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观察政治生活的倾轧和骚乱的眼光转移到私生活的和平的静穆之中,这是非常愉快的。匹克威克虽然实际上对于两方都没有怀着多大的党派观念,但他是被卜特阁下的热忱激动起来了,所以把他的全部时间和注意力都注入了上一章所叙的事情上——上一章的描写我们是根据他自己的备忘录编出来的。就在他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文克尔可也没有闲着,他的全部精力都献给和卜特太太作愉快的散步和短程的郊游了;卜特太太呢,从不放弃积极利用这种机会来当她单调的厌恶的生活的调色板。这样,这两位绅士在编辑先生的家里完全搞熟了,特普曼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只得自寻快活。他们对于公共事情很少感兴趣,主要只能用孔雀饭店里能有的娱乐来消磨时间,但这也不过是在一层楼上打打弹子和在后院里的隐僻地方玩玩九柱戏罢了。这两样娱乐的科学和奥妙,却是挺深的,非一般人所想象的,他们呢,由于精通这类消遣的维勒先生的传授,逐渐入了门。因此,虽然他们是大大地失去了和匹克威克在一起的安慰和益处,却还能够消遣时间,使时间不致于烦闷他们。
然而,在一天晚上,孔雀饭店却显出了那么大的吸引力,竟使这两位朋友谢绝那位虽然令人生厌、然而确实有天才的卜特的邀请。这天晚上,“商人房间”里聚集了一群交际场中的重要人物,他们的特征和态度是特普曼先生所乐于观察推磨的;他们的言行是史拿格拉斯先生所喜欢记录下来的。
大多数的人都知道商人房间通常是怎么一种地方吧。孔雀饭店的商人房间和其它的商人房间在形式上没有什么差别:这就是说,那是一间看上去没有陈设什么的大房间,里面的家具在比较新的时候无疑要好一些,中间是一张大桌子,角落里是许多比较小的桌子,还有各种各样形式不同的椅子以及一条旧的土耳其地毯,它和地板的大小的比例大约等于女人的一方手绢和一所岗亭的地板的比例。一两张大地图贴在墙上,权当装饰;有几件褪色的粗劣的大衣,上面带着绞成一团的披肩,在一个角落里的一长排衣帽钉上悬挂着。壁炉架上摆设了一个木制的笔墨盘,一支断笔杆和半片干胶和一本道路指南及一本没有封面的州志静静地躺在里面,一条放在玻璃棺材里的鳟鱼的尸体横陈着。空气里充满烟草气味,烟草的烟使整个房间蒙上一层暗昧的色泽,尤其是那些遮窗子的积满了灰尘的红色窗帘。食器架上乱堆了许多零零碎碎的东西,其中最刺眼的是几只布满云状花纹的鱼露调味瓶,两只御者坐垫,两三根鞭子,两三条旅行技巾,一盘刀、叉和芥末。
选举结束之后的那天晚上,特普曼和史拿格拉斯和酒店里其他几个暂时的住客就坐在这房间里抽烟和喝酒。
“喂,绅士们,”一个强壮的、大约四十岁的人说,他只有一只眼睛,但那却是只闪亮的黑眼睛,闪烁着流氓气的表情,诙谐而高兴:“我们高贵的诸公,绅士们。我提议为祝我们大家健康,并且祝我讨玛丽的欢喜而干一杯。呃,玛丽呀?”
