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讲的内容都在《杜诗详注》卷一。两首五古,《望岳》和《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四首五律《登兖州城楼》、《夜宴左氏庄》、《房兵曹胡马》、《画鹰》。选这四首五律有我的理由,下面再说。先讲两首古诗。
望岳
(开元二十四年兖州)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我原先写过关于《望岳》的文章,收在《莎斋笔记》里,文中引了翁方纲《复初斋文集》及《石洲诗话》卷六里讨论“岱宗夫如何”的“夫”的《与友人论少陵〈望岳〉诗》:“此一‘夫’字,实指岱宗言之,即下七句全在此一‘夫’字内。盖少陵纵目遍齐、鲁二大邦,而其青未了,所以不得不仰叹之。此‘夫’字犹言‘不图为乐之至于斯’‘斯’字神理,乃将‘造化钟神秀’、‘荡胸生层云’诸句,皆摄入此一‘夫’字内,神光直叩真宰矣,岂得以虚活字妄拟之乎?”又云:“‘如何’者,仰而讶之之词。”
翁方纲有大段文字纵论“岱宗夫如何”的“夫”字。我听俞平伯先生在课堂上讲这首诗,他认为这个“夫”,是用《鲁论语》。《论语·阳货》:“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夫子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其中通行本作“天何言哉”,而《鲁论语》作“夫何言哉”。俞先生认为这个“夫何言哉”的“夫”,就是“岱宗夫如何”的“夫”。当然,他不是说这个“夫”就出典在《鲁论》,杜甫也不一定用这个生僻的典。我认为俞先生的意思是说,这两个“夫”字的用法相近。
俞先生的讲法我那篇文章里已经引了,这里想要补充的是:第一,从古文的角度看,这个“夫”本来是文章中的虚词,是多用于句首的虚词,而在古文中几乎没有置于句中的。钱锺书先生《谈艺录》经常谈到这个问题,说宋代以后的诗不好,因为虚词特别多,把文章里的虚词都用到诗里,他认为这是一个缺点。文章中的虚词本不宜搁在诗词里,但也不必完全排斥。杜甫这里放在中间,“夫”是指代词,就是指“岱宗”。然则它是否多余呢?我认为这是杜甫的创造,他有意识放在中间。翁方纲认为,把“夫”放在第一句,不仅可以笼罩全篇,使一首古诗有气势,而且起到感叹的作用,加重语气。俞先生也有这样的意思。根据前人的意见,我认为加重语气,和下面的“如何”很有关系。杜诗中“如何”出现过两次,一是“岱宗夫如何”,一是《送高三十五书记(适)》“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杜诗中的“如何”,不是疑问词,而是一个赞叹词,如果讲成疑问词,“佳句法如何”就成了挖苦。这句诗是说人好,诗写得更好。假如《望岳》里换一个其他的虚词,比如说“岱宗其如何”,这不是不通,而是软了,没有力量了。用“岱宗彼如何”,也不行。再用别的,“果如何”、“竟如何”,哪个都不行。可见,杜甫在这个字上,确实下了一番工夫,思考这个“夫”的特点,不是说翁方纲钻牛角尖,而俞先生征引“夫何言哉”也不算过于牵强。杜甫把一个虚字放在句中,可以笼罩全篇,让全篇都受这一个字的影响,可见他是下了很大的工夫。陈贻焮在《杜甫评传》中认为《望岳》是杜甫的不朽之作,确实是好。换其他虚字,不如这个“夫”自然、妥帖。下面那个“如何”,表示不但感叹,而且惊诧,所以我觉得杜诗既有功力,也有天才。这样平常的一句,仔细分析有这么多可讲,可见他不是随便写的。
第二点我要补充的是,那篇谈《望岳》的文章是早年写的,时至今日,我对这首诗的理解又有加深。我以前对第三句有点忽略了。“造化钟神秀”,我总以为这句有点儿凑数。我以前讲此诗,认为杜甫胆子够大,八句五言只有三句是实写,即“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两句是期望,开篇“岱宗夫如何”是发问,“齐鲁青未了”是宏观地写,而“造化钟神秀”也显得比较虚,我始终没有深刻地理解“造化”一句的佳妙。
这次我再读,才豁然有所悟。盖有了第三句才显出泰山的不平凡。它是说,大自然把最神奇突出的、最不平凡的、最秀美的东西都放在泰山上,使泰山成为让你天然就觉得了不起的东西。没有这个第三句,后面那些话就没力气。第一句、第二句,多少是虚写,看见远景“齐鲁青未了”,开始有感性的认识,再过渡到四、五、六三句去,这是实际的感受,中间必须有第三句作铺垫,所以这一句很重要,说明了后面那些具体的感受。
望岳,是边望边向高处走,不是静止地在那里望。对于“阴阳割昏晓”,我以前指出过仇注和其他的注欠妥,“山北为阴,山南为阳”本不错,但实际望山却又不能如此拘泥。假定从济南,由齐向鲁走,只能看见泰山的一面,是看不见另外一面的,连站在山顶都未必能看见“割昏晓”,何况站在山的一面,如何能看见“割昏晓”呢?我突然联想到一个近在眼前的例子,可以拿来作旁证,这诗熟极了,就是王维的《终南山》: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这不正是“齐鲁青未了”吗?“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不正是“荡胸生层云”吗?“阴阳割昏晓”在王维的诗中就是“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分野是古代用天上二十八宿来看地上区域的格局,王勃《滕王阁序》“星分翼轸,地接衡庐”,南昌在翼轸的分野里。王维说终南山太大,主峰是两个区域的分界。“阴晴众壑殊”,就是“阴阳割昏晓”的最好注脚。山是高低起伏,有凹有凸的,接受到阳光的为阳,接受不到的为阴。在王维的视野里,众壑皆在眼前,有的是亮的,有的是暗的,而亮和暗在一个人的视觉里变化极快,这里是亮的,转过身去便是背阴,所以杜甫用了一个很厉害的字--“割”。我们设想他在登泰山时,光线忽明忽暗,变化极骤,刺激眼睛,所以诗人于岗峦起伏之间,感官也随光线产生了急剧变化。“荡胸”句仇注引王嗣奭“荡胸者,胸怀阔大”,所解不免穿凿,这句是说登山渐高,云气层生,在人胸前回荡,如同逐渐走到云彩里。王诗是“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那是走到“青霭”中反而看不见“青霭”了。《论语》:“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这首诗我讲了不知道多少遍,可就是没联想到王维的诗。王诗没有“决眦入归鸟”,这是写入山渐深,用尽目力追踪归鸟,直到最大限度。我就补充这三点。
