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在一个夏日里,我整整一天都在英国博物馆的各个大型沙龙里徘徊。在这样温暖的季节里,人懒洋洋的,更愿意漫步在博物馆中,有时漫步于盛放矿物的玻璃盒间,有时研究埃及木乃伊上的象形文字,有时也尝试着去理解在高高的天花板上的绘制的寓言故事,这些寓言故事绘制得几乎个个都很成功。我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了远处一组房间尽头的一扇门上。门是关着的,但是时不时地会被打开,一些通常穿着黑色衣服的陌生人会溜进来,钻进房间,对周围的任何事物都视而不见。
3.空气中弥漫着神秘的气息,这激发了我已经迟钝了的好奇心,于是我决定去探索那个未知的领域。在这种力量的驱使下,门向我的手屈服了,对我敞开了,这种力量会使被施了魔咒的城堡入口向爱冒险的游侠屈服。我来到一个宽敞的大厅,周围堆满了大箱大箱的珍贵书籍。书箱上面,屋檐下陈列着大批古代作家的黑色肖像。房间里摆放着长长的桌子,台上可以读书写作,旁边坐着许多面色苍白、勤奋用功的名人,他们全神贯注地读着布满灰尘的书卷,在发霉的手稿中查找,做着数量庞大、内容丰富的笔记。
4.实际上,我是在大英图书馆的一间阅览室里,这里收集了各个时期各种语言的大量书籍,其中许多现在都已经被遗忘了,其中大多数现在人们已经很少读了。对于其中与世隔绝的旧式文学之一,现代作家从大量的古典文学作品,或者说是“未经定义的纯粹英语”中汲取养分用来补救、扩充自己匮乏的思想。我现在理解到这些秘密,于是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观看这图书出版工厂的整个出版流程。
5.我这样看着,沉浸在漫游的幻想中,头依在一堆可敬的书页上。这是否应该归因于这些作品所散发出的催眠气息,或是房间里的沉寂,亦或是由于太多的好奇而产生的疲倦,或者是源自于一个不幸的在不合适的时间、不合适的地点里打盹的习惯,总之我此时饱受折磨,就这样,我打起了盹。可是,我的想象力仍然活跃,同样的场景呈现在我的脑海中,只在细节上有一些微小变化。
6.我梦见房间里还是陈列着古代作家的肖像,只是数量增加了。长桌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三智者。我看到了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像是在蒙默思郡街上忙着储藏换下的衣服。每当他们拿起一本书的时候(这样的不协调在梦里是常见的),在我看来它就变成了外国的或是古代的时装,他们正在装扮自己。不过我注意到,没有人假装给自己穿任何特别的服装,而是从一件时装上拿下一只衣袖,从另外一套上拿下一件披肩,从第三套上拿下一条裙子,这样用拼凑的方式装饰自己,而从他借来的服饰下面能够露出他原来穿的是什么旧衣服。
7.我观察到,有一个身材肥胖、皮肤呈玫瑰色、饱食终日的牧师,他透过眼镜注视着几位腐朽而好辩的作家。他的思绪很快又飘到了一位先人多产的作品中,他偷走了另外一位先人灰白色的胡子,试图使自己看上去拥有超级的聪慧,但是在他那寻常的面容上,得意忘形的笑容将所有智慧的标志性服饰都暴露了。
一位看上去病怏怏的绅士正忙着用金线绣一件薄如蝉翼的衣服,他拉出了几件伊丽莎白女王统治时期盛行的旧式法庭服饰。
8.另外一个作家对一部辉煌作品的手稿做了大幅度修改,并结出丰硕之果,该作精选自《The Paradise of Danty Devices①》,他也将菲利普·西德尼②先生的帽子歪戴在脑袋一侧,用一种粗俗的优雅来炫耀自己。第三位是一位身材矮小的作家,却勇敢地从几处晦涩的哲学小册子战利品中使自己脱颖而出,所以他的正面气势宏伟,可是,他的后部被悲惨地撕碎了。我认为他是用一位拉丁作家的羊皮纸文稿的纸屑来弥补他短小的外衣。
