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如杜诗名篇《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的前四句云:“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时人每不得其解。门人沈玉成君,生前曾为我转述钱锺书先生的讲法,窃以为最为贴切。意思说自己性喜作诗,最耽溺于出语惊人,故一诗写就,总希望做到“语不惊人死不休”。但如今年纪大了,写诗不过随手成篇,漫不经心,“浑漫与”者,犹言简直是信手敷衍对付而已,其意殆与前两句相反。盖谓现在人老了,写诗有点随随便便,因此春天的花鸟也不必发愁担心,怕被我刻画得惟妙惟肖了。必如此解,上下始能连贯一气。正由于自己写诗已不如往日那么呕心沥血,眼前有景也很难描绘尽致,因此才想到如果此时有像陶渊明和谢灵运那样的诗歌圣手同我一起观赏目前的奇观妙景,则可以请他们写诗,而不需自己费心了。此即篇收句“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二句的涵义。故我悟出一个道理,杜诗必须细读,始能获其确解,草草读去,是很难体察出其精彩所在的。
杜甫《月夜》“香雾云鬟湿”
二句补说:先师俞平伯先生旧释此诗“香雾云鬟湿”二句为形容嫦娥,即“月中广寒仙子”,并引《琵琶记·赏秋》唱词云:“香雾云鬟,清辉玉臂,广寒仙子也堪并。”下加按语云:“后例虽不足以明前,但我想,高则诚的看法是对的。他说广寒仙子堪并,要比指杜夫人说高明得多。”文载1947年某期《大公报》“星期文艺”,而晚年出版之《论诗词曲杂著》未收。笔者夙是其说,乃代先师交袁行霈君编入《历代名篇赏析集成》,并附以笔者跋语。跋中有云:其实杜诗此两句为后来诗词作家开了无数法门,只是这些诗人没有明白表示罢了。如许浑、陆畅、李商隐以及苏轼的诗词中,都曾把“婵娟”作为“月”的代称,亦即把月看成广寒宫里的嫦娥(上引文见《赏析集成》794至795页)。后读宋人别集,得李纲《江南六咏》,其三有云:“江南月,依然照吾伤离别。故人千里共清光,玉臂云鬟香未歇。”“千里共清光”者,犹“千里共婵娟”也。而“玉臂”句乃“清光”之补充形容语,指月而非指人可知。盖故人遥隔千里,何从知其“香未歇”耶?正唯指嫦娥,始可作此语耳。平伯师文中引周邦彦[解语花]“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以释“香雾”,正与李纲此诗异曲同工。虽皆为引“后作”以证前,然古人读诗每能得前人诗中真谛,足资吾人今日读诗之佐证,未可遽以时代之先后论也。
又《子夜秋歌》:“凉风开窗寝,斜月垂光照。中宵无人语,罗幌有双笑。”疑杜《月夜》末二句“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亦从此歌领悟演绎而出。化浅俗鄙俚为雅洁温柔,乃老杜之真本领也。因释前句而附记于此。
说《望岳》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望岳》虽杜甫少作,实有创造性。盖以五律近体之作法写仄韵古诗,故中间四句亦如律诗之颔联颈联,对仗极工。前人释此诗,每强调“望”字,遂多曲解。其实此诗乃写边登山边望岳之实际感受,不独距山愈行愈近,抑且入山愈登愈高,非静止而望之也。其层次大抵如下:
第一句写未见泰山时心中已生一悬念;第二句则目光已及泰山山脉之外围,自远处望之,山势绵亘齐、鲁两地而山之青苍之色了无边际,直无从尽收眼底,则山之巍峨雄伟已可想见。三、四两句,则写已望见岱宗之主峰矣。三句泛写,极言自然造化之力将其最神奇秀出(秀者突出也,非仅状其秀丽而已)之特点聚集于泰山一身;四句实写,谓山之高下起伏能变易光线之明暗。旧注谓阴为山北,阳为山南,信然;然此非望山者目力所能见及者。望山者只能望其一面,绝不可能同时既见山北,又见山南。盖人行于岗峦起伏之间,日光下射,时隐时现,山之坡陀或受日或不受日,有阳光处则晓,无阳光处则昏;边行边望,目力所及,光线忽明忽暗,变化极骤,故人之感官亦随之产生急剧变化,是以作者下一“割”字以写出此种急剧变化之实感。五、六两句,乃入山渐深、距山渐近、登山渐高之感受。身边有层云荡胸,天外则目逐归鸟至于眥决,皆愈登愈高时所见。