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全是宫中的老人了,如今也已是垂垂老矣,头发花白了,之所以不肯告老还乡,是因为雍正和黛玉身边没个贴心的总管,如今更是不用黛玉提点,他知道应该怎么做。
黛玉滚着泪,轻声对雍正道:“四哥,不疼啊,一会有琴先生就来了。”
雍正摇头,伸手拍着她吓得冰凉的手,声音却是依然温和敦热:“玉儿别担忧,我没事的,不过就是吐血的老毛病了。”
“什么老毛病了?往日里总是说你太过劳累,让你歇息,你偏偏不听,如今又爱弄什么劳什子导气炼丹之术,越发将身子亏了!”黛玉气得无奈。
雍正却在笑,冰凉易碎的脸上,轻轻浅浅的笑,牵动人心。
他手中还紧握着那支吹出过比翼双飞曲的玉箫,玉箫青翠欲滴,衬得他的手竟是苍白如斯,手背上纵横密布的青筋清晰可见,隐隐有些突起。
他笑,可也闭上了眼,好像他太累了,累得只是想睡觉而已。
黛玉清眼里含着清凌凌的泪,扯着他手里的玉箫:“四哥,你不要睡!”
她好怕,一颗心就像是悬在半空中一样,起伏不定,怕极了他一睡不醒。
她记得,她的娘亲也是,那一天,苍白美丽得让人心悸,脸上带着笑,安慰着她,说要睡睡,第二天要给她做好吃的东西,可是却再也没有醒来。
雍正手里的玉箫握得紧,她微弱的力气竟然没有扯下来,不过倒是惊醒了雍正,吃力地睁开眼,带了些许安慰:“玉儿,我只是累了,想睡睡。”
黛玉抱着他的身子,好冰凉,像她生病的时候一样,“我陪你说话,可是你就是不准睡啊!不要睡,我好怕,你不会陪着我看明日的红阳。”
雍正的手穿过黛玉的发丝,指尖冰凉,却揉着她的头皮,笑道:“傻丫头,我怎么会不起来陪着你看明日的红阳?明天的桃花定然开得极美。”
“明日的桃花纵然再灿烂,可是你身子不好,还有什么好看的?”
黛玉用力地抱着他,再也藏不住汹涌的泪水。
正在哭,正在休息,胖胖的弘昼跑了进来,吆喝道:“阿玛,额娘,出来吃饭啦!弘昼要吃红亮亮的麻油鸡!”小孩子,最惦记着吃。
宫外的护卫猝不及防,况弘昼生性又极滑溜,倒是给他钻进来了。
黛玉早已经将雍正嘴角的血迹擦掉,亦将眼泪抹在他的龙袍之上,回眸对着弘昼笑笑,道:“弘昼乖,阿玛和额娘都不饿,你让姐姐帮你好不好?”
弘昼转动着无辜又圆大的眼睛,好奇地问道:“额娘,你在哭么?”
黛玉微微一怔,浅笑道:“额娘这么大的人了,哪里还会哭?”
弘昼像是指责似的指着黛玉微有红肿的眼睛,大声道:“额娘不乖,眼睛都红通通的,像是儿臣养的小兔子,就是哭了!”
素知弘昼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习惯,黛玉便笑笑道:“弘昼乖,皇城风沙多,额娘是沙子迷了眼睛,你阿玛正在给额娘吹出眼睛里的沙子呢!”
弘昼听了,凑到了黛玉跟前,小口吹着:“儿臣也给额娘吹吹。”
黛玉点点头,感动于儿子的贴心,推着他的胖身子,轻声道:“阿玛和额娘累了,想歇息一忽儿,弘昼去找哥哥和姐姐好不好?”
弘昼仰头看着龙榻上脸色惨白的雍正,爬了过去,小嘴在他脸上吹气,天真烂漫地道:“阿玛是不是也被沙子迷了眼睛了?弘昼呼呼就好了。”
黛玉知道雍正一定是病了,而且很重,心急如焚的时候,有琴松未来,倒是弘昼过来,不觉声音也严厉了起来:“弘昼,别打搅皇阿玛歇息!”