“滚你的蛋吧,你这坏东西,”女侍者说,然而显然并非不高兴这个恭维。
“不要走呀,玛丽,”黑眼睛的人说。
“不干你事,没规没矩,”女侍应说。
“没有关系,”独眼的人对着向外走出去的女侍者叫着说:“我过一会儿就出来的,玛丽。不要伤心呀,宝贝。”说到这里他完成了一个不很困难的动作,就是用他的独眼向在座的大家一霎,这使一位脸孔肮脏的、嘴里衔着泥烟斗的、大岁数的人物大为高兴。
“女人真是妙得很,”那脏脸的人停了一会儿之后说。
“啊!一点不错,”一个正在抽雪茄的红脸的人接着道。
点明这哲学道理后,又停顿了一下。
“可是世上还有比女人更妙的东西哪,你们没有注意到吗?”那黑眼睛的人说,一面慢吞吞地装上他的斗子极大的荷兰大烟斗。
“你结婚了没有?”脏脸的人问。
“不能算结了婚。”
“我想就没有嘛。”说到这里,脏脸的人因为自己说的这句反驳的话得意洋洋;有一位声调殷勤而脸色温和、对于任何人都随声附和的人附和着。
“绅士们,总而言之,”热情的史拿格拉斯说,“女人是我们生命的最伟大的支柱和安慰啊。”
“是呀,”那位温和的绅士附和着。
“至少在她们高兴的时候,”脏脸的人插嘴。
“这是确实的,”温和的人说。
“我否认这种论断,”史拿格拉斯先生说,他的思维飞到爱米丽·华德尔身上去了,“我抱着鄙视——抱着愤慨——否认这论断。我倒要看看谁敢说任何反对女人——就是为反对女人而反对女人的话;我肯定地说,这样的人不是一个大丈夫。”史拿格拉斯从嘴里拿下雪茄,用握紧的拳头把桌子使劲一捶。
“这个意见很有理由的,”温和的人说。
“这里面有一点是我所否认的,”脸孔肮脏的那人插嘴说。
“你所说的,的确也有真理的一面,阁下,”温和的人说。
“祝你健康,阁下,”独眼的旅行商人说,对史拿格拉斯表示嘉许地点一点头。
史拿格拉斯领了他的情。
“我总是欢喜听到好的议论言语,”那旅行商人继续说,“欢喜听像这样精辟的议论;非常有益处的;但是这关于女人的小小争论使我想起了我的一个老伯父讲的一个故事,因为想到这个故事,所以我才说我们有些时候会碰到比女人更妙的东西。”
“这故事倒挺有听头,”衔了一支雪茄的红脸的人说。
“想听吗?”是那继续吸大口烟的商人的仅有的回答。
“我也想听,”特普曼说,这是他第一次开口。他永远是急于要增加他的经验的储备量的。
“你们想吧,那么,既然如此,那我就说说。不,我不讲。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眼光里带点流氓气的人说着,他那个器官显得比以前更流氓气了。
“假使是真实的故事,我肯定相信你所说的了,”特普曼说。
“好,就凭你这句话,我跟大家说说,”那个旅行者说。“你们听说过别尔逊和斯伦这个大商号吗?其实有没有听说过并没有关系,因为这店早关门大吉了。那是在八十年前,有一个到商号去的旅客在那里碰到一件事情,他是我的伯父的一个要好的朋友;是我的伯父把这故事告诉我的。名字很奇怪,不过他总是把它叫做旅行商人的故事而且他总是这样讲的:“一个寒冷的冬季的傍晚,大约五点钟时,天色已昏暗起来,可以看到通过玛尔波洛同到布列斯托尔去的路上有一个坐着小马车的人鞭策疲惫的马在前进,我说可以看到,而且我相信任何人——除非是个瞎子——走过那条路的话,是一定会看到的;可那天的天气特坏,夜是那么寒冷潮湿,路上除了水之外别无他物,所以那个旅行者在马路当中摇摇晃晃地前进,那可真寂寞和凄凉得很。那冒看恶劣天气的红轮子土色小马车,还有那泼妇似的、臊脾气的、快步奔着的栗色母马,就像屠户的马和劣等的邮局小马的杂种,这些,要是那一天有任何旅行商看到的话,他一定立刻就晓得这个艰苦旅行者不是别人,正是伦敦卡泰顿街别尔逊和斯伦大商号的汤姆·斯马特。可惜的是没有任何旅行商看到,根本没有人知道这回事;所以汤姆·斯马特、他的红轮子土色小马车和那泼妇似的快步跑着的母马就这样前进着、前进着,他们之间的秘密,别人谁也不知道。
“哪怕在这凄惨的世界上,比大风大雨里的玛尔波洛同舒眼些的地方,还是有很多哪;假使你在一个阴晦的冬天晚上,在倾泻的大雨下,走在崎岖泥泞的路上,亲身尝尝这种滋味,你就相信这句话的道理了。”
“那风啊——不是在路上迎面吹过来,或者从背后吹过来——固然这已经够坏的了——而是一直横着吹过马路,把雨斜打下来,就像人们在学校里用尺画在抄本上让孩子们照着写字的外线似的。有的时候它会停一阵子,旅行的人不免自骗自地以为它是因为被早先的刚猛劲儿弄得累了,所以是安安静静地躺着去休息了,谁知道“呼!”的一声,远远地咆哮着,唿哨着,冲过山冈的顶上,在平原上扫过来了;越近,劲儿和声音就越大,然后一股脑儿扑在马和人身上,把刺骨的雨灌进他们的耳朵,把冷冰冰的湿气侵蚀他们的骨头;它从他们身边刮过去已老远了,还发着使人发昏的吼叫,像是讥笑他们的软弱,得意自己的威力。
“栗色母马踏着泥水前进,耳朵搭垂着;时而昂一昂头像是对风暴行为表示抗议一样,可是却保持着它的快步子;直到后来一股比以前更猛的风向他们袭击,使它不得不站住,把脚牢牢地撑在地上,免得被风吹倒。它能这么站住了,真是苍天怜佑,因为,如果它被吹倒了,这泼妇似的母马是这么轻,小马车也是这么轻,再加汤姆·斯马特也是这么轻,他们必定要滚了又滚,一直滚到地球的边缘为止,或者要等风停了才止;无论是哪一种情形发生,那么泼妇似的母马也好,红轮子的土色车子也好,汤姆·斯马特也好,总之他们谁都不能再派用场了,这故事也就没什么听头了。
“‘罢了,该死的车子,’汤姆·斯马特说(汤姆是喜欢乱咒乱骂的),‘该死的车子,’汤姆说,‘这要算是倒霉,那我就是该死啦!’”
