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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震后小记

2008年5月12日14日28分,四川汶川一带发生八级地震,西安震感强烈,当时我正在工作室午休,经历了一场生死惊恐。

我的工作室离我居家的地方较远,我题为上书房,即永松路一座公寓最上边的书房,十三楼,上下两层,挑室结构,面积近二百平方米。每个房间靠墙都竖有大型的木格玻璃柜,下三格装着书籍,上三格放了各类收藏的古董,柜子上又紧挨着摞满秦、汉、唐时期的陶罐。而书案上以及案左和案前的木架上又摆放了数十尊石的木的铜的佛像和奇石、瓷器。地上也随处堆着书籍、石雕、砖刻、根艺、缸盆。我是前一星期在成都办书画展,展览期间去游历的地方正是四川重灾区,如绵阳、德阳、都江堰、绵竹、广元等。书画作品带回后还未装框,数十个四尺到八尺不等的玻璃镜框就倚靠在二层书画间的柜前,或二层楼沿栏里。5月11日,即前一天晚上,得一彩绘云纹的桃木桩,粗若盆口,高近一米,立于书案前的巨型汉罐上的瓷盆中,其状如祥云涌出,很是喜欢,还说上书房多有佛像镇宅,又添桃木柱可以避邪,就摆弄到深夜才离开。

12日一早,从居家处到工作室,惦记着这一天是释迦牟尼佛诞日,要在诸佛像前敬香。敬过香了,读了一阵《山海经》,有人敲门,是抱了一捆书要求签名。十二点下楼在街上吃饭,饭后困顿,便在卧间的小床上休息,地震就发生了。那时正睡得沉,床摇晃不已,我属相是龙,平日好龙的形象,在梦里似乎身处云上,还说:云从龙。突然醒来,床已如浪中船舟,差点被簸下床,意识到地震了,急往外跑。地板已立脚不稳,踉跄着到客厅,人像过浮桥,跑不动,便听见写作间声响一片,有什么在撞,在倒,在碎,咕哩咯哐,有什么在砸下来,断裂声尖锐恐怖,接着又是一声巨响,似乎在二层书画间。心想:楼要垮了,楼顶已经开始垮了!扑到大门口,拉开了门,门还未扭曲能拉开,楼道上没有人,那一盆橡皮树连盆带树在跳,估计已逃不出去了,想就站在门框下,又觉得不对,想返回洗手间,又怕客厅的柜子上东西砸下来,就去按电梯,意识到电梯不能乘,就顺楼梯往下跑。跑到十二层,感觉楼梯要掉了,因为楼梯是水泥部件,里边并没多少钢筋吧,就听见书房里倒坍和破碎声更大,如电影里常见的那种镜头,人在前边跑,身后一切都爆炸了。瞬间里想:跑不下去了,十三层楼怎么能跑得下去?!到了十层,一男子也往下跑,还有一老太太,老太太举着手,给我说:我没关门!我没关门!我说:我也没关,快跑,快!老太太跑不动,她挡着我的路,但我不能超过她,更不能拨开她,就在她身后,防着她跌倒。终于和老太太跑下一层,出了楼道,楼前空地上站满了人,个个面如土色,一男子只穿了条裤衩,一女的光脚抱着小孩,小孩在哭。有人在喊:往街上跑,楼要坍啦!人群又往街上跑,街道上人黑压压一片。

到了街上,地再未动,楼也没见坍,所有人都在打手机,手机竟然打不通,骂现代化没用,有人就把手机摔了。更多的人在叫苦,屋门未关,担心被盗,但没人敢再上楼,有人说:盗不了,贼也怕死的。仍有一群人一直盯着楼门洞。

差不多两个小时后,有人的手机上偶尔出现一条信息,立即互相传着,是四川汶川地震,西安只是波及。既然西安不是震源区,人心稍定,人群就开始谈刚才各自的经历,楼层低的人在说桌子在跳,鱼缸中的水泼了出来,一老头头晕,以为血压又高了,忙去取药,人就跌坐地上,一人正吃饭,夹了饺子往嘴里送,却送到了鼻子上。楼层高的人在说晃动有近乎一米,衣柜就倒了,饮水器倒了,水像蛇一样满地钻,他跑时头撞在墙上,在楼梯上又崴了脚,刚才不疼,现在咋肿成棉花包了。我浑身发软,脸上的肉都僵着,痴了眼看坐在街沿上的一个人,他的腿在抖,说:这阵咋抖哩?用手去按,脚抖得像装了弹簧。

