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名家讲堂·吴小如讲杜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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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长安苦寒谁独悲杜陵野老骨欲折(2)

喝酒的背景不同,生活不同,遭遇不同。安史之乱中,郑虔、王维等都没有逃走,郑虔因为接受了一个伪职,后来就被贬。我常想,抗战八年,很多人留在北京、天津。现在不少人替周作人辩护,但当汉奸这事,究竟是差了点儿。我最近看见一个故事,说上海出版界和有关研究现代文学的人,曾在俞平老生前去见他,请他写《知堂回忆录》,俞先生正颜厉色地说“我不写”,当时那两人很尴尬。后来,俞老外孙韦柰解释说,俞老经过多次政治运动沧桑,“文革”后厌倦了,不想说话了。我跟了俞老四十五年,最后几次我去看俞先生,就是他做九十大寿以前,每一次他说的话,不客气讲,都带有遗嘱性质。他说,你是我的学生,你要替我说几件事情,第一,我不是单纯的红学家;第二,我不是追随周作人学晚明小品的。俞先生其实对周二先生很关切。周二先生关在国民党的监狱里,他和张奚若等好多人一起联名给胡适写信,请国民党保释周作人。文革当中,我三次去看俞先生,第一次,他被扣在文研所不让回家,只有师母在家,我安慰了师母半天。我从老君堂的房子出来,小孩冲我扔砖头、吐唾沫。第二次,俞先生能回家了,他让我上屋里去,说有些事情你师母不知道,我跟你说,对我谈了在所里如何如何受罪,然后问我是否知道周先生的情况。我跟他说,我可以冒着风险来看先生,但实在没有胆子去八道湾儿看周二先生。第三次去,俞先生和师母去河南下乡。这些我都写在书里,足以证明俞先生惦记老师。俞先生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榜样。俞先生对他的老师周二先生很尊重,周先生写的《八十寿诗》,俞先生就贴在墙上,根本不避讳。抗战期间,周作人在伪北大做文学院院长,后来又做教育总署的督办,俞先生当时穷得没饭吃,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但就是不去伪北大教书。他公与私的界线划得很清楚,他进伪北大易如反掌,钱稻孙、周作人都是他熟人,关系都不错,但他宁可挨饿。后来在伪北大任职的人待不住了,郑骞去了台湾,容庚去了中山大学。别人的是非不管,俞先生自己在大是大非面前决不往前再跨一步。他去了中国大学教书,工资极低。当时很多人去中国大学教书,因为何其巩是国民党线上的。俞先生告诉我,这条线不能跨越,私交归私交。我去看周二先生也很恭敬,因为我是俞先生的学生,他就是太老师一辈的,有事请教,跟他商量,日久也熟,但对政治始终一字不提。所以俞先生不写回忆录。我的态度跟我的老师一样,汉奸就是汉奸。

回到杜诗,郑虔告老回家也走不了,两相比较,就看出杜甫的可贵,他当时也是沦陷在长安,但他千方百计向西北跑,在凤翔见到天子。所以他尽管同情郑虔,但他的做法和郑不同,也可能他当时没做官,或安禄山没注意到他。他千辛万苦要投奔皇帝。肃宗回来,所有任伪职的人都被处分,郑虔所受的贬谪是最大的,不但贬官,而且发配到浙江台州。后来,杜甫在郑发配的时候没去送行,做了一首诗,《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伤其临老陷贼之故阙为面别情见于诗》:

(至德二载长安)