近人多以王嗣奭《杜臆》之说先入为主,所解不免穿凿。如解第五句为“望着山中云气层生,使人心胸为之开豁,有云气荡涤人心胸的感觉”,实模棱两可。鄙意非但“感觉”而已,而应解为云气层生,在人胸前回荡。又如解第六句“决眦”为“纵目”,则将实际感受释为虚泛之笔,似失作意;鄙意以为仍当从蔡梦弼《草堂诗笺》之说为是。蔡云:“目眦决裂,入于飞鸟之归处。”浦江清、吴天五两先生合注之《杜甫诗选》引申蔡笺,宜可信也。末二句预写将来,言一旦登临绝顶,则群山自小。虽为题中应有之笔,实亦兼寓作者自身之抱负。其用《孟子·尽心上》“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意,前人已屡言之。此作者早年之作,故志意恢宏,吐属不凡,豪放遒劲,实胜晚年颓唐感伤之笔,正以见其“窃比稷与契”之壮怀,不得以其用孔子之典而少之也。
此诗佳处,窃谓在于作者胆大而思精。胆大者,全诗仅八句,而虚写之笔竟有四句之多(第一句以泛问句领起;第三句亦较抽象;七、八两句则预写他日登绝顶时情景;皆虚笔也),实写“望岳”,仅馀四句,乃全无拘墟局促之态,非力能扛鼎者不克臻此。思精者,则指四、五、六三句摹写之深细,无生活实践者固写不出,而遣词造意皆自两汉古赋化出,正作者“精熟《文选》理”在创作实践中最确切之例证。杜之为“诗圣”,自此诗已见端倪。
此诗之第一句既以泛问句领起,故前人亦多言及。如“夫如何”之“夫”字,翁方纲《石洲诗话》卷六及《复初斋文集》卷十一《与友人论少陵〈望岳〉诗》皆言之綦详。其略曰:“此一’夫‘字,实指岱宗言之,即下七句全在此一’夫‘字内。盖少陵纵目遍齐、鲁二大邦,而其青未了,所以不得不仰叹之。此’夫‘字犹言’不图为乐之至于斯‘,斯字神理,乃将’造化神秀‘、’荡胸层云‘诸句,皆摄入此一’夫‘字内,神光直叩真宰矣,岂得以虚活字妄拟之乎?”又云:“’如何‘者,仰而讶之之词。”乍读之似近于附会,细绎之亦未尝无理。盖诗人竟敢以语助词入诗,在盛唐诗中诚为蹊径独辟。宋人效之,则不免有头巾酸馅气矣。俞平伯先生昔年在北大灰楼讲授杜诗,谓此句之“夫”字实本于《鲁论语》“夫何言哉”句“夫”字之用法(今本《论语·阳货》作“天何言哉”,翟灏《四书考异》以为当作“夫”)。予则谓杜诗中用“如何”字,有两处为赞叹语气,此诗其一也;另一处则为《赠高三十五书记》“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之“如何”是也。并录以存参。
说“默思失业徒”
二十余年前聆某教授讲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于篇末“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二句,释“失业徒”为今语“失掉职业”或“找不到工作的人”,虽非显误,终欠妥帖。按,以“业”为“营生”或“职业”,六朝已然,如《桃花源记》“武陵人捕鱼为业”之“业”是也。然“失业”连用,则义与此殊。此二句之上文,作者云:“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清人汪灏《树人堂读杜诗》更于“默思”二句有批语,上句批为“提起一种租税人”,下句批为“又提起一种征伐人”。然则“失业”云者,盖与租税有关。以今语释之,则“业”乃指农夫之产业即土地田亩,而非指职业、营生或工作也。
古人注杜,于此句每不措意。非失之眉睫,实以旧时于“失业”之意本无歧义或误解,故以为无须加注耳。仇注引《汉书·谷永传》,亦但取字面而已,初无助于读者对词义之理解。如改引《汉书·食货志》,则其义自明矣。《汉书·食货志上》云:“汉兴,接秦之敝,诸侯并起,民失作业,而大饥馑。”“民失作业”,即百姓失却可耕作之产业,故有大饥馑也。《汉书·食货志下》云:“于是农商失业,食货俱废。”则兼指农夫之土地与商贾之财货。杜此句“失业徒”,当显指丧失田亩之农夫无疑。苏轼《李氏园》诗:“当时夺民田,失业安敢哭。”以“失业”为果,“夺民田”为因,义极醒豁,足为正确理解杜诗此句之得力佐证。
说“畏我复却去”
