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这一首“卜算子·咏梅”,其实很像今天何金水的处境:“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任凭狂风暴雨的摧残。其实他本是“无意苦争春,”却落得“一任群芳妒”,唯有孤芳自赏地说自已:“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他学不了毛主席那首咏梅那样的洒脱:“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毛主席最新指示:清理阶级队伍要重证据、重调查研究,严禁逼供讯。”从监仓外的喇叭,听到了这一新指示,何金水觉得似乎有了新的希望。严禁逼供讯,意味着实事求是。
炎热的夏天继续在这个中国南方的中等城市肆虚,就像清理阶级队伍的狂热一样,继续升温。这一天天刚亮:“起来!起来!不要再睡了!快起来!”看守们沿着每一个监仓,敲打着每一个仓门,唤醒了全部犯人。
“甚么事?甚么事?”有两个人以上的监仓,都在互相询问着对方,但谁都不清楚发生了甚么事,突然大呼小叫地,将所有囚犯叫醒。何金水无人问,也不必问,因为从看守们的叫声、呼喝声,肯定不会是好事!
不久,开饭的老头给每一个监仓送来了饭及开水。七时三十分,全部监仓打开:“出来,全部出来,站队!快!快!”看守们又再大声喝叫着每个监仓,催促犯人,全部集合到监仓的通道上,排成一队,然后行到看守所的前院。何金水见到整个监仓约有五、六十名犯人。他的同事:潘钻应、徐方方、叶贵堂、赵亚兰都在,他们互相用眼睛打了个招呼。因为在看守所的前院,已有一大班手拿专政棒的专政队员,如狼似虎地云集在那里等候。而且大院内摆满了大牌、高帽,这时,大家意识到了,可能要去开甚么大会之类的集会了。
何金水被卦上一个大牌“国民党恶霸地主孝子贤孙,阶级报复分子何金水”,而高帽的前面是:“反动学术权威”;老潘的牌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潘钻应”,高帽是:“死不改悔的走资派”;老徐及赵亚兰的牌都是:“老右派分子徐方方”,及“大右派、大地主赵亚兰”,高帽是:“反动学术权威”;老叶的牌是:“国民党残渣余孽叶贵堂”,高帽也是:“反动学签术权威”。其他几十个囚犯,都卦上各自的大牌,戴上不同称号的高帽,而且每人手里都派有一面能发声的“锣”,事实上没有那么多“锣”,于是,只要能发出像锣的声音的金属,都派上用场。何金水与潘钻应两人抬一个大卡车的铁轮,这个铁轮大约有二十多斤重。每人手揸一木棒,轮流敲打车轮铁圈。
那些凶狠的专政队员,轮流在每一条“牛”的脸上,用红的、黑的、灰的、蓝的油彩,在每个“牛”的脸上随意涂上各种鬼五马六的颜色。于是,原来还是人的脸面,顿时变成名符其实的牛鬼蛇神面孔。
“你怎样?好吗?”这回何金水同潘钻应有机会可以偷偷地讲话了,何问潘。
“有甚么好,我们都好不了。我住单间,你呢?”
“我还不是一样!住在单间牢房!”何答.“凡是住单间的,都好不了!”潘有点悲观地说。
“叶主任,你怎样了?”何又向叶问。
“唉!不必说了,都一样。”他瘦了很多,入到看守所,谁都瘦了,但他瘦得特别利害。
“你瘦了很多。”老徐也细声地加入说话。
“有甚么办法!不想食,也睡不好。”叶答,其实这也是一种普遍现象,坐监对谁来讲,都是吃不下,睡不着的地方。
原来这五个人中的四个,都是住单人牢房,只是赵亚兰住的是两人牢房。另一个女囚犯,是一个三十上下的“野猫”。这个野猫今天也一同来游街。不过赵亚兰变得不算太多,她自从当了右派之后,人也沉着了不少,进了监房,也可以应付得来。只是徐方方有点儿神经质。这位原来的外科主任,在手术台上,他是一个自信心十足的人,可是今天,他一点自信心都无,垂头丧气。
全部犯人用车送到“人民广场”集合。原来在那里已经集合了全市的大大小小牛鬼蛇神们,约有近千人左右,都是带上各式各样的大牌、高帽,面上苏上黑色、红色或各种油彩的大花脸,手上拿着或肩上抬着各式各样的“锣”--锣、烂面盆,车轮框、工字铁等等能发声的金属工具。