郑公樗散鬓如丝,酒后常称老画师。

万里伤心严谴日,百年垂死中兴时。

苍惶已就长途往,邂逅无端出饯迟。

便与先生应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

杜甫不是有事没去,我估计是心里太难过,所以没去。“情见于诗”,就是我的感情都在诗里。杜甫诗中最闪光的,《兵车行》、《自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三吏”、“三别”都好,但我认为他最闪光的是这首七律,还有《赠卫八处士》。人情味儿最重,但很多人选诗不选这一首,因为它没有什么文采。诗写得直截了当,“郑公樗散鬓如丝”,樗,是一种不成材的树,这句是说他身体坏到要散架了,头发也白了。三、四两句太好了,“万里伤心严谴日,百年垂死中兴时”,对郑的处分太过了,他此去不会再回来了。“中”,读去声,现在正是朝廷恢复的时候,国家转弱为强的时候,这时把郑远贬,怎么一点宽容的意思都没有呢?“苍惶已就长途往”,走的时候很匆忙;“邂逅无端出饯迟”,我应该给他饯行,但没去。“便与先生应永诀”,现在生离死别,我们在九泉之下再重逢。杜甫对朝廷处理郑虔的方式是不满的。

再看王维,他也没走,但名气比郑大,地位更高。开元、天宝时候,他和权贵结交很多,他的弟弟后来做宰相,他本人也不穷,在玄宗时,在辋川就有别墅。但王维也投降了,当然做出一些表示,如嗓子哑了,写了一首《凝碧池》的诗表明心志。后来肃宗赦免了他,命他为中允,是辅佐太子的官。这与郑虔远贬台州回不来,大不一样。所以我就联想,同样沦陷长安,三个人三个表现,杜甫千方百计逃;郑虔任伪职,后来被发配;王维也是没走,我觉得王维有些“作秀”。杜甫给王维的诗《奉赠王中允维》(乾元元年,长安):

中允声名久,如今契阔深。

共传收庾信,不比得陈琳。

一病缘明主,三年独此心。

穷愁应有作,试诵《白头吟》。

以往大家都认为这是为王维抱不平,后来我认为诗中用的典故有点不合适。“中允声名久”,你大名鼎鼎,如今我们久未见面,消息隔绝。“共传收庾信”,这句仇注注得还不确切,梁简文帝派庾信带兵,结果兵败,庾信无奈只好投奔江陵梁元帝,梁元帝又派庾信出使北周,此时梁亡,回不去了,只好在北周做官。这里用庾信的典故,王维是被安禄山扣下,安是叛国的军阀,用他来比北周皇帝、梁元帝,都不太准确。杜甫用这个典故,将王维比庾信,背景似乎不太合适。陈琳原本是袁绍的部下,写檄文骂曹操,后来又被曹操收为部下。王维可以比陈琳,但安禄山也比不了曹操。“一病缘明主,三年独此心”,王维装病,表明他仍相信唐朝皇帝,肃宗也因此赦免了他,后一句说他这几年也不容易。“穷愁应有作,试诵《白头吟》”,现在倒霉,也应写作品,《白头吟》是司马相如抛弃了卓文君,卓文君做《白头吟》和他决绝。杜甫让王维念《白头吟》,我总觉得这里有讽刺,卓文君责备司马相如移心,让王念白头吟》,是说王之降是不得已,还是唐朝有亏欠于他呢?说好听是不沾边,说得不好听是有点挖苦。对此我也没有定论,过去没人说此诗有讥讽,说是为王维辩白了。但我认为,这诗至少是不如杜甫给郑虔的“万里伤心严谴日,百年垂死中兴时”,那是什么感情!我介绍出来,就是请大家都思考思考,我也不下结论。

下面看一首《投简咸华两县诸子》(天宝十一载,长安):

赤县官曹拥才杰,软裘快马当冰雪。长安苦寒谁独悲,杜陵野老骨欲折。南山豆苗早荒秽,青门瓜地新冻裂。乡里儿童项领成,朝廷故旧礼数绝。自然弃掷与时异,况乃疏顽临事拙。饥卧动即向一旬,敝衣何啻联百结。君不见空墙日色晚,此老无声泪垂血。

