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名家讲堂·吴小如讲杜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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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4)

先说《登岳阳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这两句不用讲。可是“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是气象阔大得不得了。有两句唐诗,“到江吴地尽”,到了江边,吴地就尽了,以江为界,这边是吴,那边是楚,“隔岸越山多”。长江是分界,所以说“吴楚东南坼”,坼是断开、裂开,“乾坤日夜浮”,也是“天地为之久低昂”那个意思。在岳阳楼上看洞庭湖,简直天地都低昂。“乾坤日夜浮”,整个天地都在那动荡,这气象是够阔大的。下面一下又缩小,缩小到什么呢,“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太可怜了。杜甫晚年出了四川以后,没有家啊,就住在船上,船就是他的家。所以“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另外,杜甫“晚节渐于诗律细”“语不惊人死不休”,就拿“亲明无一字,老病有孤舟”这十个字来说,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都有,五声俱全,读起来顿挫有致。也正体现“诗律细”。毛泽东《长征》“红军不怕远征难”一句,也具五声,读起来也是很铿锵的。然而这还不是诗人最难受的、最伤心的事。“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北方还在打仗,外族还来侵犯,诗人最伤心难过的是国家尚未太平。“轩”就是楼外头,栏杆里面那块地方,比较宽敞。“凭轩涕泗流”,诗人哭不是为老病,也不是为亲朋不理我,而是为“戎马关山北”,所以哭了。前四句写楼,后四句写人。这首诗平常也平常,高就高在三四跟五六句,等于一个大坝,高不可攀,而下边的落差那么大。但是我认为这首诗还不如《江汉》好。我念了《江汉》以后就觉得挺惨的。“江汉思归客”,诗人是想要回去了。他实际上人并没有到汉水,离洞庭湖也不太远。“乾坤一腐儒”,这个腐儒跟“百年粗粝腐儒餐”的腐儒比,外延更大。杜甫老说自己是腐儒,而“百年粗粝腐儒餐”那是客气话,可这里的“腐儒”上加了个乾坤。乾坤者天地也,换句话说,天地间有我这么个迂腐的读书人。这是什么意思呢?这腐儒跟乾坤也落差太大了,可是有特点。照理讲乾坤的事应该谁管呢,上有皇帝,下有宰相,有文臣武将,保卫社稷,安定民生。这都不是我的事,是贤君、良相、名将的责任,可是我算老几啊,我是腐儒啊,但我呢,又“致君尧舜上”,又“穷年忧黎元”,用得着吗,你干吗要“穷年忧黎元”呢,你干吗要“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呢。老杜整天在这儿每饭不忘君。老舍《茶馆》里有句经典台词:“我爱国,可谁爱我啊?”我爱国,国家不爱我;我爱朝廷,朝廷根本都把我都忘了。“亲朋无一字”,“厚禄故人书断绝”,根本孤老头子一个,这还不算腐儒吗?这够腐的。有些事不是我办得了的,可是我整天在那儿担心,忧国忧民,何苦来啊。所以仔细一想,他这个“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的“腐儒”,内涵太深刻了。乾坤那么大的范围,我考虑的是什么呢,不是自己,而是国家、社稷、朝廷、政权、外患、内忧,什么什么的……全都不是你管得着的事,你的忧患意识太深远了,所以你是腐儒。下面两句说明问题了。叫做“片云天共远”,我就好比天上的一块云彩,在那么广阔的天空,不过就是一块孤云而已,所以“永夜月同孤”。漫漫长夜,四下里都安静极了,就那么孤零零的,“皎皎空中孤月轮”。天上的月亮是孤独的,而我的人也是孤独的,只有月跟我是同样孤独的,写的太好了。那个“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还有点客观,这两句纯粹是主观。诗人自己的豪情壮志之大,大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整个国家、社稷、百姓全在他肚子里装着呢。但是怎样呢,我不过是这天上的一块浮云,而我的心,“永夜月同孤”,真是好。咱们再拿李白来比,李白有一首不对仗的五律,“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也怀古,但是,他那个思想境界,没往这方面考虑,一比就比出来了,那是李诗,这是杜诗。“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越琢磨,越替老杜伤心,他就是这么一个苦人儿。下面尤其好,这个落日不一定就是天快晚了。“落日心犹壮”,和下面那个“古来存老马”意思一样,就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落日,一天到了黄昏时是落日,一生到了我这个岁数也是落日。虽然落日,可心犹壮,还想着做一番事业;“秋风病欲苏”,在这个大热天过去之后又刮秋风了,实际上一年要过去了,“病欲苏”,好像我的身体轻松一点了,不像以前那么重了,注意这里不是“病已苏”啊,而是“病欲苏”,好像诗人的身体快复原了、快好了,但不是真“苏”。最后用老马比,“古来存老马”,我说这里用马比自己有三层意思。这马,要是一匹老马的话,不在跑的路多,它已经跑不动了。一个意思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虽然是老马,可是有千里之志。“烈士暮年,壮心未已”,我还是有志报国,有志为国家做点贡献,这是一层意思。还有一层意思,《韩非子》里有个故事,齐桓公派管仲和另外一个人叫隰朋征孤竹。当时孤竹是个边远荒凉的国家,带着大队人马去了,结果到那儿迷路了,回不来了。隰朋就急得不得了,说糟了,我们孤军深入,即使打了胜仗也回不去了,怎么办呢?管仲说靠那个马,马认得路,它有经验,“老马识途”的典故就出在这儿。诗里说“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不是跑的路多,而是它有智慧、有阅历,它认路。管仲说让马领路,果不其然,老马给引了路。“老骥伏枥”是一个典故,“老马识途”又是一个典故,但这都是从本身来说的,还有一个是从统治者来说的。他说“古来存老马”,“存”是慰问、体恤,等于我们现在说照顾老年人,要以人为本,以和谐为本,这就是存的意思。说“古来存老马”,不是为了让它再继续去跑。这里头还有一个典故,见于《韩诗外传》。《韩诗外传》里有个故事,说田子方走到路上,看见一匹老马,就是杜甫《瘦马行》那个意思,一匹没有人管的老马被扔在路上,田子方看了以后很生气,他说这马年轻时为人效劳、替人奔走,苦了一辈子,现在老了,没人管了,“是不仁也”,太不仁了。田子方这话是责备统治者过河拆桥的,人家给你卖了一辈子命,到人老了,老而遭弃,这是田子方发牢骚的话。所以这句有三层意思,我本人是老骥伏枥,有没有用处呢?我识途,我是老马,我可以领路,我有处事的阅历经验;另外还有一层,你们做最高统治者的,当官当权的人,应该考虑考虑,一个知识分子,贡献了一辈子,到老了就遭遇像我这样的悲惨处境。杜甫老年的处境,大家都了解。“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想着让马跑长途是不行了,但是从当官的来看,应该对老马有所表示,应该“存恤”,“古来存老马”,说明你现在没“存”啊。这就跟杜甫说那个《瘦马行》似的,军队打完仗把马扔了,这太忘恩负义,太过河拆桥了。