弘昼张了张嘴,不过他也是极聪敏之人,只好悻悻然地下榻。
雍正嗓音柔和,全不见素日对着孩子们的严厉:“玉儿,胖小子淘气,就让他呆着罢。”
“我才不呆着呢!我要去吃鸡!”好像闻到了香味,弘昼哇哇叫着,跳起来,飞也似的跑出了养心殿,回过头,还对黛玉伸伸舌头扮了个鬼脸。
黛玉松了一口长气,担忧地凝望着雍正。
雍正却是毫不在意,只是搂着她在怀里,像是抱着属于他的最珍贵的宝物,轻声道:“还不知道有琴先生什么时候过来,让我歇息一忽儿。”
黛玉抓着他的衣襟,怎么会让他歇息呢?仰起脸,楚楚可怜地道:“四哥,你陪着玉儿说说话好不好?玉儿不想睡。”
雍正一怔,随即明白,她还是在害怕,点点头道:“好。”
毕竟夜深了,但是还是不敢睡,眼皮子一直在打架,还是扯着雍正说话,她心里的担忧,明明白白地放在脸上,让雍正心疼又不舍。
不多会功夫,李德全进来禀告道:“万岁爷,娘娘,有琴先生来了。”
黛玉立即精神起来,从雍正怀里起身,急迫地道:“快请先生进来!”
李德全忙答应一声,引着有琴松进来,黛玉亦已理好了妆容。
夜幕似墨,隐隐又透着一种血色的光华,星子也不敢眨动。
黛玉坐在窗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夜幕,她心乱如麻,不知道还如何是好。别的事情,她都能镇定,哪怕是她的孩子遇到了危险,她都能镇定地去调动凤卫,可惟独此时此刻,她什么都做不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凉凉的春风吹了进来,身上似凝着一层寒冰。
有琴松缓缓地走了过来,轻声一叹,道:“属于皇上的紫微星正在转弱,新帝星越发灿烂,看来,是皇上大限将至,娘娘应该有所打算了。”
大限将至?那么,是说四哥的这一生到了尽头了么?
黛玉有些茫然地看着有琴松,她还记得,四哥答应过她,不管如何,都会陪着她,哪怕是一同哭一同笑,上天入地都要带着她的。
他这一生,风风雨雨,将大清的疆土扩大到了极致,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带着她去走遍他的江山,为何上天竟然如此狠心,要取走他的性命呢?
她这一生,无怨无悔,活了至今四十岁,过了人生中最美丽的年华,有着儿孙满堂,富贵荣华尊于一身,好像她将全天下的女人最想得到的,都得到了,唯独没有得到,她想要的自由和自在。
黛玉的声音干涩得像苦果:“要为四哥的后事做打算了么?那四哥,到底是什么病?还有多少时日。”眼泪,像雨一样滴落衣襟,仿佛桃色芳菲。
有琴松恭敬地道:“皇上积劳成疾,多年前又有旧疾缠身,并没有去掉病根,因此如今,可谓是劳累过度,精神欠佳。夜观星象,估摸着,皇上的时日无多,顶多,还有半年的时光罢了。”
黛玉竟是有些喘不过气来,她一颗依然火热的心,像是被寒冰包裹。
重重地喘息了几声,黛玉哑哑地道:“有劳先生了,四哥的龙体,还要先生多照顾一些了。”绝望又失望,这就是四哥给她的最后结局吗?
凤凰签,解的到底是什么?
成也桃花,败也桃花,午夜梦回想了多少回?重复了多少次?到底这句话,又都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当初她不顽皮一些,看看父亲的旧信?
父亲总是人虽亡,却能管身后之事,那么他为什么不为他的女儿做好所有的打算呢?让她知道啊,让她防备啊,她不要她的四哥就这样离开。
“生老病死,人道轮回,皇后娘娘莫要太过牵挂了。”
有琴松淡淡地说着,脸上也是一些悲哀的神色,笼着一层光辉,让黛玉看不清楚,唯独眼里的叹息清晰入眼,看来,雍正的病,真的是回天乏力了。
黛玉脸上湿湿的,伸手抹了一把,尽是水渍,她点点头,不说话。
踉跄着走近龙榻,低头看着雍正熟睡的脸庞,此时的他,才是真真切切是玉雕刻出来的,棱角分明,不言不动,冷厉的眼闭上,没有一丝生气。
回头看着李德全老泪纵横,有琴松叹息绵绵,他们都这般,病入膏肓,以前她只在别人身上看到这四个字,如今,却在四哥身上也看到了。
细细的手指,划过四哥的脸,头一回,她在四哥毫无防备的时候摸着他的脸,每一条细纹,每一处棱角,都刻在她的心灵里,永生永世。
妆台上的红烛,烛光微弱,竟是没有了生气一般,珠泪滴下,蜿蜒在手臂粗的红烛上,像蛇一样怵目惊心,血红血红的,红了她的眼。
眼里的泪,落在他的脸上,终于,他不再是让她等待着自由的雍正了。
再回眸,黛玉看着有琴松,轻轻地道:“到底是积劳成疾,还是吃多了丹药导气所致?”她要知道的是内幕,而非有琴松说的这般简单。
好多年了,她一直在奇怪,四哥到底为什么爱上了炼丹导气?
他是在想着,找什么长生不老的法子来延年益寿,陪着她一生一世么?
还是,他真真切切掩住了他的心意,爱上了修道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