“今天是你们大游行的日子,游行的目的是要将全市目前已经挖出来的阶级敌人摆出来示众,这些人就是你们。”主持游行的是市革委会的另一名军代表,他是一个副手,声色俱厉地对这些牛鬼蛇神的“大军”进行游行前的训话:“将你们摆出来示众,好让全市人民来一次认识你们的真面目,接受一课深刻的无产阶级专政的阶级教育,清楚地了解到不少人是“睡在我们身旁的赫鲁晓夫”式人物,你们这批“人还在,心不死”的坏家伙,时刻要将我们伟大的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改变颜色,恢复你们梦寐以求的反动资产阶级及修正主义的统治。
今天为了要将清理阶级队伍深入进行到底,要把埋藏得很深的阶级敌人挖出来,我们要在全市继续深入发挖,大造声势,使全市人民提高阶级觉悟,以便对一切阶级敌人括一场更大、更猛烈的暴风骤雨。”那是1967年8月30日,人们称之为8·30大游行。
游行开始了。行在最前面的是最高级的官员们。第一个是阳关甘蔗化工厂的党委书记,跟着就是市委书记,他们两个各扛着一面大旗,上面书写着“牛鬼蛇神”四个斗大字样,头戴竹织的、约有二、三尺高的高帽,上面写着“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胸前卦着大牌,也写着“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及他们的名字,并且打着X。其后跟着的是全市大大小小的牛鬼蛇神,戴着形形式式的高帽,卦着各种各样的大牌,面部涂着不同的:红、黑、白、蓝等色彩。而且规定每人要敲一次“锣”时,咀局喊一声:“我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XXX(自已的名字)”,或是“我是地主XXX”、“我是国民党残渣余孽XXX”、“我是反动学术权威XXX”………等等。而两旁跟着的是手持红白两种颜色的专政棒,头戴藤织的安全帽。这些人跑前跑后,如狼似虎地叱喝着这班“牛”群。
这个奇形怪状的队伍出发了,形形色色的金属敲击声音,发出不和谐、不悦耳的“次!次!”声;一千张咀巴,发出不同的、喃喃的、或类似哭泣的声音,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咀里随着次!次!时说着:“我是……”
“大声的……”专政队队员拿着“专政是人民的专政”的专政棒,一棍棍地狠狠打在“牛”的肉体上。有些专政队员较“仁慈”只用棒打在腿上;有些却是在报复那些过去的“上司”,因而专政棒会在“牛”的头上、背上狠狠地落下……。
“锣敲大声的!你作死呀?…”
“次!次!”……
不过有的专政队员是女的,她们大多数不会打人,可咀吧却是不停地骂。
何金水想起了,他以前很曾经看过一出粤剧,名叫:“苏三起解”。苏三蒙冤,当她被起解时,也有两个“公差”沿路押解,她哭哭啼啼,那种凄凉苦楚的情景,曾使不少观众落泪。但今天的情况,恐怕比起苏三当年,还要凄惨多少倍吧?因为折磨苏三的,只有两名公差。可今天,却有无数的、走来走去的、如狼似虎的专政队员。他一边行着,一边胡思乱想着想着,一边机械地敲打着那具既沉重,又只能发出嘶哑声音的破烂轮框“次!次!”,咀里说着:“我是恶霸地主、……何XX…”。突然一棍打在他的背上,他当时头一晕,几乎裁倒,耳边听到那个不知是那一间工厂派出来的青年工人,做了专政队员之后,威风十足的神气,专门找人打、找人骂,他大声呼喊:“敲大声的、喊清楚的…”。
人们对阶级敌人的恨,完全集中在这一班“牛”的身上。
“你怎么啦?”“野猫”是一个好心肠、但却是多情的女人。她见到市中医院的院长,老中医经受不了游街的辛苦,行得摇摇欲坠。这个好心肠的女人,上前扶他一把。
“哎唷!”重重的一棍打在她的右臂上,专政队员见她多事,给她一棍,算是一种警告。她只喊了一声,再不敢喊第二次,尽管她两眼直流泪,也只能强忍,而不能哭出声。
她是个多情的女人,生得颇有几分姿色,曾经先后同过两个男人悄悄“偷情”
而被工厂管人事的干部抓了进来。说她是一头野猫,晚上偷偷地去找猫公。喧游街时的大牌,也是一只“淫荡野猫、贱妇”。但这只野猫具备了人的天赋心地,眼见那个年迈的中医院温院长摇摇欲堕,立即上前扶他一把,想不到却换来沉重的一棍。
半小时以后,市人民医院的院长,眼看也支持不了,她大概忘记了不久的以前那一记闷棍,又再用手去扶一扶他。就在这同一时间,一个大拳头,照着她的左脸打过去。这个原本相当娇俏的脸,被这一粗糙的拳头,打到当堂面肿唇紫,口角流出一丝丝血水,就像一头被人遭质虐待的小野猫一样。谁会把她当人看待,毕竟她只是一头小野猫!
