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两个年轻人,每人手提一个陈旧的藤筐,男的肩上挎了个当兵用的挎包,女的手上提了一个手提包,这就是他们两人的全部身家。一早,由广州开往蓬江的船靠岸了,他们踏上了这个古老的中等城市,坐上非常陈旧的公共汽车抵达离市区五公里远的珠江地区行政公署医院——一般人只称它是阳关医院。这是一个比省级医院低一级,但比县市医院高一级的、不大不小的、刚从加拿大教会医院接收过来的医院。
他们是一对以“爱人关系”而被照顾,毕业分配到这个医院来的。
两个人都是廿一岁多些的年轻人,从这里开始了他们的既艰苦又崎岖的人生历程。
这是1954年7月下旬,天气炎热的夏天,也是中国南方的一个好天气的开始。
“何医生,急诊室通知有一个中毒病人入院,准备急救”护士阿娟刚接到急诊室打来电话之后,找到何医生,好让他立即准备。
何医生是全科最年轻的一个医生,他是去年夏天才华业分配到内科。个子不高,也是全院个子最矮的一位医生,喜欢剪个平头,圆圆红红像是苹果似的面孔,加上下巴无毛,乍看起来,同一个高年班小学生差不多。有一次,他在门诊上班,当他拿起一份病历,叫一位病人入诊室看病时,那位病人,老是不动,也不哼声,护士跑过去问他何故,说:“我不找那个娃娃医生看病!”何医生虽然听到,心中老大不舒服,那也无可奈何,谁叫你生得又矮又细,成张娃娃脸,那个愿意找个娃娃医生看病,将自己身体来教飞!
话又得说回来,娃娃医生也有他的一手。人仔细细,却脑筋灵活,加上他非常用功好学。学生的时候,他封生理、解剖、病理、叶理…等基础科很注重,打好了基础医学这一关,临床各科他都能够得心应手。尤其是对于急重危症,他更加重视,所以当他毕业后短短不足一年,已深得院长及科主任的重视,尤其科主任对他更倚为左右手,将科秘书一职交与他,让他负起了科内行政事务的责任。
阿娟傅达完电话,何医生立即起往急诊室去。
“陈医生,病人情况不佳,血压测不到,脉搏极弱,脉率触诊不清楚,心率只有36次/分,唇紫绀,呼吸速而不规则,瞳孔略缩小,光反应迟钝,嘴角有泡沫喷出”。急诊室护士小芬向急诊室陈医生报告。
“立即注射阿托品Atropin0.6mg,加入10%Glucose250MLI.V.立即通知心电图室黎医生作心电图检查。”“家属在那里?”
一个中年女人进来,说:“我不是她的家人,我是她的同屋。我们屋共有两户人,她原与母亲一起住,因她母亲到广州去,只一人在家,今早我见她一个在煲中药。刚才行过房门口时,见房门打开,小英躺在床上,人事不清,床旁有一个饮完中药的碗,尚留有一些中药渣在碗底,现在我将中药煲内的药渣也一并带来,看看有无用处。”这个同屋女人,确实醒目。她提供的东西,对病情了解既重点,又扼要。
一看她药煲内的药渣,陈医生便认出,那是很多人在屋前或屋后都会栽种的树木,名叫夹竹桃。患者可能是夹竹桃中毒。
但夹竹桃中毒的症状如何?怎样抢救?陈医生已经行医近四十年了,却未接触过这种中毒症例,心里不免发毛。不遇姜还是老的辣,行医四十年,夹竹桃中毒虽未见遇,但对于类似这种中毒的病例,他这是处理过。
口服中毒性病例在未明毒药性质之前,对症处理原则不外是三个:一是静脉补液;二是洗胃。前者稀释毒素,增加循环流量及肾过虚作用,加速排泄;后者,先抽取胃内容物化验,以便确定毒物,其后尽量洗清末吸收而仍停留于胃内的毒药,避免继续吸收,加深中毒;三是洗胃之后,在胃管内加入泻药硫酸镁,以便尽快排出在肠内未吸收之毒物,陈医生当即进行。
