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名家讲堂·吴小如讲杜诗
8602400000024

第24章 诸葛大名垂宇宙(2)

杜甫入蜀以后,从成都、梓州、阆中,最后到夔州,出峡,从成都到夔州,四川时期的杜诗最大特点是七律特别多。他的七律现存二百多首,其中一大部分好诗都是在成都作的,而《蜀相》是他刚刚到四川后不久写的一首诗。仇注有的地方等于是废话。“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仇注说是“自问自答”。七律一共才八句,上来两句自问自答干什么,这不是废话么?“丞相祠堂何处寻”究竟应该怎么讲?我的理解是,杜甫心目中对诸葛亮崇拜向往已久,到了成都以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打听武侯祠在什么地方,马上就要去瞻仰、参拜他的祠庙。头一句说明了杜甫对于诸葛亮向往、崇拜心情的迫切,说明了诸葛亮在杜甫心中地位的崇高。杜甫是怀着这样的心理才写了“丞相祠堂何处寻”,可见决不是普通的打听道儿怎么走,那就不是诗了。第二句“锦官城外柏森森”,“柏森森”也有好几层意思:一个是写实,写出了柏树之多。现实的诸葛亮祠堂可能有很多树木,特别是柏树。如果改成“锦官城外树森森”就不行了,没劲了;另一层是“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柏树既是诸葛亮的象征,本身又有高洁的品质。诸葛亮的祠堂种的是柏树,柏树可以存活上千年,而且又是忠贞的象征。换句话说,柏树围绕着祠堂,正是诸葛亮人品的象征。“森森”,既多,又高洁肃穆。“锦官城外柏森森”,寂寞冷清亦有之,但主要还是肃穆庄严的体现。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这又是宋诗了,好就好在“自”和“空”。虽然诸葛亮的名气很大,四川人纪念他,对他念念不忘,但这个地方比较寂寞,人来的不多,绝不是闹市。“自”字就体现了这地方很寂寞,有点荒凉的意思,和《哀江头》的“细柳新蒲为谁绿”相似。一年一年地,春草自生自灭。这是见,写地上,看见的。写树上,是闻,听见的。“隔叶黄鹂”,没看见黄鹂,但是听见它叫了。叫声好听,却是“空好音”。一个“自”、一个“空”,就说明这个地方多么安静,多么寂寞。清静是很清静,有鸟叫,有景致,但是“自春色”;黄鹂虽好听,但是“空好音”。头一句象征诸葛亮的品德,三四两句写环境的幽静,但是也寂寞,甚至还有点荒凉,关键在于一个“自”,一个“空”。这个“自”字惹出很多麻烦,宋朝人就打了好长时间的架。说两句题外话,王安石的《泊船瓜洲》,从古到今,一引便是“春风又绿江南岸”。但我从上世纪70年代“文革”刚结束就写文章,呼吁是“自绿”,不是“又绿”。李壁诗注,王安石几个版本的全集,都作“春风自绿江南岸”。钱锺书先生是大家,周振甫先生的《诗词例话》也不知印了多少版,算是畅销书,他们提到《泊船瓜洲》,都是“春风又绿江南岸”。王安石的原文其实是“自绿”,怎么说是“又绿”呢?洪迈的《容斋续笔》卷八那话靠不住。他讲“绿”,前面是“又绿”,可是原文“自绿”。几个版本的王安石诗集都作“春风自绿江南岸”,不是“又绿”。王安石在诗里有三个地方提到这句诗,都作“自绿”。王安石自己的话有“老夫昔有句云‘春风自绿江南岸’”,不知道洪迈“又绿”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可是后人一谈修辞,就说“又绿”。其实这句诗好不好不在“绿”本身,而在“又绿”还是“自绿”。“春风自绿江南岸”是说春草也好,春风也好,都毫无感情,外在的客观景物是没有感情的,到时间它就绿了,即“自绿”。而且洪迈说王安石改字,“又”什么“又”什么,改了很多,其实好多字都不通,除非他同时改两个字,又改“自”又改“绿”。

这个“自”字还有公案。王安石的《明妃曲》里说“汉恩自浅胡自深”。邓广铭先生曾在《文学遗产》上写文章,大讲《明妃曲》,实际上就是这个“自”字。现在有人批评王安石,认为王安石“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贵在相知心”有卖国的心思,说王昭君认为胡好汉不好。实际上“自”不是这意思。那这两句应该怎么讲?汉恩是浅,胡恩是深,恩浅的一方对王昭君固然不理解,但是恩深的一方就对王昭君理解了么?也未必理解。“汉恩自浅胡自深”,浅也好,深也好,对王昭君都不是知音。王安石替王昭君说话,说“人生贵在相知心”,两个统治者都不理解王昭君。真正理解王昭君内心痛苦的是谁呢?匈奴对王昭君是捧得不得了,可是王昭君内心的思想活动匈奴人就了解么?不了解。甚至于用琵琶谱出一个曲子叫《昭君怨》,是不是人人就理解了王昭君呢?杜甫的诗说“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她心里的怨恨只能通过曲子表达出来,他人是不能理解的。王安石就根据这个意思写了《明妃曲》。讲诗也容易也难,不太好讲,光“自”字就惹了很多麻烦。是“自绿”非“又绿”,我呼吁了半天,响应我的,只有一个人,就是金克木先生。后来张鸣做新的《宋诗选注》,用了我的说法。赵齐平的文章承认,第一个发现是“自绿”非“又绿”的是吴小如。这倒不是我居功,问题是集子就摆在那儿。钱锺书、周振甫都是大家,怎么不去翻翻王安石的集子,就听洪迈的一面之词呢?所以读书也是“有人自浅有人自深”。

