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便猫儿似地偎在老嬷嬷怀里,嗅着她怀里那热哄哄的香味,听她讲故事。老嬷嬷的故事多,有些吓死人,吓得我蒙上头,蒙上头更怕,就钻出来……咱不知怎地,越怕越想听,老嬷嬷便半宿半宿地给我讲。第二天,我把她讲的故事头一句腚一句地重复一遍,她便极夸张地说:“这小鬼头,是个人精,比我讲得强多了!”我也就当真以为我讲得比她强,要不,老嬷嬷会这么说!
我父母在城里,生下我,便送到乡下跟奶奶养着,夜里,奶奶那干瘪的乳房常常令我失望,因此,一拱进老嬷嬷那又白又暄的怀里,我心中委屈得有一种想撒娇的感觉。
有一天,老嬷嬷要推磨,我自报奋勇,帮她俩推。七岁的孩子,能有多少力气,何况我小时又弱?但事过之后,她老人家逢人就说我帮她推磨,并夸我一包子劲儿。
老嬷嬷极容易满足。
四十多年过去,这些事要专门去想,才有一鳞半爪的印象,加之祖母常提她,才没有完全忘记,我后来才知道,老嬷嬷不会生育,抱养了一个小女孩,不几岁又死了,后来就老两口孤零零地过。听说她并不喜欢小孩,不知为什么偏偏对我和弟弟那么疼爱。为此我很感动。
今年,我去青岛参加一个笔会,离故乡120里,猛地就产生了回去看一看的念头。我在会议前一周便去了故乡。
故乡变了。变了也是听故乡人说的,至于我,哪有什么印象啊。叔爷领着我到儿时生活过的小村子的遗址,于茂密的高梁丛中讲述,这是你家的墙,我们那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都迁到大村里去,这儿没有电。
叔爷讲述时,我无意中发现高梁丛中还有一幢草房,便问,才知是老嬷嬷家,就是用温热的怀抱爱抚我童年的老嬷嬷,就是用浓醇的故事喂养我童年的老嬷嬷。我顿时觉得有一种无法遏止的渴望,一定要去看看她。
昏暗的小屋里,老两口在吃饭,我无法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情景,老嬷嬷干瘦干瘦,我敢说,所有有关节的地方都凸了出来,海风吹得她皮肤黑黑的,一笑,满嘴里只有一颗牙齿,她头上的白发早已盖不住头皮,耐心地数一下,我想有二百多根,而她那比拳头略大的脸上,皱纹何止上千条!
老嬷嬷听说是我,抱住我上下抚摸,久久。老爷爷恭恭敬敬地在炕上起立,怎么劝也不坐下,直到我也上炕盘起腿,他才侧身而坐。老两口已无劳动能力,都已年过八旬,靠村里发给些补助维持生计,老嬷嬷隔三差五还到海上,捡点海蜗什么的回来改善改善,年纪大,又无后人,因此极少有人光顾他们的小屋,我几千里外来看她,老嬷嬷如何不激动!
在老人家里叙谈一个时辰,临走时他们有些依依不舍,老嬷嬷简直不想放行。逼问我什么时候再回来,我想了想,春节有条件时也许差不多,说这话时我便知道难以兑现。老人叮嘱,无论如何,也要到她家吃顿饭,怕她失望,我又认真地想了想,说,春节吧。
离开老嬷嬷家挺远,猛一回头,发现高粱地边,那对老夫妻依然在目送我的背影,夕阳下,他俩显得那么孤独、瘦小。
回来之后,忙起来便忘了那两位老人,到秋,堂叔来信,提到老嬷嬷。说她家很穷,什么也买不起,老太太赶海,捡了一条漏网的鱼,洗干净晒起来,要留着我回去时给我下饭。
看过信,我哭了。风烛残年的老人,这么重情谊,重信义,真令我惭愧,于是家乡那小路便绳儿一样系住了我的心,我再怎么忙,也要回去,吃老嬷嬷为我晒的那条鱼,而且,我要再回忆几十遍童年的事,并挤出点稿酬来,让她过几天好日子,哪怕几天。
老天,保佑我老嬷嬷,别让她生病,别让我扑了空……
不管你是谁
找到自己的铺位,我已累得精疲力竭,行李架早被人占满,只好把密码箱什么的放在铺上吧,然后急不可待地脱掉羽绒服,江南的天气,实在不适合穿这东西。
“哎哟,哈哈。”虽然是笑,我也一惊,知道自己错了:脱衣服时动作太夸张,把拉链甩在对铺坐着的一位年轻女子的脸上。看她时,人家虽然再三抚揉打疼了的嘴角,而脸上仍然挂着灿烂的笑,让你研究不出丁点怨意来。
一下子我便感动了。江南女子,温柔如细细的雨丝的江南女子。若换成我们北方人,不大吵大闹,刻薄你一顿算你捡着!我忙不迭地道歉,那地方委实不能替人触摸。
“没关系的。”女子够不上漂亮,但笑起来极妩媚,她见我有些窘,不再去抚那痛处,只下意识地颤几下嘴角。
