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饥饿相伴而来的是物资奇缺。另一种新生事物得到了空前的繁荣,那就是票证。除了粮票、油票、肉票、豆腐票、布票、线票、棉花票、什么烟票、鞋票、火柴票,甚至打火机火石票……在我的记忆中,自来水之外,差不多没有不限量的,连钉盖帘的大号针,也无处讨弄去。逆境出人才呀,人们就打起了红领巾和鞋带的主意,两条红领巾对缝起来,就是一条裤衩儿;鞋带抽成线,可以织衣服穿。当然。很快就缝不成了织不得了,因为,红领巾和鞋带也不是按需分配。那个年代,谁没户口,谁就只有死路一条!
浮山所叫东镇,有个自由市场,星期天逢集,我就花7角5分一盒的高价,买“高级烟”拆开,在市场里边走边吆喝“谁要烟,谁要烟”,5分钱一枝。成年人上来瘾,就买一枝点上……谁口袋里装一整盒烟,那得多大的干部!
市场乱了套,许多物资不在商店出售,说不定从哪个毫不相干的店铺冒出可出售的东西,只要是把人民币花出去,市民来者不拒。常常看见马路边站成长排,你站就可以了,家里的那点钱,全揣在口袋里,能抢购的绝不手软。我就穿着父亲的大衣排队挨号,冻了两个通宵,才买到10斤生炉子的劈柴。我们的老师比我运气更差,清早起来,遇见某家店铺门前站着几个人,大喜,这回可算抢在了前面,就赶紧站排。一个小时过去,身后至少排了上百人。正当她沾沾自喜时,店铺门开了,前头几个人进去,老师好不丧气,敢情这是家棺材铺,前面那几位来订做棺材!
直到1962年秋,我们全家搬到东北,在火车上,供应“鞋底”饼开,我还异想天开,若是长年坐火车,可就饿不着了。
那是一场漫长的恶梦。侥幸醒过来的,真应当珍惜今天这真正的温饱生活。如今,我年近10万元的收入,算个小康之家吧,看到老婆孩子丢弃饭菜,我仍然心里堵得慌。他们开导我,值几个钱。你这边让剩饭吃坏了肚子,再去买药,哪头划算?
唉,经历过那场灾难的人,心有余悸啊,怕是算不明白这笔帐了。
不革命的春节
顾文显
1968年春节,上级号召要过革命化的。生产队只放四天假,表叔问我,敢不敢跟他挖煤去?听说有钱赚,我眼睛瞪得溜圆,等到天黑,和两个小伙伴带上工具、吃的,跟着表叔,翻山越岭跑了20里路,见公路边有一两米多的深坑,跳下去,哈,此前谁挖过煤,可能嫌少,丢弃了。这煤坑四面岩石,当中夹着一溜煤芯,全是块儿!
表叔年纪最大,可能快四十岁了,其余三个都是我这样的半大小子。我们拿尖镐仔细地抠剔夹在石缝上的煤,然后,装在小土篮里,用绳子拔出坑外。坑特别狭窄,我们只能一个打手电筒照明,另一个刨镐,其余两人负责往上拔煤。大家抢着做重的,根本不用号召。忙到天亮,我们挖了一吨,黑亮亮堆在路边的排水沟里,想到可以分一笔“巨款”带回家交给父亲,我心里一点也不觉得苦!
没有表,我们只能靠肚子、靠太阳来估计大约时间,饿了就吃,困急了,就挤在地下眯一会儿再干。也不知出了多少汗,人累得都麻木了,表叔让我们都出去看成果。这时候满天繁星,可能够深夜了吧。我最小,可有点文化,便想了个办法计算筐数,每够10筐,放一块小石头在路边的雪圈里,够10块,换成一块煤……我数了数煤块,有四吨多了!
表叔仰脸看了看天,说:“这工夫,最少也得九点往后。在家里,早把老祖宗接回去,要坐热炕上喝酒了。”表叔真有长远打算,准备了蜡,还有一瓶子玉雪牌白酒!
挖出四吨煤,空间大出不少,现在大伙坐在一个拐弯,一点也不冷。表叔拿尖镐在四面坑壁上各抠了一个小孔,费了很多事,把四支蜡坐好,点上,洞内立刻跳动起烛光,有了过年时那种梦幻般的感觉。表叔说:“都坐下。咱几个搞资本主义的,过回不革命的年。”大家把好吃的都凑到小杨的饭盒里,有煎豆腐干,咸带鱼,咸鸭蛋,还有肉炖酸菜。表叔有个摔掉把儿的搪瓷茶缸,把酒倒上,大伙你一口,他一口……
我那时不会喝酒。可看到小伙伴们喝得豪爽,也筋着鼻子硬咽。喝得高兴,表叔让我讲一段。我就讲《说岳全传》。这样,大家再不逼我喝酒,他们怕打断我,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把茶缸传来传去,直到蜡烛熄灭……
表叔宣布,年过去了,大家都爬出坑去。表叔让大家朝家乡磕几个头,算给老祖宗拜年了。磕完头,我无师自通地给表叔拜年,大家相互问候。几分钟前还在一起喝酒,听故事,爬上来就跟才遇上似的,挺好玩的!