二〇〇三年秋讲杜诗第一卷

我忽然间发现,手头这本浦江清、吴天五合注的《杜甫诗选》变成了珍本,因为里面抄了很多古人谈杜诗的材料。

游龙门奉先寺

已从招提游,更宿招提境。

阴壑生虚籁,月林散清影。

天窥象纬逼,云卧衣裳冷。

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

我们从《游龙门奉先寺》讲起。关于《登兖州城楼》,《杜诗详注》里引了张綖〗的说法,“考公作此诗时,年甫十五,而所作已如此,其得之天者,良不偶也”。这显然不对。如果《登兖州城楼》是杜甫十五岁作的,那前面的《游龙门奉先寺》和《望岳》就更没法办了。

《游龙门奉先寺》是在洛阳,唐代的奉先寺也很有名。这里有个问题。我看了《杜诗详注》、《杜诗镜铨》等好几家注本,都说题目是“游”,而实际写的是“宿”。首句提到“游”,而下面一直到最后,全是晚上的“宿”。那为什么不径直改个题目《宿龙门奉先寺》?其实杜诗里有用“宿”字作题目的,如七律《宿府》等。古人在写诗的时候,题目很重要。有的题目是自己定的,有的是后人给起的。为什么这首诗的题目要这样起?后来我仔细看诗,又想了一下,认为这诗是夜游,并不是天一黑诗人就在庙里睡觉了。

