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整个镇子轰动了。辽拉泰带着十个雇工,砍光了自家田地里的20亩甘蔗林。全镇的大人小孩来围观,每个人都震惊了。因为他们看到,辽拉泰红光满面,兴高采烈的样子,就仿佛他砍的不是自家而是仇家的甘蔗林。
有的人实在不忍再看下去,对着辽拉泰喊叫:“你是不是疯啦!?还有一个月就收获,现在全砍倒了。我们不仇富,你没必要这样做!”
这位镇上的首富、这位大户家主——辽拉泰,不仅不生气,还笑着走过来,给每个劝他的人散烟卷,耐心诚恳地说:“唉!老弟,你是个傻瓜,大傻瓜呀!”
“这是从哪儿说起呀!”老头子们眨巴着眼睛,都顾不上抽一口,同情而又怀疑地望着他。
辽拉泰得意地比划着手掌,在熬夜的眼睛和憔悴面容上用力搓了搓,一副精神焕发的样子,“乡亲们,你们想想看,咱们大家为什么要种甘蔗?咱们以前也种甘蔗,可从没像今年这样,发了疯似的种甘蔗,连土豆和稻子都不种掉了?还不是因为‘贝壳’那个傻小子,在去年酿制了30桶甘蔗酒,走私到斯里兰卡,发了一笔小财。然后咱们大家就跟着一窝蜂似的,也打算种甘蔗酿酒,到斯里兰卡去做生意。
“可你们有没想过?他是个傻瓜,他连自己的亲娘老子是谁都记不起来。老天爷可怜他,这种走****运的事,才会落在他的头上。可是现在呢,咱们大家都在种甘蔗,都筹划着酿酒。到时候,酿出来的甘蔗酒,比河沟里的水还多。运到斯里兰卡去,谁还肯出好价钱收购?”
“你怎么就这么确定?”老头子沙旺,气得直戳拐棍。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一大家子今年种了多少亩甘蔗,知道自己全家老小还指望和依靠着什么。
“我当然确定!”辽拉泰简直就像个救世主那样,高声阔论阐述着自己的道理,“这叫市场规律,供大于求!你们不要忘记,我的儿子可是在仰光念大学,学的就是市场经济。诸位老少爷们,猛醒吧,今年的整片丹老群岛,都在种甘蔗,咱们就要破产啦!”
人群中爆发一片惊呼。“破产”两个字,落在这个本就贫困的小镇,无异于一颗炸弹。人们有土地,却抵不过庞大的家庭人口,始终徘徊在温饱的边缘,提心吊胆过日子,经不起如今这种危言耸听的消息。
我走近人群时,看到巫虎也在当中。他在逗一群嬉闹的小孩,大概正给他们分糖吃。瞅见我也赶来看“热闹”,他像刚看到我似的,扭过堆笑的脸,抛了个俏皮的眼神。他就像个局外人,像个混在当中的小孩子,无忧无虑地玩耍着,旁观着。而我的出现,却分外的惹人注目,引来各自复杂的目光,甚至夹杂尖锐。
“那也不能砍庄稼!就算甘蔗酒一文不值,咱们还可以做糖出售,不至于颗粒无收。”
“请把烟卷还回来,我可不讨好傻瓜。做酒和做糖还不都是一样道理,都要一文不值!”
“那怎么办?如果今年没收成,咱们就要像野鸡那样,拉着全家老小,到山上找虫子吃啦!”
“——所以我才要把甘蔗林全砍掉!趁着季风吹来雨水之前,把土地翻耕,把肥料喂好,等到雨水湿透土壤,我就要撒播种子,种植20亩罂粟!”
“什么?你要种罂粟?”人群一片哗然。
“对!种罂粟!”辽拉泰拍打着胸脯,非常不忿的样子,“咱们要睁开眼睛种庄稼,要高瞻远瞩,站在国际的视角种庄稼。你们摇晃脑袋,往左右看看,哪个国家不比咱们富裕,不比咱们过得日子好?他们有喝不完的果酒和吃不完的糖,可他们唯一没有的,供不应求的,就是咱们现在要种植的!”
“那..官家会同意吗?”
