻,就说这费账房降雨要他们摊十两黄金出来呢,如果他们今天回家,我保证明天就有一场甘霖降下,而且分文不取。”

明崇俨和督无咎都吃了一惊:“你会降雨?”

赵鸾鸾不屑道:“我自然也会降雨,你只管告诉他们明天若不降雨,他们砸了县衙也不为罪。”

她说得十分轻松,督无咎还要犹豫,听得外面喊声越来越响,再不去,民变就要起了,赶忙向外走,刚到门口,赵鸾鸾又道:“你告诉那费账房就说雷公喝干了他地窖里的葡萄酒。”

督无咎快步跑了出去。

明崇俨奇怪道:“雷公这么爱喝酒?”

赵鸾鸾笑道:“雷公才不饮酒,是我在他家酒窖里宴请我的狐朋们喝干的。”

明崇俨依然疑惑道:“你明天真的能降雨?”

赵鸾鸾打了个呵欠,道:“当然能,我休息一晚,明天一早就可降雨了。”

明崇俨关上门,退了出来。

督无咎高高兴兴地走过来:“果然众人一听这雨还要大家摊钱,纷纷责怪那费账房漫天要价,费账房有口莫辩,就要告退,我告诉他地窖里的酒被雷公喝干了,他跳起脚来大骂雷公忘恩负义,跑回家去了。”

明崇俨感叹一声:“她对人心把握得真准。只是不知明天这雨是否能降下来。”

6

第二天一大早,明崇俨是被隆隆雷声惊醒的。

外面天色漆黑,看看水漏,已是辰时。

他翻身坐起,走到门外,天上乌云密布,几乎要压到房顶了。

真的要下雨了。

他急忙跑到赵鸾鸾所睡房间,空无一人。

难道她走了?

抬头望天,见乌云齐齐涌向县衙东北,道道闪电也都划向那里。

那里是昨天搭建法台所在。

明崇俨快步跑过去。

高台之上,赵鸾鸾赤身而立,乌云之下,更衬得她肌肤胜雪。

赵鸾鸾指着乌云骂道:“贼雷公们,你们都来吧,有多少来多少吧。”

一道闪电劈来,赵鸾鸾不闪不避,挥鞭直击,鞭梢打处,竟然将那电芒给打在一旁。

明崇俨这才明白过来,她哪里会什么降雨的法术,不过是用自己来吸引雷公复仇,从而降下雨来。

督无咎这时也走了过来,看这架势,眼睛立刻直了。

明崇俨命令道:“快去把黄安城里能买的伞都给我买来。”

督无咎一愣:“买伞干什么?”

明崇俨怒道:“让你买就买。”

督无咎赶忙跑去了。

明崇俨跑回房间,摊开黄纸,拿起毛笔,迅速画起符咒。

避雷咒。

师父当年叮嘱,这种符咒千万不要画给妖魔,因为妖魔会拿这个对抗雷劫,修道之人就会因此得罪雷公。

今天明崇俨偏要画给一只狐妖。

他运笔如飞,一会儿就画好了二十余张。

拿起屋里的一把雨伞,贴上一张符咒,跑了出去。

外面的雷声像鼓点一样,雨却一滴也未落下。

明崇俨的心一紧。

跑到法台处。

赵鸾鸾依然站在高台上,她雪白的身体已经给雷击得一片乌黑了。

她纵身跃起,挥舞着皮鞭,劈开一道乌云,里面居然站着三个雷公。

三个雷公举起锤子,三道闪电一起击落。

明崇俨撑起雨伞,飞身过去,挡在赵鸾鸾面前。

三道电光打在明崇俨的雨伞之上,被避雷咒消融,化作一阵闷响。

赵鸾鸾看着他手中雨伞,毫无喜色,着急道:“不行,这样下去他们只会打雷,不会下雨。”

“那怎么办?”

赵鸾鸾将一把匕首递给明崇俨,道:“我们两个一起借这伞靠近他们,你用匕首划破我的身体,我将这一身妖血甩在他们身上,他们一旦染了妖血,必然要下雨清洗。”

不待明崇俨答应,赵鸾鸾拉起明崇俨纵身跃向乌云之巅。

雷公似乎知道她的主意,不等他们靠近,乌云便飞在一旁。

道道雷电打在他们的伞上,避雷咒很快被击破。

两人被迫落在地上。

乌云直追过来。

督无咎抱了一捆雨伞跑了过来。

明崇俨拿起一把,掏出一张避雷咒贴上。

转身来护。

赵鸾鸾一把推开明崇俨,对督无咎道:“你用横刀飞箭之术来斩我手臂。”

督无咎一愣。

赵鸾鸾呵斥道:“再不动手,大家都死。”

督无咎抬头看见三个雷公举起锤子,向三人头上击来。当即手起刀落。

赵鸾鸾觉得手臂一阵清凉。

道道血箭从她手臂上飞了出去。

初似地涌红莲,但这莲花崩散,如地火突涌,霎时之间,满天的红花,直逼乌云而去。

三个雷公的锤子没有落下,就是一声痛叫。

他们沾满了赵鸾鸾的血。

雨就像天上的水盆子突然倒扣了一样,倾泻下来。

三个雷公连连痛叫,消失在天空深处。

只留下这满天暴雨。

7

雨下了一夜才停。

这一夜,明崇俨派出衙役搜寻全城的公鸡。

第二天全城都没有公鸡打鸣。

赵鸾鸾的脸色渐渐缓和过来。

她的右臂却再也长不出来了。

她用左手拿起毛笔,照着明崇俨的避雷咒画了一个。

明崇俨点点头:“没有问题。”

赵鸾鸾笑道:“我当年去找李淳风求这么一道符咒,无论我怎样哀求,他始终不肯传我。今日我丢了一条手臂,换来这避雷咒,让我们妖族不再受雷公欺凌,也值了。”

她站起身来告辞,要到深山修炼去了。

明崇俨和督无咎送她到门口。

督无咎低声问道:“我这横刀飞箭你还要学吗?”

赵鸾鸾和明崇俨都是一愣。

督无咎道:“若是要学,提前说一声,我差我婆娘回娘家,你怀了我的孩子,我就可以传给你。”

赵鸾鸾笑了:“我若怀了你的孩子,你说是狐狸还是人呢?”

督无咎一愣,这可真是个难题。

赵鸾鸾一声长啸,一匹枣红马飞驰而来,她纵身跃上,打马而去,远远传来她的歌声:“莫赤匪狐,莫黑匪乌。惠而好我,携手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