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个医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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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从黑暗到天明(5)

今天我们全院职工批斗这个挑起武斗的黑手,混进革命教师队伍的地主阶级分子卢汝英,欢迎大家踊跃上台发言。”

“你挑动护士学校的学生参加武斗!是不是?”那是地区卫生学校新毕业的年青护士卢卫红首先发言。她是被指派为第一个发言人。在批斗之前,专案组为了恐怕无人发言会冷场,于是组织一些“积极分子”发言。给他们发言提纲,照提纲来讲。因此,卫红虽然不太清楚这些来龙去脉,也有发言的材料。

“不是!”卢汝英干脆利落地答了两个字。

“你想抵赖!”卢卫红大声地喝。但她的声音不够力。

“你说我挑动武斗?请问我是如何挑动?医院有没有武斗?”卢汝英不甘示弱,反问了她。

这回卢卫红反而惊了,她心中无底,讲不出。

台下,何景耀见卢卫红答不出。他立即呼口号:“不容卢汝英抵赖!打倒卢汝英!”他一边喊,一边跑上台,解了卢卫红的困。

“我来揭发卢汝英!”何景耀上台之后扯高嗓门,大声讲。他也是阳关医院护士学校的教师,是教政治课的。人,高高瘦瘦,面尖尖,两颧高,面颊下陷,下巴尖而无肉,有些人话,这是三角脸,是一种奸诈相。他的老婆是地区医专毕业,在阳关医院做儿科医生。讲起他老婆在地区医专时,成绩非常嘛嘛。差不多每样都是仅仅及格。实习时也是被派到来阳关医院。这位原藉湖南的少女,愚笨的脑袋,加上湖南口音的广东话,在实习内科时,何金水老师问她的问题,十有八九不能解答,由她的同班其他同学代答。为了使她能实习及格,可以通过毕业,何金水就像牵一头老牛上树那样困难,总算把她拉扯上,免强及格如期毕业了。可是,这位不算太丑、但绝不漂亮、毫无风韵的女性,却受到刚毕业派来当护校政治老师的何景耀给看上了。而且暗渡陈仓而怀了孕。这点是她的聪明,因为以她成绩的差劲,绝对不可能留在阳关这么一个大的教学医院,最多只能被派到公社医院去当一名乡村医生。但是她怀了孕,就可以利用这一点藉口,要求组织上“照顾关系”。果然,“奉子成婚”这一招,她完全成功了。何景耀娶了她,她成了他的爱人,毕业分配时,她被分配到阳关医院。这个在萝底检剩的酸桔仔,就这样被安置于大雅之堂。当名单下达到医院后,医务科讨论如何安排她工作时,每一个科都不原接受她。讨论来讨论去,最后结果是将她放在保健科去,搞搞医院的职工保健,以及附近的环境卫生。可是,这一决定被何景耀反对,他想他的老婆将来是一名临床医生,而不是一个只能搞搞保健工作的保健医生。但他明白一点,就是那个时候他仅仅是一名护校老师,而且是一名绝不显眼的政治课老师,是医院的附属机构,绝对没有能力来左右医务科的决定。不过,他看准了一点,就是张付顺副书记。这位副书记是一个可以用甜头及高帽子给他,就能解决问题的人。于是他向张付顺笼络。

果然,张书记同意了,这位揸人事的书记出头,这点点“小事”,一定可以成功的。结果在没有其他科室接纳时,儿科接收了。还好,儿科的叶贵堂主任够耐性,对她淳淳善诱,于是,经过漫长的时间,才使她初步走上轨道。

可是,何景耀从这点开始,他恨透了医务科的每一位领导,他也恨透了所有高级的医务人员,尤其是张肖院长及潘钻应副院长。因为张院长由头到尾就反对她被分配到阳关医院来。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就投靠到他的大恩人张副书记那一边。对于医务科中的每一个成员--包括对他老婆在培养方面有恩的儿科叶贵堂主任也不能幸免--,几乎全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及扣上各种各样的反动帽子。他也对内科何金水绝不留情,完全没有考虑到没有何金水的教导、协助,他的老婆是不会及格而能毕业的。

“卢汝英在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挑动学生参加社会上的武斗组织,是不是。

”何景耀大声夹恶地问。

“我遵照伟大领袖的指示,组织学生参加文化大革命,参加斗、批、改,这是我的责任,但不是“挑动”。”卢老师很淡定地说。她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女性。她在护校是担任前期课程,她的爱人谭医生,是中山医学院内科血液系的讲师。何金水前几年在中山医进修血液专科时,虽然有名的血液系专家古教授是直接教导的导师,但平时他受谭医生的指点也不少。他们之间,建立起一定的友谊,“你名为组织学生参加文化大革命,实为挑动学生参加武斗,是不是?”何景耀继续逼问她。

“不是!”她坚决否认。

“还想抵赖!你派学生小红及倚芬到蓬江武斗据点去参加武斗,是不是?”