“你们可能要问我汤姆·斯马特已经是够倒霉的了,他怎么还说不算倒霉。我可不知其中原由——我只知道汤姆·斯马特是这么说的——或者至少是他对我伯父这么说的,反正都是一样。”
“‘该死,’汤姆·斯马特说;母马嘶鸣着,好像在赞同这个意见。”
“‘来劲点儿,老女人,’汤姆说,用鞭梢子拍拍栗色母马的颈子。‘像这样的夜里,赶路是赶不了的;我们一找到人家,就去歇夜;所以你快一点儿走就早一点解脱。啊嗬,老女人——慢慢儿地——慢慢儿地。’”
“究竟是因为那泼妇似的母马懂人性呢,还是因为它觉得站着不动比跑着更冷,这我当然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汤姆的话音刚落,它就竖起了耳朵奔跑起来;跑得那么快,使得那土色马车震得像是每根红色幅条都要散开来撒在玛尔波洛冈的草地上了似的;连汤姆这样一个赶车的好手,都控制不了它,只有让它自我发挥,一口气把车子拉到离冈子尽头大约八分之一哩远、靠马路右手边的一家小旅店门口。
“汤姆把缰绳丢给旅馆马夫,把鞭子插在驭者座旁边,就对那房子匆匆看了一眼。那是一座奇怪的老式房子,上面盖着一种木瓦,里面大约是嵌着大梁,山形墙上的窗子完全凸突出在小路上,一扇很矮的大门黑魆魆的,门里面有两级陡峭的台阶,走下去就到屋子里了,这跟现在式样六级浅台阶走上到屋子里刚好相反。可那样子毕竟看起来还是很舒服的地方,酒吧间的窗子里有一盏灯,灯光强烈而欢快,明亮的光线射到马路上,连对面的篱笆也照亮了;一股红色闪光从对面窗户里透出来,开头只是隐约地看得出来,不一会儿就在那放下来的窗帘后面强烈地亮起来,那表示里面的火炉被拨旺了。汤姆那富有经验的眼睛注意到这些小细节,就尽他的几乎冻麻了的肢体所能做到的,敏捷地下了车,进了屋子。
“不到五分钟,汤姆就在酒吧间对过的房间——就是他想像到有炉火在熊熊烧着的那间房子——坐下来了,他面前是一点儿不含糊的一炉热烘烘的火,有这么不到一蒲式耳的煤和抵得上半打酸栗树那么多的柴,堆得有半截烟囱那么高,并且轰隆轰隆。噼啦噼啦地响着,那声音本身就会叫明事理的人心里热起来。这是很舒服的,可是还不仅如此,因为有一个穿戴齐整、眼睛闪亮、足踝很美的女侍者,把一条很干净的白台布铺在桌上了;汤姆背对开着的门,把穿拖鞋的脚搁在炉架上。看见火炉架上的镜子里反映的一片酒吧间的迷人的景色,一排排令人愉快的绿色瓶子和金色签条,腌菜和蜜饯的罐子,乳酪和熟火腿,还有牛腱子,都放在食物架上,排成了极其诱惑的和精巧的行列。哪,这也是非常舒服的哩:可是还不仅如此哪——因为在酒吧间里,在一张最精致不过的、放在最旺不过的小小壁炉面前的小小桌子旁边,坐了一位年约四十八岁左右、一张脸孔像酒吧间一样叫人舒服的、娇滴滴的寡妇,她显然是这旅馆的老板娘,是这一切令人心动的财物的最高统治者。整个这幅图画却显得有点美中不足,就是那个高个儿——一个很高的男子——穿了缀着柳条形发亮的钮子的棕色大衣,黑络腮胡子和曲弯的黑头发,他正和那寡妇一道喝茶,而且不用多想就看得出他是在认认真真地劝她以后不要再守寡了,同时给他自己一种从此以后直到老死都可以在这酒吧间里坐着的特权。