“已从招提游,更宿招提境”,白天游的景致都不谈了。龙门奉先寺是古迹,估计游人很多,但是能在那儿过夜,欣赏到夜景的不多。如同张岱写杭州,《湖心亭看雪》,下大雪没人的时候,他去游赏;还有《西湖七月半》,专写夜景,因为平时有关城门的问题,一般没有人赏夜景。所以,就好比我们现在去逛颐和园、香山,在那儿住一夜的人,要写文章、写诗,一定会写夜景,因为那是一般人见不到的。这儿的杜诗也有此意思。谭献评周济的《词辨》,有一句话,说周邦彦的《齐天乐》“绿芜凋尽台城路”,谭评曰:“扫处即生”。“绿芜凋尽台城路”这句是说夏天台城的风景词人不写了,词人要写的就是眼前看到的景色。不妨把谭献的评语移用到杜诗的这两句,意谓白天之游,就不提了,专谈夜晚的“更宿招提境”,但实际上夜晚也是游。“阴壑生虚籁,月林散清影”,前一句是听觉,“籁”是风声,虽然看不见,但夜晚山谷里吹来的风声能听见;后一句视觉,月光从树林里照下来,不是整的,故用一个“散”字,可以参考苏东坡的《承天寺夜游》。“天窥象纬逼,云卧衣裳冷”,一作“天阙”,不好,还是用“天窥”好。杨慎的说法可取,因为它跟下面的“云卧”相对,“天窥”即“窥天”,“云卧”即“卧云”。周汝昌先生《诵杜微音》一文,谈到这两句,可参考。仇注引的那些说法牵强,说“天阙”、“云卧”是地名,太生硬。其他“天开”什么的,都不好。“窥天”就是看天,寺庙里看到的苍穹,究竟跟在地平线上看到的不一样。“象纬逼”,天上的星宿好像离自己很近,“逼”字用得好,不是说诗人上天了,而是说仿佛天上的东西离着自己近了。后一句并不一定是真冷,而是有点高处不胜寒的意思。“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看起来末两句有点虚,实际在庙里住,可以听见钟声,而“发深省”有禅意,有佛家的思想在里面。如果在外面住,听到钟声,像“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那就不一定有“发深省”的意味了,而在庙里住则不同。“令”念平声,凡是作动词,读平声;而作名词,则念去声。但有个例外,就是作姓,“令狐”念平声。《杜诗详注》特别注出“令”读平声,这很好。

关于《望岳》,翁方纲的《复初斋文集》卷十一和《石洲诗话》卷六,各有一段大讲其“夫”。夫是代词,代指泰山,不是白用的,一直贯到底。俞平伯先生在课堂上讲“夫”挺有意思。《论语》里有“天何言哉!天何言哉!”而《鲁论语》则是“夫何言哉”,俞先生认为“岱宗夫如何”是用《鲁论语》的“夫何言哉”,可备一说。

这首杜诗真正写“望岳”,就是“齐鲁青未了”、“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和“决眦入归鸟”四句,老杜有时也很用“险笔”。八句诗,首句是问话,“造化钟神秀”是虚的,赞美泰山的巍峨气象;再近一步,“阴阳割昏晓”,让诗人的视觉发生变化;再往前走,越走越高,所以“荡胸生层云”,这是近处;远处看见鸟飞,“决眦入归鸟”;末两句指未来,也是虚的。因此,这诗有一半都是虚笔。高明就高明在“齐鲁青未了”一句,太了不起了。过去,从齐到鲁是两个国家。换句话说,从齐进入鲁的边境,远远就看见泰山了,可是已经到了山附近了,还没望见泰山的边儿,泰山该是多么雄伟壮阔!我说《望岳》不仅仅是静止的望,只望不走;而是边行边望,越望越近,越走离山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