“她们两人是去参加抢救伤员,是医务人员“救死扶伤”的责任,不是去武斗!”

卢汝英任你怎样批斗她,她就是否认。事实上,她也绝不可能参加武斗,更没有任何迹象来指责她挑动武斗。其他,更无一点点可以值得批斗的地方,之所以被拉进牛拦,完全是因为她出身于“小地主”家庭,兼且她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积极参加组织红革联,与马文斌一起,将个红革联兵团搞得有声有色。

使医院的红旗兵团在声势上完全被压下去。他们怀恨在心,本应拿马文斌开刀,但马却是“响当当”的贫下中农出身,耐何他不得。于是拿了卢汝英来出气。

她也完全清楚这一点。故此她无所畏惧:“你们想拿我出气!出吧!当你们出不了气时,会激气!”

真的,这个批斗大会,完全批不出要批的东西,草草收场了事。

“最高指示: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正如灰尘一样,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动跑掉。”一早,专政队队长发叔及工宣队队长炳叔,医院革委会副主任周致诚三人入到牛栏,督促全部牛立即集合,进行早请示。请示完之后由周致诚讲话:

“你们在牛栏住得太舒服了。有些人有问题,不好好地考虑问题,交待问题,有些人存侥溪心理,有些人想蒙混过关,告诉你们,这是不可能的。”

周致诚这个转业军人,平时不大出声。在部队时是一个营级干部,来到医院之后,只派给他一个科级的行政人员。这次好彩,革委会成立,被钦点成为院革委会副主任,升了级,大有“水鬼升城皇”,威势着实有点不同。

他的老婆是妇产科医生杨因凯,也是一个共产党员。这场文化大革命运动,使到一些人的性情有了很大的改变。拿杨因凯来讲,她平时也是一个不大出声的党员医生。看起来还挺虚心,沉沉静静地跟在王院长及赵亚兰的尾后,向她们学习一些妇产科高难度的手术及疑难病例的诊断。可是运动一来,一切都改变了。环境变了,人事变了,地位变了,个性也变了。这个杨医生也开始变了,随着革委会副主任的丈夫,成了医院的新贵,双手向着上面努力来爬,双脚却不断地往下踩。踩着赵亚兰和王院长的背脊,并命地往上爬!

“今天,要你们这班牛鬼蛇神们接受一下群众的监督,也让群众在你们的身上获得深刻的、生动的阶级教育。所以,整个阳关区进行一次牛鬼蛇神大游街。

使到所有群众认识你们的庐山面目,以便全体人民都能监督你们的一举一动。”周致诚的宣布,使不少人为之震惊。

他们都是一些有文化的人,都有着文化人的尊严与自尊心。这些人从来都是受到别人的尊敬。虽然,在这年多来听到不少游街、斗争的消息,也见到8·13全市大游街的场面。那着实使人担惊、害怕。今天,这个经历终于来临并且真真正正地落到自已头上来了……。

党委书记李青定,老院长王淑英,老中医王大占,外科主任吴瑞敬,总务科长老傅,老右派分子姚爰意、张霭玲,外科陈以徽医生、罗梓治医生,儿科王瑞喜医生,五官科李英卫医生……五十九个。不管男男女女,老的青的。全部都带着高帽,胸前卦个大牌,手里拿着能发出声音的金属,不论是铁板一块也好,旧车轮胎也好,如果无,旧面盆、烂铁皮水桶……等等,面部涂得五颜六色。完全同8·13全市大游街时一模一样。只不过人换了。

全个阳关区游街,主要的牛分别来自医院、市三中学、甘蔗化工厂、纸浆厂、化工机械厂、海关、及街道办事处。

百来个牛鬼蛇神,敲着“锣”,喊着自已的名号,将整个阳关区,闹得嘈嘈吵吵。

“为甚么我不像张院长那样早早死去?”王淑英回到牛栏时,倒在她的“铺”

上,她觉得疲劳、屈辱、无个人的尊严,她的自专心受到有生以来最大的打击与蒙羞,她不能忍受,极度的痛苦,她只能暗暗地缀泣,心想:“她真幸福,主啊!为甚么你这样偏心,她能那样早蒙你的宠召,回到天国主的怀抱,因而让她免受这些痛苦与屈辱!可我呢?我也不是天天向你祈祷,天天向你忏悔吗?可你却不放过我,让我受那样的苦、受那样拆磨!”她的哭泣一阵细声,一阵大声,同在一起的牛,无办法劝止她,因为她们都是一样,都是不理解“这是为甚么?”,有谁能去开解谁?