大约这一带零散小坑多,我们的煤又堆在公路边,比较引人注目吧,第二天下午,就有汽车过来商量买煤。表叔重复大家同意,32元钱卖掉四吨。接到表叔分给的8元钱,我心里那个热乎啊。
到正月初二,小洞的几个岔全抠到了石头,说明煤尽了。大家依依不舍地爬到凛冽的寒风中,这时计算,我们又拥有了六吨半的成果。表叔让我算算,我算了,84块钱,每人可以分21块!大家嗷嗷叫着欢呼起来,21块,我们这些人口多的家庭,年年超支,最后要经队委会讨论,借给五块钱过年的。
正欢快地议论着,这时来了个穿黄大衣的,冷着脸问:“谁的煤?谁批准你们挖的?”
表叔点头哈腰:“同志,我们就挖了这点儿,想弄点过年钱。”
“年都过了,还过年钱。”那同志冷冷地说,“斗私批修,没收!”
“同志,您别……”
“没收!”那同志声音高得变了调,“再不老实,连你们几个一块抓起来!”
山沟人真的是老实。那么多煤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给讹诈了去。表叔带着我们狼狈逃窜,路上还庆幸,多亏没让他发现咱还卖了那32块呢……
40多个春秋过去,当年的四个人没了三个。我的春节过得一个比一个舒心,然而,每到此时,我仍然忘不了那个不革命的年,那个以团圆和快乐换取的8块钱……
关东野菜香
打从懂事起,我就生活在吉林的长白山区,此处毗邻朝鲜,可谓关东之东。山区资源丰富,留给我印象最深的,当属那里的野菜。
三月中旬,漫长的冬季随着“桃花水”的欢叫宣告结束,满山残雪,花花搭搭,远看,山岗宛如一头头花乳牛,一地泥泞,踩上拔不出脚来时,小根蒜就顽强地探出暗红色的嫩芽芽……去田里抠回一些,清洗干净,蘸大酱吃一口,满嘴春天的气息!如果有早产的鸡蛋,和着切碎的小根蒜,搅匀,往油锅里一倒,登时,把一个早春炒得满沟筒子飘香……与小根蒜相伴走上农家餐桌的,还有荠菜、蒲公英。荠菜可以做汤、拌菜甚至包饺子,而蒲公英要趁刚冒出紫芽时,连同去年越冬肥硕的根一起抠回,桌上放一盘,老农的心立刻活泛了:在那贫穷的年代,种粮食的农民却难得吃饱肚子,一年中最愁的是缺粮,荠菜、蒲公英透露给当家人一个好消息:今年又饿不死了!
四月初,向阳的山坡局部能见到干爽的泥土了,劳动力一心忙着备耕,哪有闲空管此外的事呀,而家属们带补丁的彩色衣衫则兴致勃勃地飘摇于山林中,刺嫩芽,一种恐怕只有关东山才有的木质植物,大约算是灌木吧,浑身硬刺,它的嫩芽味道却是鲜美绝伦!炒鸡蛋,蘸酱……其香味不及关内的香椿浓烈,但更能为多数人接受。从芽苞状态开始,一直可以吃到半尺长短,头茬给掰掉,它顽强地又生出二茬、三茬……你还继续掰不是嘛,季节到了,为了生存,它几乎一夜间变了脸,再生出的芽芽老得像木柴,任是驴也让你嚼不动,于是,它就靠这最后的一茬芽儿活了来,虽然被掰得歪歪斜斜,盆景似地生长,可千百年来,它们依然活着,依然繁衍子孙!