“汤姆·斯马特本来不是好发脾气或者妒忌心强的人,可是那个缀着柳条形发亮的钮子的高个儿却不知怎么让他从心里感到怨恨,使他感到极端的愤慨:特别是他时时刻刻从镜子里看他们,越看越生气,因为那高个儿和寡妇之间的那种亲热的随便态度充分地证明那人在寡妇心目中所占的地位之高正如他的身材一样。汤姆一贯是欢喜喝滚热的五味酒的——我不妨说他是非常的欢喜滚热的五味酒——所以他看见那泼妇似的母马被喂饱了。而且在草上卧好了,他自己也把那寡妇亲手替他烧好的精美的滚热的饭菜一扫而空后,他就叫了一大杯来,算是品尝一下。他觉得如果那寡妇有招牌手艺的话就是这个东西了;汤姆·斯马特喝了第一大杯觉得非常的对劲,就连忙叫了第二大杯,一点儿工夫都不肯耽搁。绅士们,滚热的五味酒是好东西阿——无论什么情况下都是极其好的东西呵——可是在这个舒服的起坐室里,外面的狂风虽使老屋子的每根木头在呻吟,而他自己却坐在热烘烘的炉火前面,在这时候,汤姆·斯马特更觉得它十全十美了。他又叫了一大杯——后来又叫了一杯——我不大清楚他以后有没有再叫一杯——可是他越是喝滚热的五味酒,就越是想到那令人憎恶的高个儿了。
“‘该死的不要脸的东西真不是东西!’汤姆心里暗暗地说,‘他在那舒舒服服的酒吧间里干啥?而且是这么一个丑八怪的恶棍!’汤姆说。‘假使那寡妇还有眼光的话,她一定会找个比他好些的人。’说到这里,汤姆把眼光从火炉架上的玻璃转移到桌子上的玻璃上;他觉得自己渐渐地感伤起来,就喝光第四杯的五味酒,又续了第五杯。
“绅士们,汤姆·斯马特,向来对于经营酒店旅馆那行生意都非常感兴趣的。穿了绿色上衣、短裤子和高统靴,站在自己开的酒吧间里,这是他早就设想好的了,野心勃勃。他的抱负是在大宴会上做主席,在自己的酒吧里高谈阔论,在喝酒方面给客人们当个模范。汤姆坐在热烘烘的火旁边喝滚热的五味酒的时候,这些思想掠过他的心头;他想到那高个儿要来开这样好的酒店。而他——汤姆·斯马特——却连边儿也沾不着,所以他觉得他完全有理由要生气了。不知他是不是因为没有充分的理由去跟那个讨娇滴滴的寡妇欢心的高个子吵嘴,总之他沉思地喝完最后的两大杯之后,终于得到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结论,觉得自己是一个非常受了委屈的和受了虐待的人,还是上床去睡觉的好。
“那个穿扮齐整的女侍者领了汤姆走上一条宽大而古旧的楼梯。在这种转弯抹角的旧房屋里,风是有充分的地方游戏的,所以,侍者就用手遮着蜡烛,免得被风吹熄;可是风还是把它吹熄了。这样就给了汤姆的多舌仇人们一个机会,说是他吹熄蜡烛,而不是风吹的,而在他装着把蜡烛重点起来的时候,还趁机吻了那个女侍者。这且不管它,蜡烛是重新点上了,汤姆被带着通过了许多房间和过道的迷魂阵,到了预备给他睡的房间,然后女侍者就跟他说了晚安,丢下他一个人了。
“这是一间很大的房间,有几个大壁橱,那大床几乎睡得下一所寄宿学校的人,夸张的是那两只橡木大柜子,可以放得下小小的一支军队的行李;可是最引汤姆注目的是一张稀奇古怪的高背椅子,雕刻着一些古怪的花样,上面有一只花缎垫子,四只脚下面的圆疙瘩用红布小心地包着、像是脚趾害了痛风似的。要是任何别的古怪椅子的话,汤姆也不过认为它是个古怪椅子,那也就没有事了;可他心里又觉得这张椅子有种说不出来的特别,只是觉得跟他向来见过的任何家具全都不同和不相像,觉得它像是在迷惑他的心。他坐在火炉前面对这古旧的椅子盯了半个钟头;——活见鬼,它是这么奇怪的古老东西,叫他的眼睛无法离开它了。