整个女牛栏,似乎受到感染似的,开始时,都在缀泣,后来干脆大哭。顿时哭声大作。门外站着的专政队员阿娟及四妹,也在抹眼泪,她们不原制止她们的哭声,因为她俩也觉得她们委实同情。只有一个人无哭,那就是卢汝英老师,她有的,只是愤怒,万分愤怒!

李彼得。一个年老的美国归侨。回国后到了阳关医院做一个收费员。他也是“牛”的一份子。游街之后,他一言不发,只是呆呆地望着墙角上爬着的蜘蛛,脸色苍白得连一丝血色都没有。偶然从口角流下一点点唾液,眼光呆滞,手在发抖。

王大占完全无想到自已也落得这个地步,他一生行医,也无与人争甚么名与利。虽然他有点高傲,但高傲会落得这样收场?“我无乱说乱动,也无反党反人民,却今天在我的头上戴上“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我甚么地方反动?啊!差点忘记了,在抗日战争时期,曾抽过大烟!可现在已经戒了很多年了,这些旧账也番出来吗?”。他默默无言地,呆呆地,想着想着……。

不过,有一个人,他与众略有差别。在他认为:唔想做牛,都已经做了。事实已经摆在眼前,承认现实吧!那就是男高音歌唱家,外科医生罗梓治。他是一个乐观的人,天塌下来当被盖,管它个牛栏不牛栏。他,甚至还在牛棚内放声高歌,歌唱“社会主义祖国”,歌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他的高昂而响亮的歌声,多多少少减轻了人们的悲戚。这些歌,专政队员们不能禁止他唱,因为那是革命歌曲,是毛主席的歌曲,谁能反对?谁敢反对?

罗梓治还随口念了一首鲁迅的诗:

运交华盖欲何求?

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戴酒泛中流,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冬夏与春秋。

这首诗的尾后第二句他改了一下,成了:

躲进牛栏成一统,管它冬夏与春秋。

他这首杰作一出,引起了男士们的兴趣,顿时整个牛栏的情绪改变了,大家在跟他一起背:

“破帽遮颜过闹市,”这正是刚才游街时大家的最好写照:每个人头戴那顶又高又大的破纸帽,垂下头,沿着人头踊动的闹市打锣前进。啊!伟大的鲁迅啊!你的伟大,就在于你死后大半个世纪,你的杰作仍然是那样贴切地写出我们今天的具体生活。!

“横眉冷对千夫指,”不正就是我们这些牛被斗时的情景吗?这班要斗人的人,万众一的地指着被斗者的鼻孔。而我们只有“横眉冷对”的份儿。对!

不横眉冷对他们这班人,能做甚么!五十九条牛啊!每一条被斗一场,他们也要斗五十九场。这五十九场的批斗中,他们不让我们说,就只有横眉冷对了!

今天,这儿被困住五十九条“孺子牛”。我们甘当孺子牛!为人民服务,本身就是当孺子牛。我们感到做孺子牛的光荣,做孺子牛的人会受后世人的崇敬。今天虽然住进了牛栏,这是些甚么牛?不该是那些拿到屠场去的“老牛”,他们完完全全是孺子牛!

“躲进牛栏成一统,管它个冬夏或春秋。”鲁迅那个年代只有小楼而无牛栏,难怪你的诗句中只说是小楼,无关系,你的小楼不比牛栏好多少!

无产阶级的革命文学家鲁迅之所以伟大,是他能写出他死后大半个世纪的真实现象。

“今天,全部基督教徒办“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其余的有问题交待问题,无新问题的,去劳动,今天劳动是搬泥。”专政队长发叔一早在“早请示”之后,向牛栏的牛宣布一天的程序。这已是牛栏成立十多天后的一个早上,今天不同的,只是又新多了一个“教徒毛泽东思想学习班”。

所谓搬泥,就是在新起好的内、儿科大楼侧,因为堆积了很多起大楼之后挖出来的泥土。要将这些泥搬掉及平整,美化内儿科与外妇科大楼,和门诊大楼之间那幅土地。这班“牛”正好是一班无偿的劳动力,尽管这批牛并不积极,甚至懒懒闲。

昔日的工人:木工、电工、厨房工、洗衣工、病房杂工、化验室、制药厂等部门的杂工,现在是监督者,他们手拿专政棍,在监视着昔日高高在上的统治阶层:正副院长、党委书记、主任医师、主治医师(包括二线医生)、护士长、护理干事(等于护士主任级别)、及其他一些教会的主要人物。整个社会,改变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改变了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