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鲁迅的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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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以水为邻

站在江阴码头上,被眼前韩国大型集装箱货轮山峦一般庞大的身躯挡住了视线。

我拉着少衡主席往西边挪了好几步,指着隔海东南方向那隐约可见一排风电轮叶旋转的山角对他说:“那就是我的老家石城村。”少衡说:“哦!这么近,就一水之隔啊。”我说:“不但地理近,心理也近。福清话虽属福州方言,行政上隶属福州市管辖,但福清人的思维方式与莆田人更接近一些。比如我们脚下这地方,福州人怕哪一天福清人生气了,挣脱缰绳跑掉了,故把这原该叫江阴港或兴化港的地方,强行定名为--福州新港;湄洲湾南岸的泉州人也是一样的心思,把讲兴化话、听莆仙戏的南埔人萧厝港,强行定名为泉港区。”

福州人的担忧绝非空穴来风,而是感觉到现实与历史的双重危险。如今,只要你踏上南洋的土地,重要的集镇码头都有“福莆仙会馆”。这打头的“福”字,可不是福州,而是福清也。莆田人一直对以萩芦溪和江口桥(古称迎仙桥)为界划分两县(市)心存不满,认为应该以讲方言的人口多寡来划分,即讲兴化话的新厝镇应划给莆田。一直流行着这样一则传说:说是某朝某代福清、莆田的知县恰是甥舅关系(完全有这种可能,因为两县通婚频繁),有鉴于县界一直不清(插花地),遂相约于某一天同一时辰,各自从县衙出发,见面的地点作为两县分界点。作为舅舅的福清知县老谋深算,骑着马从融城出发,走过蒜岭,越过江兜,早早抵达锦江桥头;而老实巴交的莆田知县徒步从荔城出来,尽管疾步如飞走得满头大汗,但人腿怎斗得过马腿,紧走慢赶来到锦江渡口时,他的舅舅早已笑眯眯地坐在桥头大榕树下摇着巴蕉扇纳凉呢!这次舅甥之约造成的直接后果是:著名的兄弟作家陈章武、陈章汉留在莆田县境内,而他们的堂弟,更为著名的科学家陈章良的籍贯却只能填写“福清”两个大字了!

锦江滔滔入海,二十世纪风云激荡,名人与凡人的命运都如兴化湾的波涛起伏不定,这块土地也注定成为两地人频繁往来的热土。南岸锦江中学校园内,至今保存着闽侯人林森手书的“锦江春色”四个大字;而陈氏兄弟却因家庭出身原因在家乡莆田无法入学读书,只好跟随作教师的父母亲辗转在兴化湾北岸的渔村小学,贫穷和善良的土地培植了他兄弟俩深厚的“第二故乡”的情结,化为散文美丽的芬芳……我是在未识其人之时先识其文的,且看章武发于1980年第二期《融霞》的卷首之作--《塔之忆》:一座七层石塔,披着紫红色的霞光,笑吟吟地站在龙江之滨……像亲人的手臂,高高地向我举起……多么熟悉,又多么陌生。多么遥远,又多么亲近!

这就是《融霞》的封面。这就是福清。这就是我阔别十六年的第二故乡。

波光在轻轻地闪动。塔影在微微地摇晃。往事如同江潮,悄悄地涌上了我的心头……像这样对福清饱含真挚之情的莆仙籍作家诗人当然不止章武一个。不包括那些在石竹山粉白墙壁甚至树皮上刻写“张三李四连五王八到此一游”之徒,就是在史册上烁烁闪光的名字及其作品,根据有案可查的白纸黑字,也至少已有一千年的历史了。

北宋诗书官工“四有”人物蔡襄(何谓“工”,即自然科学论著,他著有《荔枝谱》和《茶录》各一部,都是当时的首创之作),他每次往返福清途中(这条官道是历代莆仙人、闽南人晋京的必由之路),宿于渔溪驿,且每宿必有诗。第一首就是因驿中几株梅树死了被拔掉的感伤之作--“梅花不复见,况乃扳花人。”从诗意看,他与当地人情深意切,当然不是女人(蔡氏后裔队伍庞大,我不敢乱说的)。

相距80年后,南宋著名诗人“江湖派盟主”刘克庄在离此不远的磨石村同样因梅花而伤心徘徊(莆田文人似乎与梅有不解之缘)。他因《落梅》诗被罢官十年,这次听到皇帝召唤,便急急忙忙地赶回京。福清朋友黄知书劝他身体这么差不必急着回京,反正京城的贪官污吏们都在醉生梦死,你回去了也没人跟你去光复北国半壁江山。刘克庄是宋代的李庆霖--脾气倔,不听劝,最终留下一首词便赶进京,事实证明黄先生是对的,晚年刘克庄虽然高寿,却再也没有弄出什么动静来。

最为可恶的当数明代高官周如磐。他本是莆田清江的穷秀才。清江在莆田南洋平原,土地肥沃,但秀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得去福清蒜岭一户姓陈的员外家教书,民办教师收入微薄,他穷得连换洗的长衫都没有。陈家丫头颇有眼力(但缺心眼),她偷偷地把周先生脱下的长衫拿到江边洗净晾干,好让周先生天明穿上。梅雨时节洗过的衣衫干不了,这丫头把长衫穿在自己的身上,用自己的体温烘干心上人的衣衫。周先生目睹这一切激动得涕泗横流,从此两人立下海誓山盟,晋京赶考前夕留下娶她的誓约。周如磐进京金榜题名并被授予高官,回闽途经蒜岭时竟睡着了,误了盟约,待他到了莆田再回转时,这傻丫头因又羞又愤含恨自尽了。这个传说具有相当高的真实性,因为周如磐一首《痴婢塚悼亡诗》留了下来:

