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诗我们念一遍,“今夏草木长”,用陶诗。“朝廷愍生还,亲故伤老丑”,这是《喜达行在所》中的意思,“柴门虽得去,未忍即开口”,“去”,是离开的意思,现在住的这破房子我虽然可以走开,想告假回家,但刚上任,不好开口。绝不能理解成我要去柴门的意思。所以先写封信问一问,听说鄜州那里沦陷,鸡犬不留。想必家中那个破房子被毁,家人也遭难了,可能只有死尸了。家里还能有活的吗?还能有跟我在一起的吗?“反畏消息来”,不是怕家人的消息,而是怕别人带来全家遭难的消息。国家初兴,如果家人遭难,我也只能耽酒以老。这里的“欢会处”,不是往昔欢会。我再深深地想一想,恐怕我真要回去了,本可以欢会团圆的家已经没人了,只是孤零零一个老头了。这便是沉郁顿挫。
杜甫回家途中,经过玉华宫,玉华宫本是唐太宗时建的一个行宫,到高宗时已经没人住,因为离都城太远,变成庙了。经过战乱,此地已是荒凉不堪。从凤翔到鄜州,路过玉华宫。这首诗开了宋诗的头,是宋人写诗的范本。前面讲过,游国恩先生很欣赏此诗。浦江清先生选杜诗,游先生提议,这首诗应该入选。仇注引张耒的诗《离黄州》“扁舟发孤城,挥手谢送者。山回地势卷,天豁江面写……”,但张诗只是从形式来模仿,没有从神和精髓上学。没有大量念过宋诗的人,一下子难以体会《玉华宫》和宋诗的关系。学杜诗者很多,如陈师道有的诗学杜甫的《羌村》,有的学杜甫的《古柏行》。从唐诗到宋诗不是一下子变过去的,宋人学唐诗有几个阶段,北宋初年学唐诗是学白居易,唐末风气受元和长庆体影响很大,所谓诗风衰颓,是学白居易没到家,学得低俗了。王禹偁开始也学白诗,从白居易又变成深奥、神秘,转向李商隐,都没离开中晚唐。我有一次和沈玉成聊天,他问陈子昂和李白复什么古,我说当然是复汉魏之古。李白“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古风》)。建安以后的诗不足学。唐人复汉魏之古,宋人复古,不是复唐之古,有一段时间,是想复六朝之古,当时沈玉成研究魏晋南北朝的文学史,我跟他说,宋人有一段时间想复陶谢之古、鲍谢之古。杜甫说李白“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其实李白不一定沾了这些六朝诗人多少边,说鲍照还可以,与庾信没什么关系,杜甫倒是接近庾信。杜甫此语是在他心目中觉得六朝诗人不错。阴铿也包含在里面。陈子昂、李白是复汉魏之古。宋人由白居易到李商隐,然后就到了杜甫。他们学杜又意在陶谢、鲍谢。后人学宋诗,近人陈三立说,别人都说我做的是宋诗,但倘若我对唐诗没下过工夫,就像不了宋诗。俞先生晚年嘱咐我:不要随别人一起说我学晚明,周作人提倡晚明,我俞平伯没有提倡,我并不学晚明。朱自清先生为他的《燕知草》做序,也说他学晚明,俞先生当时没有反对。俞先生说,我是读文选,学六朝小品的。可见,专学晚明,像不了晚明,必须上溯到《文选》、六朝小品、《水经注》、吴均山水小文、《六朝文絜》中的那些文章,这些读熟了,写出来才像晚明;专学唐诗,就是李梦阳、李攀龙一流。必须从诗骚汉魏下来,把唐人走过的路走一遍,才能像唐诗。
下面附带谈谈宋诗的特点。我曾应孙钦善的邀请,给编《全宋诗》的同志讲过两个月的宋诗,只写了一篇小文。宋人学唐,从杜甫入手,更受韩愈的影响,比如梅尧臣、黄庭坚,与其说像杜甫,不如说像韩愈,学杜到家的,是王安石。“同光体”被认为是清末学宋诗最到家的一个流派,代表人物是陈三立、郑孝胥。郑的诗,早年确实不错,但晚年不好。他自述是学孟郊、贾岛,陈三立评论也如此说。可我认为,郑比孟、贾要宽,他受杜、韩的影响比较大。杜、韩、孟、贾,就到了宋诗,既不通俗如白居易,也不神秘朦胧如李商隐,要求深,又要求气势,所以学韩、孟。
宋诗的特点,我认为第一是刻画工细,对自然景物、人物性格、事件、环境,刻画越来越向深、向细微里去,苏轼也有这个特点,他有时写得很细、很深。这在唐诗里不占主要的。只有杜、韩比较深、细,当然过火了就窄了,琐碎了,从黄庭坚到晚宋的四灵,又走向一个极端。刻画得好的,惟妙惟肖,既有形,又有神,达到这个水平的,北宋就是欧阳修、梅尧臣;北宋、南宋之间就是陈与义、陆游,真把唐诗,把杜、韩吃透了。
第二是夹叙夹议,好诗把议藏在叙里,王安石太分明,议和叙分得太明显,一会儿来一段议论。夹叙夹议要融合。宋人有意为之,但不及杜自然,接近韩愈,如《山石》前半描写,下山后发议论,“何必局束为人鞿”,但我说这不赖韩愈,谢灵运就有人批评他的诗有一个玄言的尾巴,但这议论难道能放在诗的中间吗?必须要先把景致写完,再表达思想,这很自然。最典型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写群童抱茅而去,追之不得。回家后屋漏难眠,才开始议论感叹。北风卷屋上三重茅时,不会发议论。《玉华宫》就是把议论含在里面,这很难得。
