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宝玉,说不上什么情分,若是有,是有些歉疚。当时年少气盛的时候,没有想过人生也有宽恕二字,恩怨分明看得太重,处置了那些人,也是罪有应得,可是宝玉生平虽纨绔风流,却也不曾害过人命,如今想来,竟是圆转了许多。
黛玉大口地吐着气,道:“你比之别人好得多,你手脚完好,你读书识字,少年的时候自诩才华横溢,做得好诗词,为何如今,你竟是如此一蹶不振?容貌美丑,不过皮囊,你应是最能看破的,看透世上不是你所想的那么简单。想想,送街头初见至今,也有二十几年了,这么些年,经历了这么多的风雨,你难道,还不曾从一块璞玉雕琢出来么?”
三十岁的年纪,不过还是人生的顶峰,他是男子,自是还有着大好的年华,如果站不起来,一辈子都如此下去了。
宝玉不敢说话,哭声从指缝间透出,浑身都是在打颤,他不敢抬头,怕看到,看到很多人眼中的厌恶。
林妹妹,她宛如天仙一般的女子,笑容干净而祥和,他不想在林妹妹的眼里,看到自己狼狈的倒影。
裙摆逶迤,莲步生香,黛玉走到他跟前,轻柔缓和地道:“宝玉,不管怎么说,你是荣国公的后人,当年荣国公,那是从马背上打下了荣国府百年的富贵,那是何等的英雄气概?难不成,你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么?”
一字一句地道:“男儿在世,该当顶天立地,你站都站不起来,又如何顶天立地?”
盯着地上几乎缩成一团的宝玉,黛玉眼神纯净如玉,竟是没有一丝的嫌恶和往日的恩怨情仇。
王夫人忙扑了过来,双手搂着宝玉,嘶哑着嗓子道:“不准笑话我的宝玉,不准笑话我的宝玉,我的宝玉,是天命之人,他是衔玉而生的,来历不凡,成就也不会如凡人一般!”
眼中有些酸酸涩涩的,王夫人再如何狠毒,她对他的儿子,还是一片赤诚之心。
人啊,总是没有真正十恶不赦的人。
宝玉急忙反过来抱着王夫人,道:“娘,不要急,林妹妹不会笑话的!”
黛玉的叹息,如晨露从荷叶上滑落,轻轻地道:“宝玉,好好做人,不要一辈子懦弱下去,你是男儿,就该将你血脉之中读书人的骨气和傲气激发出来。你有能为的,哪怕就是你给这些穷苦人家的孩子做先生,也比要饭吃更觉得有意义。”
宝玉鼓起勇气,仰起头,看着黛玉,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有些伤痛地道:“纵然是我想,只怕也没人愿意的。”
“为何如此说?虽不深知,到底也曾听四妹妹说起过,你才学虽不能用在正道上,倒是一些诗词歌赋还是懂得的。我会告诉南宫家里的人一声儿,如今正好这些贫困人都是无家可归,安顿好了,亦会有私塾,由你做先生罢!”黛玉想了想,他与这些百姓都是共苦而来,也不会有人嫌弃他什么。
宝玉摇摇头,咬了咬牙:“我还有些事情没有做完,如何能去?我们来,是找三妹妹的。”
“三丫头?”探春?尘封已久的名字,让黛玉微微有些讶异,望着雍正。
雍正淡淡地道:“当日里你放出了许多老宫女和老太监,贾探春那个太监公公也放出去了,带了她一起出去的。”
因为知道那个太监也不会给探春什么好日子过,故未曾干涉,由着他们去了,倒也不会派人时时刻刻盯着。
能人有用,不是用在这些小人身上的。
宝玉点点头,眼里有些伤感,淡淡地道:“听说三妹妹从宫里出来了,到了金陵一带,我和娘一路乞讨而来,不过也是想见到她,到底兄妹一场,家里也就只剩下我们几个了,想找到她。听说是在姑苏,我们娘儿两个便又辗转到了这里。”
王夫人却是满面怒色:“谁知道,竟是养了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儿狼!”
黛玉微微有些诧异,宝玉亦轻轻点头,道:“荣俊额驸的兄弟,在楼里那些人说的绝色美妾,就是三妹妹!”
听到宝玉的话,黛玉淡淡地摇头道:“怎能是三妹妹?”
手足折断,舌头已无,原是允祀之惩处,那些人口中的绝色美妾必定是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应是完好无缺,怎能是残废断舌之人?想必是王夫人和宝玉一路乞讨而至,也没有打探到什么紧要的消息罢?