游行队伍从早上9时在人民球场出发。炎热的8月30日,太阳越来越猛烈。炽热的阳光,越接近中午,越烧灼地直射在这一群汗流夹背,口干唇燥,疲乏不堪的牛鬼蛇神皮肤之上。他们就在烈日当空,没有水喝,没有休息,抬着大“锣”,戴着不适合头形的“帽”,行几步,秋一下,又要用手扶正,胸前卦着大牌,咀里还要不断喊话,疲劳、屈辱。这批“牛”拖着沉重的脚步,行、行:“我是…”。
下午三点多,行到阳关,行到阳关医院大门外。就像在任何地方一样,满街都是看热闹的人,都想看一下过去挺有体面的那些人,如今变成了“牛”是个甚么样子?何金水眼尖,一下就看出医院靠近街那幢第五宿舍楼上的一个窗口,他的大女儿惠惠原本也在凑热闹。但当她认出了她的父亲也在其中时,立即把头缩了回去,不敢再看。但那个只有四岁大的小女儿军军却不知所谓,可能她根本就不懂事,或许她看不到她的父亲也正在这一群牛的当中,古怪的扮想,使她认不出父亲,依然在看热闹。
这一群不成人样的牛,拖着疲乏不堪的脚步,终于回到了看守所大门,那时已经是入黑时分。也好,不管是老的、嫩的、男的、女的,全部都没有倒下。
人是这样的,越是困难,就越能捱。他们了解到,他们是监犯,生命是不值分毫,就像一条真真正正的牛一样“捱!捱!”,捱得过,就能生存。如果你倒下,活该:“去死吧!”谁会可怜你!
何金水回到监仓,倒头便睡。太疲劳了,也太口喝了,不等煮饭的老头拿来开水,就在水池,用口盅兜起水就灌,管它卫生不卫生。牛是不理这些的,讲卫生只是那些无聊人的玩意!
两个多星期过去了,没有提审,没有问话,也没有人理你。天天起床后,背毛主席诗词,放风,食饭,拉尿拉屎。就是全部内容了。
“何金水,执齐你的东西,出来!”一天,所长来到监仓门口叫。
“不会是放我吧!”他心里想。“去那里?”口在问。
“换仓!”他明白了,单独住一个仓太久,恐防会有意外。小说也谈到,有些住久了的监犯,会偷偷挖地道逃跑,大概看守所也这样考虑,因而要给你换仓、预防吧!
当他进入另一个监仓时,发现这不是单人仓,而是双人仓。仓内有两个床位,比起原先那一个稍微宽了一点,两张床中间,留有一条窄窄的通道。其余同以前那个是一模一样。当他安顿好之后,另一个看守--肥肥的,年约三十左右的年青人,穿一条草绿色军裤,一件白恤衫,是一种典型的军人穿便服的样子。他带了一个高个子,消瘦的男犯人进来。这个人看上去颇斯文,年约三十出头,不似那些打家劫舍的贼眉贼眼的人那样,倒似一个文弱书生。
“甚么名字?”简单的用品放置好之后,他先开口。
“何金水,你呢?”
“黄文斯。”
“入来多久?”
“比你早两个星期。”
“你知我甚么时候进来的吗?”
“是不是8·13进来的?是清理阶级队伍动员大会拉入来的,是吧?”
“你为甚么会知到?我又无同人讲。”
“不必任何人讲,一眼就看出,你不是那些抢劫杀人犯的模样,猜就猜对了,是吧?”
“不错。”
“8·13进来的,都是一些知识分子,同你们一起的那些做官的人,都去了五七干校,不必像你们这样进监仓。”
“为甚么他们只进五七干校,而不用进监仓呢?”
“因为监仓细,容纳不了这样多的人,于是就分两种,一是干部的,都集中到五七干校的“监护大队”去监督保护,好让他们写检讨。而另一批,则是你们这些知识分子,你们都是“臭老九”,要让你们这批人尝一尝铁窗滋味,于是就决定了你们的命运。”这位黄文斯不简单,他知到的东西真不少。是真是假?
“你为甚么知到得那样多的东西?”何怀疑地问。
“因为我以前也是一起策划这一行动的。”他说,看来他是有来头的。
“你是甚么人?”何进一步问。
“我是港务局的干部,是旗派的一名头头。大联合时,我也是市革委会的一名头头之一,这些策划,是在大联合之后,就开始了。”
“那你又为甚么会被拉进来呢?”
“因为武斗!”
“是不是工专那一次武斗?”
“是,但是,那次武斗,我应该有功,因为我的部署,使技工学校内防守的全体52人,无一伤亡。因为我是当时守卫技工学校的总指挥。”他表现出一副沉着、镇定的样子在回忆当时的情景。
“啊!你是旗派!”
“对,我是旗派,而且是旗派的副手,即第二号人物。”
“那么既然要拉你,为甚么要让你参加如此重要的会议呢?”何金水是指有关被拉人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