“去他娘的吧!”辽拉泰高声骂道,仿佛陈胜吴广同时附体,“如果今年咱们饿肚子,举家乞讨去要饭,官家会来发面包吗?更何况,北方那边战事吃紧,他们自己争权夺利的烂事还没搞清楚,哪里顾得上咱们!”
当我听到这些,我已经不震惊。昨天晚上,我就猜到这种可能。真正令我不舒服的,是巫虎那向我投来的带着笑意和玩味的目光。他在告诉我,坦白讲,是在警告我,好戏才刚刚开始!
只几天时间,小镇就分成了两派。一派是激进的,照搬辽拉泰家的做法,也打算砍光自家的甘蔗林,提前备好田地,等待雨后撒播罂粟;另一派是保守的,以沙旺家为代表,不做任何表态,只持观望的态度。
沙旺吩咐四个儿子,轮流睡在甘蔗林看守。在他的精明看来,只要别人家的甘蔗林砍光,自家的甘蔗林就可以继续等待酿酒,贩运到斯里兰卡赚上一笔。
然而他家的好算盘很快就落了空。看守甘蔗林的儿子,被人半夜用迷药蒙翻,等到再醒过来,甘蔗林全倒了。最后不得不乖乖就范,翻耕好土地,蕴足了肥料,等待季风吹来,雨后撒播罂粟。
整个小镇,随着大户人家的转变与宣扬,以及各种不绝于耳的利诱,开始陆陆续续地来到辽拉泰家里,可以选择购买罂粟的种子,也可以选择赊借罂粟的种子,只需等到收获以后,拿一部分罂粟抵偿。不难想象,在这贫困的小镇,人们为了省钱,为了降低生活的风险,几乎都选择赊借的方式。
然而他们忽略了一个致命的问题,那就是一旦赊借了罂粟的种子,就只能拿罂粟抵偿。如果领了罂粟种子,没有去耕种罂粟,或者耕种的不好。到时候,就不是辽拉泰上门讨债,而是巫虎的一帮凶神恶煞,提着砍刀和棍棒。
领了罂粟种子的镇民们,感慨辽拉泰有生意头脑,不然怎么会是镇上的首富。但实际上,他们并不知道,这些罂粟的种子,真正来源于哪里。他们抱着各自的罂粟种子,在辽拉泰家的院子里签字画押,同意在季风来临之前,砍光自家的甘蔗林,为撒播罂粟做准备。
于是乎,大家的生活和计划,渐渐落入巫虎的暗中操手。这令我不禁想起,与巫虎首次碰面时,他为何尖声叫骂自己的手下。因为他们真正要干的,不是抢夺土地,而是连同土地上的劳力,连同种植的权利和自由一起抢夺,纳入他们的意志需要。
这几天里,他们大概会在营地推杯换盏,大肆的庆贺作乐,但却使我的神经倍感紧张,开始了正式的提心吊胆过日子。
我清醒地预感到,这帮家伙如果要对我干坏事,绝不会像熊孩子那样,偷着往院子里扔酒瓶,或者带尸臭的小动物。他们一定会玩狠的,给人毁筋断骨的伤害。辽拉泰家的儿子的手指,已经被他们像砍甘蔗那样肆无忌惮地砍下来。
夜晚躺在床上,任凭志玲把瀑布般的长发散落在我的腰间,柔软的身段滑过我的胸膛,但我始终难以放松心思,无法集中精力与她缠绵。
该死的,太折磨人了,以致在这本该抛开世俗烦忧的温柔乡里,我都不得不下意识地走神,去警惕屋外是否有人图谋不轨,担心甘蔗林里是否会有混蛋。我甚至会在短暂的睡眠中梦见一根根甘蔗被砍倒在山坡上,冷汗中睁开眼睛,只看到娇媚温婉的志玲,已经熟睡在臂弯。
这一天晌午,我蹲在自己的甘蔗林除草。沙旺家的四个儿子莫名出现,各自手持锄头,将我围在当间。这气氛不对劲,像是我哪里得罪了他们!
要知道,我并没和莲蔻的嫂子偷过情,尽管我也撞见过她与奸夫在田里打野战,但我绝不是个喜好谈论野合风俗的人,去散播他们家的门风。一句话,我不认为自己得罪了他们。也的确是这样,沙旺的及时出现,很快给了我答案。
他拄着拐棍,从四个儿子的身后挤进来,面无悦色地说:“贝壳,你可以回家了。我们自家田里的农活,我们自己会干,用不着外人来帮忙!”