她肯定吃了点亏,我真地恼自己冒失,想个缓和的方式,一时又找不到,听之任之吧。
都去自己铺上躺下。哟,那女子跟我对铺。参加笔会,我在江阴听的千年钟声,从无锡回返;她元旦日匆匆上路,到北方做什么去?普通话说得很好,但用手机与家人聊天,我几乎一个字也听不懂,全是无锡方言。
列车员来说:“要打水快点儿,不然待会儿锅炉房锁了可不管。”瞧我们北方的女性!我急忙跳下铺去打水,对铺女子素手擎起一只水杯,“请您帮我打一下,好吗?”正好给我个道歉的机会,我痛快接过,答应得轻松又惬意。
水打回来,她已蒙头睡着。不忍惊动她,我把那杯水放在自己枕畔。列车又驶了好久,她突然艰难地坐起,“吭吭”地咳嗽……我忙问怎么啦,并把水递过去。“谢谢。大概是昨晚上贪玩,有些累,又感冒了。”“我这里有药,你可以吃吗?”她接过药,看了一眼,不由眉开眼笑:“我在家吃的也是它。”
我这人,顶瞧不起出门在外,见了女性就粘乎个没完的浅薄男人。我不能再跟她说什么了,不过,心里确实有些感动,书报上总介绍一些常识,旅行在外,陌生人给的食物、饮料是不能用的,有蒙汗药!而她不但喝了我的水,并且吃了我的药,这种信任,是多么高的奖赏啊。离家太久的人往往容易感受家的温暖。告别江阴前,我去华西村疯了半天,有些累,想着想着,竟迷迷登登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日已大西。刚刚坐起,就听到一声温柔的问候:“你醒啦。”是对铺女子,殷勤剥一香蕉递过来。男子汉怎好吃人家女性的零食?我推辞。对方撅起小嘴:“我求你打水,又吃你的药……出门哪好这样?”反是我错了,只有乖乖接过。
这时,售货车推过来,该吃饭了。我买了挺奢侈的一堆食物和一瓶啤酒,想了想,试探地问:“我给你来一瓶,咱俩一道吃?”小女子红头涨脸,慌乱地说:“不吃不吃,你自己来。”我怎敢相强,这顿饭便吃得寡淡无味!
我们之间的气氛不知不觉融洽起来。我不再紧张,笑问:“陌生人打的水,给的药,你敢吃?”
“分谁。”小女子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我是常出门的人,这常识能不懂?但不可谁都戒备。你这人搭眼一看,就是善良的长者。对谁都戒备,那个人该多累多苦啊。”
这么富有哲理的见解?我得刮目相看了:“谢谢你的信任,真的。”
“人生苦短,如匆匆过客。人与人,不能毫不设防,可也不应当把大家想得太坏。中国人十三亿,你得多少万年才跟谁有一面之识呢。就算活得了多少万年,这期间又生出多少个十三亿?我珍惜一面之缘。吴歌道‘十世修来同船渡’我特别喜欢这句。对了,你是搞文学的吧,要不准是搞艺术的。”她小心翼翼地帮我摘去沾在衣服上的毯子毛儿,温顺得俨然是个小妻子。她又说:“刚才你请我喝酒,我差点就要参与了,我会喝一点点的。”说得我好后悔,为什么不坚持再邀请她一遍。
人在旅途,没有西风古道瘦马、杨柳岸晓风残月之凄怆。江南的小阿妹给我他乡故知之遇,其感受如微雨沾睫,轻风拂面,让你心旷神怡。2000年首日,有这样亮丽的开头,往后的路会差吗?
江南小阿妹,无锡人,姓什么,叫什么,没问。又何必问,留一点神秘的回味多好。此后,定有一种美好的感觉伴随左右,温暖我许多高兴或者烦恼的日子,知道人世间存在一个好女子足矣,不管你是谁,江南小阿妹。
日出那一刻
1978年早春,我所处的那个小山沟仍有市委派驻的工作队,他们要“继续革命”的成果,将一个除了下力挣工分什么都不关心的地主子弟传到一间空屋,体罚了一夜。
那时我是民办教师兼小队会计,被指派做现场笔录。学校一间闲置的空屋子成了审讯室,被害人吃过饭老早就等在那里。工作队一共两人,为首的姓庄,他们穿着军用棉大衣和大头鞋,进屋先让被害人承认他老婆用色相拉前队长下水的事实,对方回答不知道。庄队长大怒,喝令面对他弯腰。另一帮凶向前把被害人按了再按,直到低于90度,然后,他们自顾抽烟,让被害人好好想。时间过去半小时,被害人额上冷汗如雨,双腿筛糠。庄某再次问,想不想说?回答,确实不知道,不敢瞎说。庄某往那铺废炕上一仰,抬脚就点在对方肩胛处,一用力,被害人咕咚倒在,呻唤连声……那帮凶嘴里边骂着“少耍狗驮子”边踢被害人的肋骨,命他站起来。第一次单独面对这样残酷的场面,我恐惧得浑身哆嗦!