9.也有一些衣冠楚楚的绅士,这是真的,他们只是把自己塑造成美玉一样的珍品,在他们自己的装饰品中散发光彩,使自己不会黯然失色。一些人似乎也在研究老作家的服饰,不过仅仅是为了吸纳其品位所遵循的原则,跟上潮流与精神。可是我要伤心地说,太多的人倾向于用我刚才提及的拼凑的方式来从头到脚地打扮自己。我不会漏掉一位天才,他穿着黄褐色的马裤和高帮松紧鞋,头戴阿卡迪亚式的帽子,对田园式的生活有极强的兴趣,只是他对田园的好奇心局限在古典的樱草山和人迹罕至的摄政公园。他用所有诗中描写的花环和丝带来装饰自己,头歪向一边,四处游荡,样子慵懒古怪,“在绿色的田野中喃喃自语”。
10.但是最吸引我的名士是一位自负的老绅士,他穿着牧师的长袍,大而阔的秃顶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进入房间后气喘吁吁,在人群中推推搡搡,满脸的自信,他拿起一本厚厚的印有希腊文的四开本,在自己的头上拍了拍,神态庄严地扫过他那卷曲的假发。
11.他以文学装扮的名义突然大喊一声:“小偷!抓贼了!”四面八方都传来了回音。我环顾四周,瞧!墙壁上的画像动了起来!古代作家从粗帆布的肖像画里面跳了出来,先露出的是脑袋,然后是肩膀。他们好奇地看向下面的一大群人,不看则已,看完之后他们的眼中充满了愤怒,口口声声地说要索要被盗的财产。接下来就出现了人们匆匆逃窜和骚乱的场面,难以尽表。不幸的逃犯带着抢夺来的财产徒劳地逃奔。这一边,人们看到有六个老僧人正在剥一个现代教授的衣衫,另一边,使人伤心的毁坏植入了现代剧作家的级别。博蒙特和弗莱彻肩并The Paradise of Danty Devices(1576),是海德尔·爱德华·罗宁斯编写的一部著名诗歌选集。哈佛大学出版社1927年再版--编者注。
菲利普·西德尼(1554-1586),英国诗人、政治家,代表作为《阿卡狄亚》--编者注。
着肩,像双子座的北河二和北河三在旷野上大发雷霆,当一名志愿者带着弗兰德斯的一支军队出现以后,强壮的本·乔森做出了更多令人惊叹的举动。
12.看到那么多我一直带着敬畏和崇敬的眼光仰视的人们不得不心惊胆战地去偷窃一块破布来遮掩他们赤裸的身体,我深感伤悲。就在这时,我的目光被那位戴着希腊卷曲假发的自负的老绅士所吸引,只见他正慌慌张张地逃跑,后面有六位作家对他穷追不舍,大喊大叫!他们马上就要追上了,就要碰触到他的假发了。每次转弯,他的衣服都会被一条条地撕破,片刻间,他就从一个刚愎自用、高傲自大的人缩成了一个气喘吁吁的小家伙,只剩下几条衣服的标签和碎布在背上飘飞。
13.底比斯人的学术大灾难可真是荒唐,我不禁纵声狂笑,打破了整个幻境。最后以激烈的吵闹声和混战声结束,大厅里重新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老作家们又缩回到了他们的相框中,庄严肃穆地挂在墙上。总之,我在角落里完全清醒了,一群书虫正吃惊地瞪着我。我的梦所剩无几,除了我突然爆发出的大笑。这样的笑声以前在这样的至圣场所从未听到过,在智者听来是如此的格格不入,甚至能够激发友爱之情。
14.图书馆里有人踱到我的身边,让我出示准入证。起初,我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不过很快我发现这家图书馆是那种“保护区”式的(有狩猎规则的那种),没有特殊的许可证与准许,任何人是不准入内的。一句话,我站在那里被判定是穷凶极恶的入侵者。我很高兴自己及时撤退了,避免了一大群作家对我为所欲为。
(华盛顿·欧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