再明显不过,沙旺家的甘蔗林砍光了,也已经到辽拉泰家买了罂粟种子,但这并没阻挡他想要去斯里兰卡卖甘蔗酒的欲望,所以他来了,带着他的四个儿子,带着四把“农具”。
“这片甘蔗林,对我很重要。”我低声告诉他,不带任何情绪。
“对我们也很重要!”沙旺板着固执的老脸。
“可是我已经把甘蔗林的碎石换成了肥沃的土壤。这花费了我大半年的时间。”
“没有你,我的四个儿子,也会把这种事情做好的。这没什么可大惊小怪!”
“如果非要这样,我可以买下它。请把价钱告诉我,等我再次出海贸易回来,就把钱交给你。这样可以吗?”
沙旺抬起他那浑浊但坚毅的老眼,质疑地盯着我,“你不觉得可笑吗?你拿着我们家的东西去卖掉,换成钱币再来买我们家的东西?就像上一次那样,你把我们家的土地变成甘蔗,再把甘蔗变成甘蔗酒,然后拿去变成卢比,最后我们家的木屋和钓船变成了你的!”
“土地不会自己长出金子。那需要辛劳和汗水。”
“是的,所以我们才没有向你讨要。不要忘记,你那30桶甘蔗酒是怎么来的。你已经在我们家的田里种植了一年。我们不欠你辛劳和汗水。”
“如果老渔夫还在世,他不会同意你们这样做!”
“贝壳,你为什么叫‘贝壳’?你从大海里来,什么都没带着,你只是一具躯壳。要不是我的哥哥(老渔夫),你连性命都没有了,还有什么资格谈论哪些东西对你重要?真正对你重要的,应该是你的节操——不要侮辱你的救命恩人,拿一个去世的人,来要挟他的亲弟弟!
“你看到了,我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身子骨和精气神一天不比一天。可我还记得上一次,给你展示过我们家的族谱,讲明白了血缘亲情的道理。别让我再做重复的事。你是个年轻人,记忆力应该比我好。”
“我并未否认过。只是..明年可以吗?或者我租下它,租下这片甘蔗林?坦白讲,我的钓船丢了。如果再没有了这片甘..”
“——你还有木屋。别太贪心,出个好价钱,会有人买下它的。这样就可以去买你的新钓船。我记得..你会搭帐篷,而且住得很舒服,并不影响你做其它事情?年轻人,有的是东山再起机会,不要总揪住一个老人的东西不放!”
说完这些话,他转过身去,不再搭理我,“干活儿吧,孩子们!这是片好田地,让那些外人瞧瞧,我们并不懒惰!”
“沙旺老爹,就算你要拿回田地,也不该选在这个时候。”我好意提醒着,“你应该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种罂粟!”
沙旺的一个儿子立时怒了,“贝壳,我警告你,回家照照镜子,看清楚自己算老几!你一个傻子,连自己的事都没想明白,还想着教训别人?要不是看在我们家的面子,镇上的人早把你打跑了!你连去哪儿要饭都不知道!”
夜晚,月光如华,水般照进窗子。躺在那张“会唱歌”的木床上,我与志玲****相拥,说着私密的心事。我把白天里发生的事情告诉她,并且叹息着说:“如果真的把木屋卖了,咱们可要过苦日子啦!”
志玲搂紧我的脖子,额头在我脸颊摩挲,“那倒未必!”
“为什么?”我问她。
“因为他们干了一件蠢事!去接手那片甘蔗林吧,把你的焦虑和担忧也一并接走。巫虎这群豺狼虎豹,很快就会把披着的羊皮脱掉了。到时候,够他们哭鼻子。咱们呢,过几天舒心日子。”
我笑了,即便志玲说的是妇人之见,可也给了我宽慰。我又何必再做于事无补的忧愁,这样想着,顿感轻松了许多,顺势在志玲额头吻了一下,“随它去吧,至少还有你,我的四十路。”
然而就因为这一吻,志玲不干了,我的木床又要唱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