“‘唔,’汤姆说,他边慢慢地脱衣服,边一直对那古老的椅子盯着,它带着神秘的样子立在床边。‘我一生一世还没有见过这么奇的东西,怪得很。’汤姆说,像是因为喝了滚热的五味酒变得聪明起来了,‘怪得很。’汤姆用很聪明的神气摇摇头,又对椅子看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所以他爬上床,把自己暖暖地盖上,呼呼地大睡了。
“过了大约半个钟头,汤姆从高个子和五味酒的乱梦里惊醒过来:出现在他的清醒的想像之中的第一种东西就是那古怪的椅子。”
“‘我决不再对它看一下,’汤姆自言自语说,把眼皮紧闭着,尽量想叫自己再睡下去。没有用;满眼都是一些古怪的椅子在前面跳舞,把腿子踢得高高的,玩跳背的游戏,还有其他种种滑稽戏。”
“‘与其看两三套假椅子,不如看一只真椅子了,’汤姆说,把头从被子下面伸出来。它是在那里哪,借着火光看得清清楚楚的,还跟以前一样。”
“汤姆对椅子盯着;他看着看着,突然之间,它像是起了一种奇异的变化。椅子背上的雕花渐渐趋变成一张老年人的皱脸的轮廓和表情;花缎垫子变成了一件古式的有垂花边的背心;圆疙瘩变成一双脚,穿了红布鞋;整个椅子看来像是前一世纪的一个很丑的老头儿,两只手插着腰。汤姆起来坐在床上,揉揉眼睛要想驱散这种幻觉。白搭。那椅子是一个丑老绅士;而且他还对汤姆·斯马特丢媚眼哪。
“汤姆天生胆大,更有酒来壮胆,所以他开头虽然有点儿吃惊,后来看见那老头子还厚颜无耻地向他送秋波,他可有点儿生起气来。最后,他无法再忍受那光脸皮一而再地骚扰他。汤姆就用很生气的声音说——”
“‘你到底是为什么要对我放电?’”
“‘因为我欢喜这样,汤姆·斯马特,’椅子——或者老绅士,随便你怎么叫——说。可是汤姆说话的时候他就不用眼睛放电了,却像个老朽般猴子似的怪笑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你这老脸皮!’汤姆·斯马特有点吃惊地问——虽然他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喂,喂,汤姆,’老脸皮说,‘这可不是对结结实实的西班牙桃花心木说话的应有样子。该死的,纵使我是镶着桃花心木吧,你也不能对我这么不敬重呵。’老绅士说这话的时候那么凶,叫汤姆有点儿害怕起来。”
“‘我不是对你有不敬重的,阁下’汤姆说,比先前的声音卑恭多了。”
“‘罢了,罢了,’老脸皮说,‘也许不是——也许不是吧。汤姆呀——’”
“‘阁下——’”
“‘你的一切我都知道,汤姆;一切。你很穷,汤姆啊。”
“‘的确如此,’汤姆·斯马特说。‘可是你从何得知的?’”
“‘这你不用管,’老绅士说;‘汤姆,你是很喜欢五味酒。”
“汤姆·斯马特正要分辩说他自从上次生日之后一滴都没有喝过,但当他的眼光碰着老脸皮心里有数的目光时,他脸红了,一声不吭。”
“‘汤姆,’老脸皮说,‘这寡妇是个漂亮女人——非常漂亮的女人——是吗,汤姆?’老家伙说到这里把眼睛往上一翻,翘起一条衰弱的腿,显出那令人厌恶的好色样子,汤姆很讨厌他的行为的轻浮;——而且他又是这么大的年纪啦!”
“‘我是她的保护人啊,汤姆,’老脸皮说。”
“‘是吗?’”