前四句是写景,后面发议论。现在讲的“频烦”也不对,把“烦”讲成了动词,把“频”讲成了副词,实际上“频烦”是复合词,“频”和“烦”是一个意思。“频”也是多,“烦”也是多,“三顾”可以说是够频繁的。在唐代,写作频烦,不作频繁。刘备所以礼贤下士,三次去拜访诸葛亮,要把诸葛亮请出来,刘备的考虑也不仅仅是为个人的权利、地盘,扩张自己的声势,而是“天下计”,换句话说诸葛亮出山也不是专门为了辅助刘备,为了帮着他成事。他们是因为天下太乱了,君臣之间都想着要把局面改观。刘备“三顾频烦”为的是“天下计”,而诸葛亮知其不可而为之,也是“老臣心”。诸葛亮也不完全是为了报恩,为了“士为知己者死”,为了蜀汉这一个朝代,他的心思也在“天下”。刘阿斗根本扶不起来,他明知道不行但是还要做,也是为了“天下计”。“开济”是一头一尾,“开”是开创,“济”是完成,诸葛亮先后给刘备和刘阿斗做臣,既帮着刘备开创天下,又希望帮着刘阿斗完成统一大业,这是诸葛亮的“两朝开济老臣心”,真正的内心。“老臣心”和“天下计”也有点互文见义。

遗憾的是诸葛亮“出师未捷身先死”。英雄不能以成败论,在历史学家的眼光里项羽也是英雄,那是早于诸葛亮的。项羽虽然没成事,但他也是英雄。后于诸葛亮的岳飞也没成事,但也是英雄。诸葛亮本人同样没成事,所以不能以成败论英雄。古往今来只要是能够理解诸葛亮的,都会同情他,认为他“出师未捷身先死”,太遗憾了。“英雄”指的既不是诸葛亮本人,也不是杜甫,而是有诸葛亮之志或是有他那样水平而没有成事的人。成事也好,没成事也好,真正具有英雄特质的人没有不对诸葛亮表示同情的,所以说“长使英雄泪满襟”。这首诗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好讲的,但是仔细读读会发现,杜甫把诸葛亮摆在一个什么档次?摆在一个很高很高的档次,而不是一个普通的吊古、怀古的题目。杜甫对诸葛亮肯定得很高很高,遗憾也觉得无穷,所以写出这首诗。

这在《咏怀古迹》就更显著了,表现得非常明显。头一句“诸葛大名垂宇宙”,杜甫对诸葛亮的肯定、评价太高了。天地四方谓之宇,上下古今谓之宙,一个时,一个空,换句话说有时间和空间就有诸葛亮。从先秦一直到近代,真正有几个人能够“大名垂宇宙”的?孔子是了不起的,如说“孔子大名垂宇宙”,好像有点废话。历史上还有很多了不起的人物,而偏偏诸葛亮是一个不成事的人,是一个虽有大志而未成大事的人。孔子虽然也没有成事,但是孔子留下来的影响、遗著要比诸葛亮多多了。诸葛亮现在的集子是后人搜集整理的,而且里面有些文章也不一定真是诸葛亮写的,不过有些话,说的还是很中肯,如《临终自表后主》“何其病在膏肓,命垂旦夕”,他没辙了,所以只能说“达孝道于先君,存仁心于寰宇……”,这篇遗表写的好极了。

第二句是说作者去看诸葛亮的庙。“遗像”可能是个塑像,不一定是画像。“宗臣”者,就是朝廷的大臣。“清”、“高”是这塑像外表体现出来的形象特点。诸葛亮这人淡泊明志,他“清”,高大。由“清”和“高”体现出“肃”来,所以说“宗臣遗像肃清高”。

诸葛亮的用心是委婉曲折的,诸葛亮的考虑是深层次的,诸葛亮的做法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三分割据”是现实,要想把“三分割据”的局面变成统一安定,需要慢慢来。“三分割据纡筹策”,得委婉曲折,得绕着圈子,兜着弯子,所以别人就不了解,而诸葛亮本人是很了解的。“隆中对”时,他第一次见刘备,就说将来的局面是鼎足三分,最好的办法是联吴攻魏。并不是说可以让吴国长存,而是得慢慢来,不能够树立两个敌人。刘备的糊涂就在于两个都是敌人,那不行。得先和一个敌人合作去对付另一个敌人,等那个敌人对付完了,这个敌人也就好办了。所以“三分割据”的“筹策”得“纡”,得拐弯抹角,得曲折婉转,得深层次地、一个弯一个弯地、解决完一个问题再解决一个问题。“筹策”不能是一条直线的。刘备就是一条直线,所以蜀汉亡了,可惜了。第四句不是赞美之辞而是感叹之辞,“万古云霄一羽毛”,古往今来的这样一个世界,诸葛亮是出类拔萃的,是云霄里的、不是人间的一个凤毛麟角的人物。