陈贻焮引《孟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来讲最后一句,有人说杜甫不一定是用《孟子》的典故,因为他说“众山小”,没有“小天下”的意思。我说这是诗,如果改成“会当凌绝顶,一览天下小”,就不是诗了。“众山”不一定指泰山附近的山,而是说天下的山都比它小。
杜甫时刻在探索、钻研、实验。古诗可不可以当律诗来写?这诗是古诗,平仄也跟格律不相干,但他故意要把中间四句对仗起来,这就是创新。
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天宝七载,长安)
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主上顷见征,歘然欲求伸。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每于百僚上,猥诵佳句新。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
此诗也是古诗,但向排律上靠,也是一种探索。杜甫有两句话“晚节渐于诗律细”、“语不惊人死不休”。“语不惊人死不休”,不是说怪话,真正“语不惊人”的是李贺,有时写得让人不懂。杜甫的创新、探索不用荒诞怪僻来表现,所以《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他自我肯定“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这就不限于单纯的诗歌形式了,拿“岱宗夫如何”的“夫”、“阴阳割昏晓”的“割”来说,就是成功的尝试。他的“语不惊人”就体现在这些地方。
这首诗本是五古,写法上却向五排靠拢,也是一种尝试。《杜诗详注》卷一里有三首跟韦左丞有关系。韦左丞是韦济,开始在河南为地方官,后入朝为左丞,杜甫给他写诗,实即干谒。李白多干谒,杜甫不免求人汲引,韩愈也写过《三上宰相书》。干谒是唐朝的风气,不足为病。当时儒家指导思想就是人要做官,理想才能实现。当然,在历史上颜回、原宪是了不起的,魏晋南北朝还出了一个特立独行的陶渊明。可是这种人毕竟是凤毛麟角啊!
我在准备这首诗时,也看了另两首和韦济有关的诗,《赠韦左丞丈济》中有句云:“老骥思千里,饥鹰待一呼。君能微感激,亦足慰榛芜。”仇注说:“老骥,况己之衰。”实误。我认为“老骥思千里”是指对方。诗人的意思是,韦济老当益壮,应思更有作为,而“饥鹰待一呼”则是希望对方能提拔我。杜甫以鹰自比,无奈是“饥鹰”。李、杜的差别就在这儿,李白说自己是大鹏,杜甫说自己是饥鹰。《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说得更可怜,李白从不这么说,但两人要表达的意思是一样的。李白老是“端着”,杜甫要说自己可怜,是真可怜。李白说愁是“白发三千丈”,杜甫说愁是“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李白动辄说大话,什么“人生得意须尽欢”,没钱了,就“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而杜甫是“朝回日日典春衣”。都是典当,两人不同如此。《醉时歌》也是杜甫的风格。
《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二百二十字,是长诗,就得有章法。做文章、写诗都要有章法。谢灵运写景、写旅行的经过,往往有一个玄言的尾巴,有人认为这个尾巴不好。其实我认为,这是不太懂得诗的规律。当你深入现实的环境时,就必须写客观的事物;当离开现实的环境时,就适宜发表思想。举两个例子,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那些富有人民性的思想,是睡不着觉时在那里想的,当他追赶抱茅而去的孩童时,匆忙慌迫,是不会去写思想如何的,等到睡不着时,才有议论和思想活动,因此议论必然在诗的末尾。同理,谢灵运游山玩水的时候,他必然写自然环境,那议论不放在结尾放在哪里?再举一个例子,韩愈《山石》开篇“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以下数句,是写在山寺看画等活动,第二天下山,在下山路上想“岂必拘束为人羁”,有思想了,也是不能放在前面。所以批评谢灵运,要注意到写诗有潜在的规律。陶渊明《归园田居》前面写了一大段田园生活,最后才归结到“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乐府《长歌行》“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日复西归”,写的都是形象,最后才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主题在后面。如果只要这两句,前面全不要,那就不是诗了。没有前面,最后两句如何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