“‘我认得她的母亲,汤姆,’老家伙说;‘还有她的祖母。她很欢喜我——给我做了这件背心。”
“‘是吗?’汤姆·斯马特说。”
“‘还有这些鞋子,’老脸皮说,举起一个红布包来;‘可是管不了太多了,汤姆,我不愿意让人知道她有多么的爱慕我。那会使这家里闹得不愉快的。’老脸皮说这话的时候显出那种极端傲慢无礼的样子,照汤姆·斯马特以后说的,他真要一下坐到他身上去。”
“‘我当时是女人们中间的大宠儿可,汤姆,’这个淫荡的老脸皮说;‘好几百个漂亮女人曾经在我膝头上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感觉如何,你这小狗,呃?’老绅士正要叙述他年轻时代的一些其他的得意事情,可是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咯吱咯吱声,使他无法接下去。”
“‘活该,老脸皮,’汤姆·斯马特想;可是他没有说什”么。“‘啊!’老脸皮说,‘这个毛病现在可使我受了大罪了。我老了,汤姆,我的横条差不多都掉了。而且我还动过一次大手术——在我背上塞了一小片东西——我觉得这不亚于一次严重性的灾难哪,汤姆。
“‘我敢说一定是的,阁下,’汤姆·斯马特说。”
“‘不过,’老脸皮说,‘主要问题却不在这儿。汤姆呀!我要你娶那寡妇。”
“‘是我!阁下,’汤姆说。”
“‘是你!’老脸皮说。”
“‘上帝保佑你那尊敬的头发,’汤姆说——(他还剩了一点儿散乱的马鬃)——‘上帝保佑你尊敬的头发,她不会要我的。’汤姆想到酒吧间,不由自主地叹气了。”
“‘她不要你?’老绅士一副很有把握的样子。”
“‘不要,不要,’汤姆说;‘有别人在进行哪。一个高个儿——一个高得不得了的男子——黑络腮胡子。”
“‘汤姆呀,’老脸皮说:‘她决不会要他的。”
“‘不要他吗?’汤姆说。‘你要是在酒吧间的话,阁下,你就不会说这话了。”
“‘呸,呸,’老绅士说。‘有什么事我不知道。”
“‘什么?’汤姆说。”
“‘躲在门背后接吻,和诸如此类的事情呵,汤姆,’老绅士说,说到这里他又做出一副不要脸的样子,惹得汤姆非常气慨,因为,众所周知,绅士们,听一个应该是规规矩矩了的老家伙说这些话,是非常教人讨厌不过的。”
“‘所有一切都瞒不过我,汤姆,’老脸皮说,‘想当年我看到许多人——多得我真不高兴对你说了——都干这种事情的;可是结果却一事无成。”
“‘你一定是见过些奇里奇怪的,’汤姆说,带着试探的样子。”
“‘可以这么说吧,汤姆,’老家伙说,非常之微妙地闪了闪眼睛。‘我是我的家庭里的仅存者,汤姆啊,’老脸皮说,忧郁地叹一口气。”
“‘你家里是个大家庭吗?’汤姆·斯马特问。”
“‘我们共有十二个人,汤姆,’老绅士说;‘都是直背的、漂亮的家伙,再好不过了。可不像你们现在那种畸形的东西——全都有手臂,全都上了点油漆,虽然我说不怎么样,可是叫你看起来心里舒服。”
“‘他们呢?阁下?’汤姆·斯马特问。”
“老脸皮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回答说,‘去世了,汤姆,都走了。我们很辛苦不容易啊。汤姆,他们又都没有我的体质好。他们的腿和胳膊得了风湿病,进了厨房和别的什么医院;甚至有一个,因为长久的工作和使用过度,竟失了理性:——他疯了,所以不得不烧掉了。骇人的事情呵,汤姆。
“‘可怕!’汤姆·斯马特说。”
“老脸皮停了一会儿,显然是跟自己的感情在激烈斗争,后来终于说了出来。”
“‘汤姆,我的话已经离题了。这个高个儿呀,汤姆,是个流氓。他一娶了寡妇,就要把家具统统卖掉、然后逃走的。结果怎样呢?她会被遗弃了,会毁灭了,而我就要在什么旧货店里冻死掉在默默中离去。”
“‘是呀,可是——’”
“‘不要打断的我话,’老脸皮说。‘至于你呢,汤姆,我对于你的想法倒大不相同;我知道如果你一旦在一个酒店里安下身来,你就决不会离开它,只要里面有东西喝的话。”
“‘我衷心感激你的好意,阁下,’汤姆·斯马特说。”