第三,对比的成分放在一起写,正反面的、自然与人事,对比的内容融合在一起写,这也是宋人学唐诗的途径,真正得到杜甫正反融合笔法的,是辛弃疾,而且议全在叙里面,“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看上去是写景,其实是“议”,这真得了杜甫的神。杜甫《述怀》“沉思欢会处,恐作穷独叟”,这是翻个儿的笔法。辛弃疾《破阵子》(赠陈同甫)前面都是壮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最后来一个转折,“可怜白发生”,心里的郁闷牢骚,全在这最后一句。这一句相当有力量,把一首全都推翻。这不是泄气,而是沉郁顿挫。东坡的结尾,有时结不住,“大江东去”词真是好,但结尾“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就有点托不住,反不如“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虽然看透,还是给人希望。苏轼乐观主义的东西在《水调歌头》里,《念奴娇》有些泄气了,但辛弃疾最后一句不是泄气,是沉郁顿挫。这得体会啊。我说了不能算,你们要自己去琢磨。
把这些情况都了解了,再回来看《玉华宫》,就知道为什么像宋诗了。开头“溪回松风长”很美,和陶渊明、王维都很像,第二句就露出本相了,“苍鼠窜古瓦”,老鼠就在建筑物明面儿上窜来窜去,败落、荒凉的气氛一下子就出来了。“不知何王殿,遗构绝壁下”,这不是杜甫成心问,他猛一看,建筑讲究,但现在很荒凉,所以就怀疑,不知是哪朝哪代建造的,他是真的不知道,在绝壁之下何以有这样一个建筑,于是怀疑,而不是明知故问。进屋一看,久无人住,阴森可怕,“阴房鬼火青”,再一听,就不是“溪回松风长”了,而是“坏道哀湍泻”。庙外的溪水流得慢,这里流得比较急,声音听着也是让人“哀”的声音。“万籁真笙竽,秋色正萧洒”,是说周围的环境不错,但“美人为黄土,况乃粉黛假”。辛弃疾的词“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就从这儿出来。杜甫的议论暗藏在叙述中,即使是美人,现在已经是尘土,更何况还不是真正的美人,是靠涂脂抹粉装扮出来的美人。当年玉华宫中的宫女,侍奉皇帝出来避暑,个个都装扮一新。这里杜甫有批判,朝廷花费了大量的金钱、大量的人力,盖了这样的宫殿,远来避暑,结果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我在课堂上讲苏轼的诗,我说不能小瞧《饮湖上初晴后雨》“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用一位美女比西湖,这样一比,西湖永远年轻,永远美丽。后来我讲,又深一层。美要看本质,而不是表面,本质美,淡妆好,浓抹也好。因此,我讲《饮湖上初晴后雨》,一定是两首一起讲,不能只讲后一首“欲把西湖比西子”,更不能只讲最后两句。第一首“朝曦迎客艳重冈,晚雨留人入醉乡。此意自佳君不会,一杯当属水仙王。”有人觉得下雨不好,其实下雨亦佳,这样的佳处只有湖上的水仙王能懂。此诗也是哲理诗。西湖的本质是美的,无论怎样都美。讲东坡的哲理诗,一般不提这首诗,其实也是哲理诗,苏轼学杜甫学到神里去了。宋人的作品确有比唐诗高的地方。“美人为黄土,况乃粉黛假”,杜甫这两句很质朴。“当时侍金舆,故物独石马”,当年的仪仗随从,多么了不起,现在只剩下石马,当初最不起眼的东西却能留存下来。以上种种都是他忧的内容,今昔之感,沧桑之虑,是杜甫最有感触的,“抚事煎百虑”(《羌村》)。
向前走,走不了了,“忧来藉草坐,浩歌泪盈把”。杜甫是一个过客,可以参照鲁迅《过客》来读。“冉冉征途间,谁是长年者”。长年,岁数大的人。杜甫说自己参观完玉华宫,还要向前走,不过是玉华宫的过客。其实,大家都是过客,人的一生也是过客,冉冉征途间,谁是长年之人呢?如果能长年,不就可以看见太宗以来的盛衰之变吗?但无人能如此,每个人都只看见历史的一部分。陈子昂《登幽州台歌》为什么“念天地之悠悠”,他就会“独怆然而涕下”呢?一个人心中有无穷的宇宙,他看到自己只是一个短暂的片段,所以他难受,一个人如果只看到他的眼前名利,就不会有那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境界。这就是杜甫的境界,杜甫看到具体的景象--“当时侍金舆,故物独石马”,但议论全含在这具体的描写中。杜甫认为贞观之治很伟大,但逐渐转衰,今人王永兴、李锦绣考证,睿宗也是被逼退位,不是禅让。陈寅老的治学方法,用周一良先生的话讲,就是通过很小的事情,看出社会、文化的巨变。杜甫所说的“当时侍金舆,故物独石马”,你们琢磨琢磨,这里该有多深的意思!《红楼梦》从繁华着锦、烈火烹油的富贵变成衰败,好便是了,了便是好。如果人能活得足够长,就可以见证盛衰的变化,但谁也活不了这么长,看到的只是一个片段,想想过去,想想未来,所以会“泪盈把”。杜甫真正体会到唐朝的兴衰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