袍衣敝客身单,搜箧无衣浣洗难。曾忆寒砧敲夜静,尤痴烘月待期干。三年学馆甘为役,一第还乡不及看。玉殒怜卿嗟命薄,徒高马鬣向江干。

这首诗福清、莆田各有一个版本,这里采用的是周氏后人著名剧作家周长赋的版本。他说:“数百年过去了,据说这个墓仍然保留着,它叫丫头墓,也叫情婢墓。”他几百次上千次地经过蒜岭,如今还有了专车,但估计从未去看这位“准高祖母”之墓吧!则难免有薄情之嫌!

莆田人对福清人最为惨烈的伤害保存在闽剧《龙凤金耳扒》中,说的是清嘉庆年间,莆田人史文龙在东张杨家新婚之夜,潜入新房杀了新郎奸了新娘盗走龙凤金耳扒,还使新娘俞桂香和表兄陈明亮以“奸夫淫妇”杀人罪含冤入狱。好在闽县知县王绍兰捉到真凶为他们洗雪了不白之冤。不知出于何种考虑,近年福州方向红先生把该案凶手莆田人史文龙改为连江人林大鱼(他可能觉得如此穷凶极恶之人不宜称龙只能叫鱼)。

还有刻画涵江的染布师傅因吃鱼头而下毒手的民间故事《染坊风波》,这故事的真实性同样勿庸置疑,在莆田故事叫《鱼味在头》,时间(清末)、地点(上迳)、染坊主人(林氏)都一致,只是染布师傅福清这边叫“钱财利”,莆田叫“染布贤”。

染布贤与我毫无瓜葛。32年前,我是怀着甜蜜的心情走进福清城关北郊那座仅办了两年的“大学”小校门的,并且很快与两位姓陈的福清同学结下兄弟般的友情,在校时几乎形影不离,毕业后一直保持至今。

一位陈姓同学后来娶了班里仅有的两位莆田女同学之一为妻(另一位比我们年长一旬)。我想,这也许是一千年来我们对福清女子的伤害的一点补偿吧!

另一位陈姓同学宿舍在我隔壁,床头正对的窗外楼下日夜流淌着东张渠水,渠上是一条水泥小路,通往福清医院太平间。福清与莆田的葬礼差异很大,因而每天听着楼下送丧队伍吹吹打打的声音,莆田的同学都认为是岂有此理--死人有什么好高兴和庆祝的?陈同学却不无幽默地对我说:“庄子闻妻死,鼓盆而歌之--我们福清人最懂得辩证法的精髓了,而且,听着这死亡的音乐,可增进对生命意义和价值的思考呢!”那两年,正是中国大地思想解放风起云涌之时,我们学到了受益终生的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确立了世界观和人生观。全部课程归纳起来,也就是陈云同志的九个字:“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或且就是邓小平同志的名言:“发展才是硬道理。”

班里福清籍的同学有22人。那时还无法觉悟的是:在学校的围墙之外,百万福清人正以他们勇敢的行动在实践着邓小平同志高瞻远瞩的理论。成千成万不知理论为何物的人们,打破藩篱,勇闯禁区,利用海上与台湾渔船接触的机会,与台湾渔民以物易物方式搞贸易,换回录音机、手表、布匹、香烟等大陆紧销物品,在龙田等地大量销售,使龙田与长乐金峰、晋江石狮并称为我省三大“走私”物品集散地。

若干年后,又是福清沿海一线的渔民,顶着禁令,三五成群呼亲唤戚相互扶携,在夜幕的掩护下,驾船出海,向祖国的宝岛台湾,向遥远陌生的韩国、日本和澳大利亚、美国、意大利和南非驶去,走上了闯荡世界的豪壮旅程……并迅速从沿海海口城头、龙田高山,上迳江阴一线向内地蔓延,并覆盖福清全境。与福清一水之隔的平潭岛、南日岛、黄瓜岛、江口镇、石城半岛、平海半岛长期受贫穷困扰的人们也以福清人为榜样,牵着福清人的后衣襟走上了闯荡世界的道路……我的堂弟就是这支庞大队伍中的一员,至今滞留在美国不愿归来。

十年前,我的朋友任福州边防部队领导,我想利用他的权力,以写“反偷渡”为名,把福清人的这一壮举好好写一写,书名都拟好了,就叫《星光下的帆影》。可惜我的朋友很快提拔离任,加上自己文事繁杂,致使这一计划流产。

时间和实践有力地校正着理论和政策的偏差。今天,福清经济的繁荣如城乡大地雨后春笋般的高楼大厦矗立在人们面前,化作市委欢迎客人时简洁的四个字:“著名侨乡”。市委欢迎我们的晚宴舞台背景是城区全景照片,我想从中寻找母校所在的位置终于无果。照片上高楼大厦密密麻麻,这一点与莆田也像,就是前座楼厨房中炒菜,后座楼卧室中闻得着菜香……舞台上五位身着紫色长裙的姑娘在唱着赞美福清新面貌的原创歌曲,我频频侧头观察,发现她们的身材都长高了(不知底下是否穿很高的高跟鞋),记忆中,她们的母亲都是小巧玲珑的……瞬间有些许的遗憾:假如当年娶个福清姑娘,生个儿子秉承福清人的胆识和勇气,可以好好地去闯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