庄某眨眼间又变得和颜悦色了。问对方,都道十个社员九个贼,你平时小偷小摸有过吧?对方说,想过,可不敢,咱成份不好,抓住就要命了。庄某又问,那你经过地头,发现地上丢着棒玉米,你会不会顺手捡起来呀?对方想了想,说,会。庄某就问,你一秋天,这样的事有多少次呀?被害人先前折腾了一头汗,如今又停下来“谈心”,时至零点,头发上已结了冰,嘴唇有些泛白,就口齿不清地答,有个十次八次吧。庄队长喜形于色地地对我说,顾会计明天还要战天斗地,回去休息吧。我如遇大赦似的逃了回去。第二天一早,庄某向我报喜,坦白认罪了,盗窃分子盖了手印!我看了“认罪书”,对方承认自己15年来,盗窃生产队玉米260棒。被害人是全队为数不多的存款户,几番批斗之后,庄某当众宣布,按每棒玉米罚款一元,从“盗窃分子”往来帐扣除以上款项。我们那儿穷得尿血,这笔钱相当于一个整劳动力两年工分的总值!
这令人发指的兽行使我好几天心潮难平,面对这可怜的人儿受虐,我却连抗议都不敢,良心上过不去呀。待工作队一撤,我便擅自做主,把那笔钱给抹了去。谁知道,工作队安排的爪牙队长很快知道了此事,没几天,大队一个姓高的书记怒冲冲跑到山沟,直接质问我,谁给你的胆冲掉的那笔罚款?我一咬牙说,会计制度规定,会计有权拒绝不合理的开支,当然也就有权拒绝不合理收入,这笔钱无中生有,我有权拒绝,不必请求哪个。合该我倒霉,那个工作队的队长被任命为我们公社的书记,接着就派下专人来查我的帐,折腾了一年多,搞得我筋疲力尽。那时,混乱了十多年的教育开始见到了曙光,我辞掉了会计职务,专心教我的书。
我时刻等待着暴风骤雨的来临。经验告诉我,当权者虽然查不出我贪污的把柄,他们依然不会罢休。我父亲当过几天旧警察,称作历史不清白,我其实是准五类子弟,蒙受羞辱不止一次。那年头,阶级斗争是纲,五类分子挨斗,其子女必须违心地率先上台批斗,公开声明与反动老子决裂,哪有人性可言!这回我偏袒地主,无异捅漏了天,我有心理准备,如果压力太大,就以一死相拒!
果然,那位时年20多岁的高书记几次率团来沟里,勒令我把那笔非法损失的“集体财产”找回来。我把那做帐的单据找出来,让高书记签字后我再纠正错误并在大会上检讨。没想到那高书记坚决不签。其实这位很会钻营的年轻人已经嗅到了什么!我哪里知道山外的整个中国已经开始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只隐约感觉到自己抓住了对方的软肋,到底把那件小小的正义坚持到了最后,当年冬天,冤案一事不了了之。
我清楚记得,小山村总人口104人,落后而荒凉。我把心思全用在20多名孩子身上,业余时间,写点诗文消遣,同时把一些萌芽状态的文艺思想灌输给这些孩子们。这时,生产队解体,我们队的一位历史反革命分子被请到乡,还当了政协委员,我知道,变了,那个不生产专整人的时代结束了,心有余悸的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发展,我于1980年夏创建了文学社,两年后,在省报发表诗歌,同时,我冲破重复阻抗,与另一名教师坚持在小学的基础上加办了初中班,吸引得山外孩子跑来就读,这些孩子初中毕业,考试成绩震撼了全乡!我也以创作小有成绩,调入市群众艺术馆,后来,又定居省城,23年过去,有800万文字见诸国内外报刊。
小山村总共走出大中专学生7个,我一数算,不禁出了一头冷汗,7人中6个是“高成份”家的子女,这些无辜的人才险些埋没了,他们同是中华儿女呢。最露脸的是那位“盗窃分子”的儿子,中国人民大学毕业,现在是法学博士,在北京某学院任职。失去联系多年,博士最近突然找到我家,执弟子礼。说到当年他幼小时听父母说,顾老师是真正的男子汉,正义,咱家辈辈不敢忘记他。听到这话,我鼻子立刻酸了,若不是三中全会,你老师30岁前就屈死了,说什么忘记不忘记!博士有些不解:“那时候,改革开放不是已经开始了吗,怎么……”
不假。改革确已开始。然而,太阳窜出东山的那一刻,人们往往感觉特别冷,那是阳光把冷气逼了过来。我与他父亲经历的,恰是日出那一刻,但冷风过去,便是艳阳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