这表达了和《醉时歌》同样的内容,杜甫给咸、华两县的人写了这么一首诗。当时杜甫参加了一次考试,咸、华两县诸子与考试有关系,或为评判试卷的人,或与之有关,杜甫给他们写了一首公开诗。“赤县官曹拥才杰,软裘快马当冰雪。长安苦寒谁独悲,杜陵野老骨欲折。”帝都官曹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大冷天轻裘快马在冰雪中走,而我都快要冻死了。“南山豆苗早荒秽,青门瓜地新冻裂”,说是写实,也是比兴。“南山豆苗早荒秽”用《汉书·杨恽传》的典故,杨作了一首诗,“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意思是我在朝廷里推荐了一些人,结果这些人都是无耻小人,就像《离骚》里讲的:“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结果都变成恶草,所谓“薋菉施以盈室兮”。“青门瓜地新冻裂”,秦朝亡了,邵平隐居咸阳东门之外种瓜。我倒霉透了,种豆不收,种瓜地裂。“乡里儿童项领成”,就是“同学少年多不贱”,当时在我看来是孩子的人,现在都升官发财,一个个脖子都直了。“朝廷故旧礼数绝”,父亲过去在朝为官,朝中也并非没有故旧,只要为我说一两句话,也不至于到今天,但这些故旧跟我没有来往了。“自然弃掷与时异”,我这样的人自然会被时代抛弃,更何况我自己不会做人,处事太笨。结果自己动不动就十天半个月没饭吃,破衣满是补丁。住的破房子,“环堵萧然,不蔽风日”,自己都哭出血来了,可是又有谁怜念呢?这与《醉时歌》可以对照看,杜甫的处境一直就是这么倒霉。

这里附带讲一下《同诸公登慈恩寺塔》(天宝十载后,安禄山陷长安前,长安):

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登慈恩寺塔,其他人也有诗,岑参的收在《唐诗三百首》里。岑诗就塔言塔,最后说佛教是让人超脱了,登塔之后,我也不想做官了,希望隐居。杜甫这首诗有很强的预见性,可以与下次要讲的《丽人行》对照来读。《丽人行》是讽刺后妃、外戚,写得温柔敦厚,用宫体诗的笔法,很含蓄。此诗写于安史之乱前,游览名胜,但杜甫一上塔便全是牢骚。

“高标跨苍穹”,几何图形中,垂直线最高的称为标,“标竿”一词保留古义,很长的竿子,顶端挂着奖品,比赛时,先胜的人,获得那个奖品。夺锦标,即是标竿上挂着作为奖品的丝织品。标准,标是几何上的垂直线,准是几何上的水平线,标准即是坐标。“高标”是说塔很高,高得跨在天上。“烈风无时休”,这里也有比兴。诗中都是忧,忧的是安史之乱。这我才知道佛教有它的力量,“冥搜”是人们发现不了的地方,利用塔的高度可以找到。佛教可以帮你看到平时看不到的地方。登塔时,穿过曲折之处,才走出幽深的木架子。从塔中支架盘旋着向上。在塔上观天象,北见七星,西见河汉。当时大概是初秋的时候,少昊行令。秦山指终南山或秦岭。登高下望,山四分五裂,意思是我们的版图不太完整;清的泾水、浊的渭水,分不清了。“俯视但一气”,长安城难以分辨在哪里,意思是皇都或许要沦陷了。“回首”一句,《孟子》“舜往于野,号泣于旻天”。舜南巡死在苍梧。《礼记·檀弓》:“舜葬于苍梧之野。”这里用《楚辞》“跪夫衽以陈辞兮”。意思是,你回来吧,你要死在那里了,你流连忘返,就像周穆王流连西王母瑶池之宴。这说的是玄宗在华清宫饮酒行乐。“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有人看出局势不对,但无处可去。黄鹄即天鹅,毕竟天鹅是少数,那些找饭碗的人是多数,他们没什么眼光远见,想的是为自己找饭碗而已。杜甫说我已经看出局势不对,但现在这些人还在醉生梦死。没有多久,安史之乱爆发。所以说,此诗体现了很强的预见性。关于杜甫在天宝之乱以前的创作,就讲以上几首诗,他的爱国与忧国不是抽象的,而是有具体的作品摆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