下面就是对诸葛亮的评价。虽然诸葛亮自比管仲、乐毅,但杜甫看他就是伊尹、吕尚。把大臣分出若干个高高低低的档次,伊尹、吕尚是一个档次,“伯仲之间见伊吕”就是说可以在伊尹、吕尚这个档次里,把诸葛亮摆进去。“见”(xin)是出现,诸葛亮在伊尹、吕尚中间,他表现出来的就是伊尹、吕尚的水平。现在把“指挥若定失萧曹”作胸有成竹讲,说坐这儿不动就可以指挥若定。但是前人已经有不这么讲的。“指挥若定”不是从容自然的意思。“定”者,就是“孟子见梁襄王。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的这个“定”。换句话说,如果诸葛亮的指挥能把天下定了的话,那么萧、曹之功都不在话下了。萧何、曹参运气好,汉高祖成功了,所以他们名扬天下,被说是贤相、汉代的名相,是了不起的。“指挥若定失萧曹”,诸葛亮他没“定”,如果他把局面稳定下来,统一了,那萧、曹算什么啊?是这个意思。现在我们说“指挥若定”是诸葛亮从容指挥、羽扇纶巾,摇着扇子天下就定了。但要“定”了就好了,它没定啊。现在正是由于指挥未定,让萧、曹出名了。把“指挥若定”当作一个好的成语,恐怕不是原意。“指挥若定”若是从容自然的意思,萧曹何尝不是指挥若定呢?他们也不是遇到事情就惊慌失措的。

诗的最后说出实在话,“运移汉祚终难复”。汉朝的气运衰了,命运到头了,没希望了。尽管诸葛亮的“志”再“决”,可是身体不行了,生命结束了,就是为了“军务劳”。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死在打仗的前线了,所以说“志决身歼军务劳”。由于军务太辛苦了,他短寿,没完成他的事业。这不在于诸葛亮本身有什么不足,而是“运移汉祚终难复”。可见,《筹笔驿》也好,《八阵图》也好,包括《蜀相》和《咏怀古迹》里说的诸葛亮也好,全是一个思想,就是诸葛亮的才太大了,他的智慧也了不起,决策并没错。但是,“运移汉祚终难复”。李商隐说“关张无命复何如”,实际上孔明也是“无命复何如”,这是一贯的。所以诗也不能孤立地讲,串起来成一个专题,也很好。

古柏行

孔明庙前有老柏,柯如青铜根如石。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云来气接巫峡长,月出寒通雪山白。君臣已与时际会,树木犹为人爱惜。忆昨路绕锦亭东,先主武侯同宫。崔嵬枝干郊原古,窈窕丹青户牖空。落落盘踞虽得地,冥冥孤高多烈风。扶持自是神明力,正直元因造化功。大厦如倾要梁栋,万牛回首丘山重。不露文章世已惊,未辞剪伐谁能送。苦心岂免容蝼蚁,香叶终经宿鸾凤。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

关于《古柏行》,也简单说几句,那是在夔州作的。有人说“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不合尺寸,那我要说“白发三千丈”比这个更不合标准,可知解诗不能胶柱鼓瑟,死于句下。前四句是写实、写景。“君臣已与时际会,树木犹为人爱惜”,由景转入情。下面写人。“忆昨路绕锦亭东,先主武侯同閟宫。崔嵬枝干郊原古,窈窕丹青户牖空。落落盘踞虽得地,冥冥孤高多烈风。”地方虽然好,树也好,“落落盘踞虽得地”,地势很好;但是“孤高多烈风”,风太大。下面由“多烈风”引出“扶持自是神明力”,古树参天主要是“神明力”,“正直元因造化功”,又说人又说树。“大厦如倾要梁栋,万牛回首丘山重。不露文章世已惊,未辞剪伐谁能送。”“文章”是把树打开以后里面的年轮,树表面上看不见,考定树的年龄得看横剖面。后来陈后山就把这句整个用到他的诗里了,他那个“文章”是真正的文章。“未辞剪伐谁能送”,树现在还有,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人砍掉。树的命运还没有可能永远保存,“谁能送”就是谁能够预料断定,它的命运将来怎样很难说。后面是发牢骚,和诸葛亮无关。“大厦如倾要梁栋”,说不定古柏就牺牲了。“苦心岂免容蝼蚁,香叶终经宿鸾凤。”日子长了难免蝼蚁把树给吃了,命运很难说,但是它有一个美好的过去,树上曾经呆过鸾凤。换句话说,它在庙里曾经被诸葛亮、刘备赏识过。后面从树说到人事,“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别光替树可惜了,有时人才大照样不得意。诸葛亮算是幸运的,而这个古柏也算幸运,说不定在别处,古柏早就被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