757年4月,杜甫从沦陷在安禄山手中的长安逃到凤翔,这年秋天,他告假回鄜州探望妻儿。到家不久,就写了三首《羌村》。第二首开头四句是:“晚年迫偷生,还家少欢趣。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第四句历来有两种解释。一种以仇兆鳌为代表,他说:“不离膝,乍见而喜;复却去,久视而畏。此写幼子情状最肖。”另一种则以金圣叹为代表,他把这句讲成孩子怕杜甫再离开家,“绕膝慰爱,畏爷复去”。
人民日报曾刊载了萧涤非先生一篇文章,主张后说。我则主张前说。现在谈一下我的意见。
从全诗看,杜甫回了家,骨肉团聚,本是高兴的事。但由于诗人忧国伤时,以“偷生”为耻,虽与妻儿朝夕相处,也觉得“少欢趣”,因此总不免带有不悦的神情。孩子对父亲原很亲热,自然就慢慢地悄悄地退缩着躲开了。而孩子的行动翻转过来又增加了诗人“还家少欢趣”的心情。这与下文“忆昔好追凉,故绕池边树。萧萧北风劲,抚事煎百虑”的写法是一致的。从前贪凉,常在树下绕弯儿,现在走到树下,听到的却是北风萧萧,反而增加了内心的焦虑。矛盾的心情构成了曲折的诗境。我的这个讲法还不全同于仇说,诗中所写并非“乍见”时情景,也不给人以“久视而畏”的感觉。诗人只是把初回家时日常生活中的一刹那摄取入诗而已。但仇氏肯定这一句是具体的形象描写而非干瘪的心理叙述,则是正确的。
照另一种讲法至少有两关通不过。一、杜集中用“畏”字的诗句共二十余处,没有一处把它用作“担心”或“恐怕”的意思,都是作“畏惧”或“畏怯”讲的。照金说,“畏”字先不合。二、照金说,只说“复去”就够了,句中的“却”字便毫无着落而成为废词,甚至有不通的危险。古人主此说者对此点者回避不谈。用仇说,“却去”是一个词,意思是“退去”;而“复却”二字却从没有在一起连用的。杜甫最讲究用字,绝对不致过不去文字关。况且照金说,“二·三”的句法变成“一·四”,即使在古诗中也是相当别扭的。
萧先生的文章主要就杜甫为人慈祥这一面立论,并强调孩子不会怕杜甫。其实照我现在的讲法,谁也得不出这样的结论,说杜甫是“可怕的父亲”。因此他未免“过虑”了。
“畏我复却去”的公案由来已久,从来就有两种讲法。1957年1月号《语文学习》上曾发表拙文《说古典诗歌中的词义》,即曾涉及这一句诗的讲法。到了1961、1962年纪念杜甫时,这个问题乃又被提出。前面的小文章是1962年1月26日发表在《北京晚报》上的。到了1962年6月,萧涤非先生在《文史哲》双月刊上又发表《一个小问题纪念大诗人--再谈杜诗“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的驳难文章,对傅庚生先生和我进行反批评。我对这个问题当时已无兴趣,也不想再撄固执己见的萧先生的锋芒,便听之任之了。到这年年末,中华书局决定把我的那篇短文收入《杜甫研究论文集》第三辑,让我再写几句话表明态度,我就写了如下的一段话:
拙文初无与萧涤非先生争论之意。后来拜读萧先生驳难长文,真是受宠若惊。今既以拙文收入专辑,只好略作解释,对读者有个交代。解诗首重文义。杜甫着“畏我复却去”一语则诗人之憔悴与娇儿之神情一时俱见。《羌村》三首皆即景写实,于此当无例外。徐增与金圣叹说未免求之过深,所以不取。关于“畏”字讲法,我曾据《杜诗引得》逐条逐首勘详其义,并非主观。有的地方解为“畏避”或转为状词,仍不作“担心”解。张相说此句本误,不具论。至“却”是否作“即”解,尚难臆定。唯雍陶诗“此生无复却回(《全唐诗》不作”还“)时”,自当以“无复”连读,而“却回”亦应作一气读无疑。诗句结构为“一·四”或“二·三”,应视全诗用语风格为准,不敢强古人以就我也。1963年3月小如校后附记。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荏苒至今,已近廿年,最近重读萧文,并细绎老杜原诗,感到还有再坚持己见的必要。萧文过长,不便迻录,今但再申鄙见如下。
第一,问题确如萧文所云,在于对“少欢趣”的理解上。这次重读,感到“少欢趣”不但是使娇儿畏己之“因”,而且还是娇儿畏己之“果”,即拙文所谓“孩子的行动翻转过来又增加了诗人’还家少欢趣‘的心情”。下文“忆昔好追凉”四句亦正植根于此。如果把“畏我”句讲成孩子怕我再离开家,则娇儿迄未离膝可知。那么诗人有爱子在膝边终始徘徊,纵寡欢悰,亦当解颜,既无足以启下文,亦非承上文的语气。可见金圣叹等人的说法,似深求而实为曲解,反而不能贯穿上下文义,所以我仍持不取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