宝玉忙道:“若不是三妹妹,如何传出来的诗词,皆是出自三妹妹之手?我们原是瞧见了三妹妹的诗词手迹,方才巴巴儿地千里迢迢过来的,不过是想一家子团聚罢了。”说到这里,想起昔日荣华,一朝尽,落魄无门,不由得也哭了起来。
心里的痛,如同凌迟一般,王夫人年纪已老,此时更是嘤嘤不停,可惜却已无法在谁的心里掀起一阵波澜。
黛玉水眸中有些深思,转身仰头望着身边的雍正,道:“四哥,手足残废的人,还会作诗写字么?只怕未必是三丫头。”
既然不是探春,那么会是谁呢?
猛然想起湘云来,当日里史家亦曾被抄没,王家也不曾逃得,听说家小皆被变卖,会是湘云么?还是旁人?
昔日的姐妹中,唯独这几个了,真正知道探春手笔书画的,也不过就是这么些。
雍正心中本就不喜黛玉与贾宝玉母子见面,脸上阴郁,对黛玉却还是极其温柔,只是点了点头,淡淡地道:“不会是她!”
看到雍正脸上的神色,黛玉忙伸手挽着他的手臂,笑道:“玉儿也说不是她,既然如此,莫若我们倒是见识见识这位荣俊额驸兄弟的绝色美妾。对了,四哥,荣俊额驸的这个兄弟叫什么名字?”她很是该去会会这位绝色美妾了。
“荣华。”雍正眸光一闪,也有些笑意,吐出了这两字。
黛玉本自含笑,听了这个名字,不觉有些捧腹,只得强忍着笑意道:“这个名字倒好,荣华,荣俊,是不是还有人叫荣富、荣贵、荣华富贵?”言谈举止,一派调皮,眼睛闪亮亮的,更是惹得人不断回眸。
她原是说笑罢了,哪里想到雍正竟是点头:“荣俊是老大倒也罢了,他父亲名唤荣甲天,兄弟便是叫荣华、荣富,妹子名唤荣贵,可巧合着荣华富贵,再加上他的名字,想是甲于天下。楼里那些人说的纳妾的,便是荣华。”
俗气的人,也只配得俗气的名字罢了。
黛玉吐了吐粉色香舌,想了想,转身对宝玉道:“你们何必如此?既已从极北苦寒之地回来了,贾家的铁槛寺以及祖坟祭田亦未动的,为何不去那里居住,非要一路要饭吃到这里?”心里却在疑惑王夫人口内忘恩负义的白眼儿狼,她说的是荣富的绝色美妾,定然该是熟识之人了。
宝玉满面羞愧,手指也不住地颤抖,含泪道:“我们又哪里有什么颜面回铁槛寺呢?没的辱没了祖宗。”
“你不回去也罢,原是瞧着你自己的意思。我只跟你说一句,既然你读过书,亦曾上过学,就该知道,你读书人的傲骨。你既深知你辱没了祖宗,那便应该更进一层,不要辱没了当年立下赫赫战功的荣国公。回头吩咐人安排你与这些百姓住下,赶明儿的事情,皆要由你自己拿主意。至于荣华的那位绝色美妾,我自会瞧个究竟。”
宝玉想说什么话,半日却又咽了下去,不觉怔怔出神。
大约半盏茶的工夫,宝玉才缓缓地低声道:“我不知道,我还起不起得来,只是,那三妹妹,并不肯见我们的。”
脸上有些哀伤,从小到少年,探春对自己皆是巴结过剩,如今,家里寥落了,她有个安身之处,却又翻脸不认人。
他很羞愧,对什么都无能为力,只能混吃等死罢了。
望着年近中年的雍正和依然娇小柔弱的黛玉,他们是这般的般配,黛玉脸上的笑,仿佛阳光一般,真是幸福。
幸好,他们幸福,平安,不然,自己,也无颜面对天下。
黛玉本就不喜贾府的人,虽说见了宝玉如此,心里有些歉疚,可是毕竟做事她不是为一人,为的是天下百姓,见到王夫人神色未改,宝玉又这般言语,因此脸上不觉就有些淡淡的,道:“不管那位绝色美妾是不是三丫头,是是非非总是分明的,倘若因她不接济你们,你满便在这里要饭吃,贾宝玉,不但是别人,连我都看不起你!”
宝玉不敢抬头看着不可逼视的黛玉,只得唯唯诺诺称是,忍住心中的卑然,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形容虽可怖,可是少年时代温润如玉的气度还是能在举手投足之间洒落,至于能不能立足于天地间,看的,不过是他自己的骨气罢了。
没有人能为谁做什么,纵然是珠宝美服,也不过是身外之物,坚定之心靠的是自己,做的事情,也没有谁为谁担负起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