我是直到晚上才约了几个朋友上楼去工作室,室内狼藉不堪,几乎不能插脚。经查,客厅案上的那尊三十余斤重的古铜佛像掉在地板上。此铜佛在“文革”中被砸开两半,我收藏时用胶粘合的,它掉下来,是先落在案下的条凳上,再落地,旧痕再次裂开,将地板砖砸出一个洞。客厅四个书柜里,一片零乱,虽玻璃门挡着,但小陶人鼻子蹭掉,硅化石栽倒,压烂瓷碗。写作间,靠在二层楼沿栏里的八尺镜框翻下来,又推倒了靠在楼层下的一个四米高的古门扇,再砸倒了地板上诸多摆设,玻璃破碎一地,镜框后背断裂,压折了养着的一株灵芝。八尺镜框翻下来,完全可以砸到空中的巨型吊灯,但没有砸到,可能是灯刚好摇摆过去后,镜框翻下来,但楼上的那个非洲大羊被镜框翻下时砸着,一犄角飞下来如长矛一样就扎在书桌前的书堆缝里。大吊灯亮着,是一镜框从墙上掉下来砸开了开关。小条案上的一尊木菩萨落地,断一手。书桌后架子上木佛落下,伤头冠一角。桌左架子上两个明清琉璃龙头坠地,一个断其座,一个成独眼。状如孔丘的奇石重约二十斤,滚下架子,幸好卡在架子与墙之间,未砸着地板。桌左前书柜顶上空出一个位置,柜下是一堆陶片。桌右书柜顶上空出两个位置,柜下是一堆彩陶碎片。彩绘云纹桃木柱从古汉罐上坠地,汉罐未伤,下一盘龙根艺断一角。桌对面架子上十多尊石佛还在,上边挂着的弘一法师书法镜框落下,玻璃已破。所有书柜书籍零乱,摆着的古董移位倾斜,一汉马断一足,一汉俑头平躺了,额角伤残。到卧间,还好,靠在墙角的画像石板倒在人面狮身的石雕上,竟然未断。急上跃层书画间,楼梯台阶上站立的两排小石狮尚完整,只是两个背了身去。门口靠立的另一八尺镜框横倒,玻璃一地,清代一对木门联交叉在门框内。一玻璃罩破碎。花架上的大砚台移位,砚台上的根艺凤凰坠落,断其颈。间内四壁靠立的文件柜顶上,原摆有数十马家窑彩陶罐,六个位置空了。门后一块重约百斤的石雕从宽凳上掉下。文件柜前斜靠的八个大画框全倒,砸坏了存放在那里的一灯具,玻璃碴和彩陶片搅在一起。四个人花了三个小时清理,垃圾装了四麻袋。

当天夜里,传说还有余震,再不敢睡,在地板上立一啤酒瓶,一直看电视新闻,五次觉得吊灯在动,惊跳起来,定睛才看到吊灯并未动。至四时,又觉吊灯摇,急唤家人外逃,在院中坐到六时,返屋,家人轮流值班,让我睡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总觉得床在晃,又坐起来守着那啤酒瓶。如此两天,如马惊了一般,又见人便说那天的惊恐,先听者表情丰富,随我惊乍,后说得多了,人家就说:你深呼吸,多做深呼吸。

我想这样一个问题:如果当时不在卧间午休,而在写作间,架子上和二层楼栏里的东西一齐往下落,我肯定跑不出去,即便跑出来必受重伤。再想一个问题:落下来的八尺镜框、羊犄角、陶罐、奇石,虽都有未放稳的原因,可那些木佛、石佛,甚至三十余斤重的铜佛,连同装着大符咒的玻璃框、彩绘云纹桃木柱不应该倒呀,却怎么也倒了,毁了?想通了,正是灾难到来,邪气所袭,这些东西挺身为我受难,以败坏自己发出响声催我逃离,这就如佩玉器,身有难时玉先碎而为人预兆。

如此思想,魂魄逐渐附体,才坐回书桌,记下此次惊恐和损失。

2008年5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