刺嫩芽毕竟稀少,在吃不饱肚子的年代,算尝鲜而已,而大叶芹,这至今仍扛着长白山绿色植物大旗的野菜,此时已染活了农家的生活。大叶芹,形状略像芹菜,又有独特的香味,故名。这东西漫山遍野,灌木丛中,只要能生长野草,就有它。大叶芹一寸高时,滋味最佳,长到一尺半长,叶子老了,掐掉,只存嫩梗儿,仍然可以炒着吃,它独特的味道,千品万品品不透,任何蔬菜不能比拟!大叶芹饺子,大叶芹炒肉丝,至今大大方方地成为长白山区的名菜。
由于山区阴阳坡温差大,这边老了,那坡刚长出,大叶芹可以延续一个多月的时间,这时,蕨类植物问世了,主打是蕨菜。我小时候,荒地尚多,闲人太少,山坡上常常见到上百亩的蕨,齐刷刷钻出地面,一筷子高,粗如小指,不生枝杈,唯顶端嫩芽一束,仿佛攥着小拳头,这时,蕨菜最嫩。倘拳头一夜间伸开,蕨菜就老了。贴地皮采下,一捆捆放在筐中。那时候,不会像现在这样腌制保存,蕨菜多得吃不完,开水一焯,凡是能晒的地方,都晒了蕨菜。家家都有一袋半袋甚至几袋,放到冬天吃。那时候,谁晓得野菜还能换银子?直到七十年代初,国家陆续收购,后来,得知东洋鬼子花重金买这东西。老百姓想,跑这么远来买野菜,哪里会只是为了吃,肯定有科技因素在里面!蕨菜生命力强得让人无法理解,一把火将去年的枯叶烧个精光,连地皮都烤焦了,再用镢头把它的根刨断,一根根抽出来,堆着晒干,再烧掉。然而,你起了垅,种上庄稼,苗子未出土呢,它居然一根根高傲地摆满了垅台!那时候,我最恨蕨菜,恨它铲不净。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再去那山沟看,蕨菜没有了,因为它可以卖钱,所以采菜的人比蕨菜多,我让你野火烧不尽,我让你层出不穷,我蹲在这儿等你出头就掐!蕨菜的消失,让我感到了这个星球上什么最残忍,那就是创造了“残忍”一词的人!
与蕨菜相辅的蕨类植物,还有“猴腿”、“牛毛广”(薇菜),味道比蕨菜尤佳,由于产量少,更有外国人帮着吃,当我们的老百姓口袋里稍稍鼓囊些,认为自己也应当品尝一下大山的赐予时,才吃惊地发现,野菜离他们也很远了!
进入六月,农民园子里的小菜陆续长出来,韭菜,发芽葱,菠菜……然后是蒜苔,豆角,土豆……长白山的野菜通人气呢,此时,它悄然退后,默默地等着下一个荒年。
做为半个山民,我跟野菜的感情是很深的。如今去了省城,改革开放之年,物资不可谓不丰厚矣,然而,一到春季,总有一股怅怅的感觉:市场上琳琅满目,就是看不到刺嫩芽,大叶芹,看不到新鲜的蕨菜……于是我固执地想,没了这些东西,咋也叫春天到了呢?
去年春节回故乡,友人宴请,进入一家中档饭店,问服务小姐:“有大叶芹吗?”我吃一惊,啥季节有大叶芹?小姐答:“有的,二十元。”原来,农民中也有爱动脑子的,把大叶芹移到塑料棚里,抢着好季节,野菜卖上了鲜虾价钱!
长白山的野菜哟,贫穷的年代,你不声不响,与糠麸同列,相伴着我度过一场场灾荒;如今富有了,你装点盛宴,与珍馐为俦……你哪里是普通的植物,你简直是我记忆中活生生的长白山山民……
故乡的海蜗
故乡的大海辽阔富饶,据祖父说,海里的活物就算崩星有不能吃的,也还可以入药,大海真是个聚宝盆!那时我七八岁的样子,从青岛到乡下,笨得可爱,捉海鲜想也甭想,印象最深的,就算是海蜗了。
我这里指的是一类软体海生动物,它们附着在礁石的缝隙里,青岛市民叫它们“菠萝”,家乡俗称海蜗。海蜗品种繁多,形态各异,它们与森林中的蘑菇有相同点,那就是一个鲜字;也有不同点,那就是蘑菇中大有毒菇存在,而我从没看见海蜗中有毒螺。
小时候故乡的大海,海螺真多呀,像影视剧中制作螺号的大型蜗,我只玩过壳儿,大约它们生在深海,小孩无缘得见,我通常能捕捉到的有如下几种:黑蜗,像拇指肚大小,肉多,吃一个顶好几个;香蜗,小指肚大小,味道异常鲜美;还有一种黑色的小蜗,叫“抽蜗”,长一厘米,状类鼠粪,通常一堆堆地聚在礁石上,找个筐子,一划拉就是十几、几十斤,回家烧滚水,撒入点盐,奢侈的人家,再放点佐料,将抽蜗入水煮熟,大人孩子各揣上一兜子,这抽蜗不必像其它的海蜗那样,用缝衣针小心翼翼地把肉挑出来送到嘴里,只须将细端用牙齿咬碎,然后,用嘴吮粗的一端,借空气的压力,螺肉就吸入嘴里了,恰似别处人嗑瓜子儿,方便得很。我在青岛街市上,也常见卖这东西的,用茶杯量,五分钱或者一角钱一杯,青岛人顺理成章地称它“抽菠萝”,此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价钱,现今,您想也别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