“‘所以,’老绅士用很专断的口气继续说,‘你应该娶她,而他应该滚蛋。”
“‘可怎样才能阻止他呢?’汤姆·斯马特急切地说。”
“‘你揭发他,’老脸皮回答;‘他已经结了婚了。”
“‘我拿什么可以证明呢?’汤姆说,把身体一半伸在床外面。”
“老绅士把插在腰里的手臂伸出来对一只大柜指指,然后又立刻放回原来的地方。”
“‘他没有想到,’老绅士说,‘他在那只衣柜里的一条裤子的右手口袋里丢下一封信,信上是要求他回到他那可怜、悲寂的妻子身边,还有六个——注意,汤姆——六个小孩子,全都是很小的哪。”
“老脸皮严肃地说了这些话之后,他的脸孔就渐渐模糊了,他的身形也暗淡不明了。汤姆·斯马特的眼睛上起了一层薄翳老头子像是渐渐变成了椅子,花缎背心化成座垫,红鞋缩成小小的红布袋子。炉火轻轻地熄灭了,汤姆·斯马特倒在枕头上睡着了。”
“早晨把汤姆从那老头一消失他就陷入的昏沉沉的睡眼里唤醒了。他坐在床上,回忆起昨夜的怪事来,但却一团乱麻,毫无头绪。突然它们浮上他的心头了。他对椅子看看,它的确是一种奇形怪状的家具,可是要发现出它和一个老头子之间有什么相连的话,却必须有非常巧妙的和生动的想像力才行哪。
“‘你好吗,老朋友?’汤姆说。白天使他胆大些了——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
“椅子一动也不动,一句话也不说没理他。”
“‘悲惨的早上啊,’汤姆说。不行。椅子是不会被人引得说起话来的了。”
“‘你指的是哪一只柜子?—这个你可以告诉我呀,’汤姆说。可那椅子连一个屁也不放。”
“‘不管如何吧,开一开柜子不难吧,’汤姆说,不慌不忙地下了床。他走到一只柜子面前。钥匙就插在锁里;把它一旋,开了柜子门。不错是有一条裤子。他把手伸进口袋,吓了一跳,真有一封信躺在里面,掏了出来。”
“‘奇怪,这真是,’汤姆·斯马特说;先对椅子看看,再对柜子看看,后来对信看看,后来又对椅子看看。‘很古怪,’汤姆说。可是既没有任何法子可以把这种古怪减少一点儿,可尽说有什么用呢,他想还是去解救他的穷困——揭发那个高个儿。”
“汤姆下楼的时候。一路上用一个店主人的眼光察看所经过的房间;他想,它们和它们中间的东西不久就要成为他的财产,并不是不可能的。高个儿正背着手站在那舒服的小小酒吧间里,很惬意的样子。他漠然地对汤姆露出牙齿怪笑了一下。在一个偶然的旁观者看来,他大概只是要露一露他的白牙齿,可是汤姆·斯马特觉得他的心里——假使他还有心的话一是有自以为是的意思。汤姆向他嘲笑了一声,叫了老板娘过来。
“‘早安,太太,’汤姆看见寡妇进了房间,就把小客室的门关上。”
“‘早安,阁下,’寡妇说。‘你要吃点什么呢,阁下?’”
“汤姆正在想着怎么提起话头来,所以没有回答。”
“‘有顶呱呱的火腿,’寡妇说,‘还有很好的冷的塞肉鸡。我把它们拿来好吗,阁下?’”
“这些话把汤姆从沉思里唤醒了。寡妇说话时的周到、体贴,使他对这人儿的爱慕增加起来。”
“‘酒吧间里的那位绅士是谁呀,太太?’汤姆问。”
“‘他姓竞金斯,阁下,’寡妇说,有点脸红了。”
“‘他挺高的,’汤姆说。”
“‘他是个非常好的人,阁下,’寡妇回答说,‘是一位非常之好的绅士。”
“‘啊!’汤姆说。”
“‘你还要吃什么东西吗,阁下?’寡妇被汤姆的态度弄得莫名其妙了。”
“‘嘿,是的,’汤姆说。‘亲爱的太太,请你坐一会儿好吗?’”
“寡妇像是很吃惊的样子,可还是坐下了,汤姆也靠近她坐了下来。绅士们,我不知道那是怎么搞的——而且我伯父对我说汤姆·斯马特说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总而言之是汤姆的手放在寡妇的手背上了,并且他说话的时候手就一直那样放着。”
“‘亲爱的太太,’汤姆说——他对这种亲密的字眼情有独钟——‘我的亲爱的太太,你该配一个非常出色的丈夫呀,——是应该的。”
“‘哎呀,先生!’汤姆把这话突然提出,可把寡妇吓了一跳,况且之前他还没向她盯过,不平常嘛!”
“‘我不屑拍马屁,我的亲爱的太太,’汤姆说。‘你该配一个非常令人钦佩的丈夫,而且无论谁,他就会是非常幸运的人。’汤姆这样说,眼睛不由自主地从寡妇的脸上转移到周围那舒适的生活环境。”
“寡妇像是更心慌了,她想站起身来。汤姆轻轻地揪住她的手像是留住她,她也就留在座位上了。绅士们,寡妇们是不大害羞的,我伯父常说的。”
“‘我的确是很感激你,先生,多谢你的好意,’那娇滴滴的老板娘说,似笑非笑的;‘假使我再结婚——’”
“‘假使吗,’汤姆说,很机伶地来回对她看着。‘假使”
“‘是呀,’寡妇说,这一次可大笑出来了,‘当我结婚的时候,我希望能有一个像你所说的那样好的丈夫。”
“‘譬如竞金斯,是吧?’汤姆说。”
“‘嗳呀,先生!’寡妇喊。”
“‘啊,你不必说,’汤姆说,‘我知道他。”
“‘我相信凡是认识他的人对他都没有坏话可说的,’寡妇说,昂着头表示很看不起汤姆说那句话的时候的那种诡秘神情。”
“‘哼!’汤姆说。”
“寡妇这时觉得委曲,所以她就掏出手绢,质问汤姆是不是想侮辱她;是不是认为背地里破坏一位绅士的名誉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为;假使他有什么话要说,他不当面对他说去,反倒像这样来惊吓一个可怜的软弱的女人,等等。”
“‘我马上就会对他说的,’汤姆说,‘不过我要你先听一听其中原委。”
“‘是什么呢?’寡妇问,紧盯着汤姆的脸。”
“‘我会使你吃惊不小,’汤姆说,把手伸到口袋里。”
“‘假如是说他没有钱的话,’寡妇说,‘那我已经知道了,你不必费神。”
“‘呸,废话,那算什么,’汤姆,斯马特说;‘我也没有钱。不是这个。’”
“‘嗳呀,那到底是什么来着?’可怜的寡妇说。”
“‘不要害怕呵,’汤姆说。他慢慢地拿出信来,打开了。‘你不会大叫起来吧?’汤姆疑惑地说。”
“‘不,不,’寡妇回答;‘请快点让我看看。’”
“‘你不致于晕过去,或者干出诸如此类的无聊的事吧?’汤姆说。”
“‘不,不,’寡妇连忙回答说。”
“‘也不要跑出去骂他阿,’汤姆说,‘因为这事我会替体做的;你最好不要劳累自己。”
“‘好的,好的先谢你,’寡妇说,‘让我看信吧。”
“‘好,’汤姆·斯马特回答;说着,就把信放在寡妇手里了。”
“绅士们,我听我伯父说,据汤姆·斯马特说的,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伤心欲绝,何况已经过打击的寡妇。汤姆的心肠是很软的,她的悲伤刺到他心坎子里面了。寡妇来回地摇着身体绞着手。”
“‘啊,可恶的,下流的,鄙弊无耻的男人呀!’寡妇说。”
“‘可怕呵,我的亲爱的太太;你平静一点,’汤姆说。”
“‘啊,你叫我如何平静下来,’寡妇尖声地叫。‘我再也找不到一个我这么爱着的人了!’”
“‘你会找到的呀,我的亲爱的心肝宝贝,’汤姆说。已为那可怜的寡妇掉了大堆颗儿大的泪珠。汤姆在热情的冲动之下已经搂住了寡妇的腰,寡妇呢,在悲伤的感情控制之下,握住了汤姆的手。她抬头望着汤姆的脸,含着眼泪微笑,汤姆低头看着她的脸,也含着眼泪微笑。
“绅士们,我不敢肯定这时汤姆是否吻了寡妇。他总是对我伯父说他没有,可是我对于这有一点怀疑。我们之间不妨说,绅士们,我倒认为他吻了。”
“总之,汤姆在半个钟头之后就把那高个儿踢出了大门,一个月之后就娶了寡妇。他常常套着那红轮子的土色小马车和那快步子的泼妇似的母马在乡里来来去去,直到后来,过了许多年,他不做生意了,和他妻子上了法国,这老屋子才被拆掉了。”
“我想请问你一句,”好刨根问底的老绅士说,“那张椅子怎么样了?”
“嘿,”那独眼的旅行商人回答。“据说在结婚那天它吱吱咯咯地响得很厉害;可是汤姆·斯马特却断不定它是因为高兴呢还是因为身体上的毛病。可能是后者吧,不过过此后再也没说过话。”
“大家都相信这个故事吧,是不是?”脏脸的人说,又在装烟斗准备吞吐。
“除了汤姆的仇人们之外,”旅行商回答说。“他们有的说根本是汤姆捏造出来的;有的说他喝醉了,胡思乱想,上床去睡之前拿错了别人的裤子。可是没有人注意他们这些话。”
“汤姆说的统统是真的?”
“句句都是真的。”
“那你的伯父呢?”
“每个字连真金都没这么真。”
“他们一定是很精明的人,两个都是。”脏脸的人说。
“不错,他们是的,”旅行商人回答:“真是非常精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