心电图黎医生迅速来到急诊室并立即接连好所有导联的电线,心电图纸不断打印出高高低低的心电图曲线:“患者心房率123次/分,但心室率仅有26次/分,每5个实性P波中只有一个能下傅至心室而引起博动;属5:1高度房室传导阻滞。除此之外,病人心电图中的ST段明显下降,心电图提示:注意洋地黄类心甙中毒。”心电图黎医生即时作出报告。“此病人应密切注意转为完全性房室传导阻滞。”
“病人怎样?”与此同时何医生来到急诊室,一边观看心电图,一边在询问。
“病人情况虽比来时稳定些,但仍很差尤其是心率未改善,血压仍低。”小芬答。
“心电图出现的是高度房室传导阻滞图形,这是一个极危险的讯号,因为它随时会转为完全性房室传导阻滞,因此我建议是否给她加用Isoprenaline2Mg+10%Glouse(乙丙基肾上腺素)作静脉点滴注入,并且另外将阿托品2Mg加入50%Glouse40Ml缓慢静注,在10分钟内注射完毕,再将上述点滴注射之阿托品加大量至6Mg,及输氧,每15分钟测量血压一次,并将病人转到抢救室,我请示赵主任及张院长。”
那是一九五五年的夏天,天气非常之清朗。这间医院地处江南水乡,医院的正门是一条通往市区的唯一一条马路。马路再对开,便是区集西北江水流通出澳门,再过就是香港,出而抵南海及南太平洋,就像是一道江的大门,这道大门紧紧卡住南中国向外的出口,加上医院的旁边就是一个海关,老一辈的。人称它“洋关”,因为过去的海关,实权是由洋人操纵着;但也有人说它是“阳关”,附近县市,百十年前,卖猪仔出国,或者漂洋过埠,就是从这里通过“阳关”,妻离子别,也不知何日再相逢,这就是阴阳之界,于是“阳关”这一名称就此相传下来。
医院的历史说来也颇有一段不短的时间。早自1912年加拿大联合基督教会在此地建立了“仁济医院”,从那时起,加拿大教会不断有白人“鬼佬医生”在这间医院工作,直至1952年之后才全部返回加拿大。
鬼佬医生走了之后,只有一名加拿大人没有离开,她就是在加拿大土生土长,并且在多伦多大学医学院专业,其后受教会的派遣回到中国来的张医生,她原藉是开平人,祖辈已在早年移居加拿大。她出生后一直在多伦多长大,说得一口流利而地道的英语,广东话、开平话也可以,只可惜中文“目不识丁”。鬼佬医生走了之后,她就留在这个她几十年离不开的“阴阳医院”,并且是医院的院长。也由于她满头白发,方圆百数十里的人给她一个绰号“白头婆院长”,或干脆亲切地叫她做“白头婆”。
病历的记载是:姓名:陈小英,女,十九岁,未婚,酒楼服务员,临床诊断:夹竹桃中毒,第二度房室传导阻滞,并且即时发出病危通知。
护士小桃,年轻,有干助,她是两年多前才从中大医学院护士学校毕业分配到医院来,她目前是负责抢救病区的区长,当她知道接受这名垂危病人时,即时通知了赵主任及张院长。
赵主任,他是一名中年的医生,其实那时他边未正式“坐正”,他于1947年中大医学院毕业后来到阳关医院。那时不少鬼老医生,他只是一个年轻的新丁,由实习医生起做到住院医生,他的顶头上司是加拿大医生当正主任,其它比他年资老的都是加拿大鬼老医生,因此也就学了不少加拿大医生在诊断及治疗时的方式方法及工作作风。一九五二年起,全部加拿大医生离开返回加拿大,内科——不,不止内科,而是全医院各科,即时感到医生不足,尤其是内科更感吃力,那时全内科只留下三名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中国内科医生。故此极需要从其它医院抽调及接纳新毕业医生。因他已经升为主治医生,由于“主任”一职仍未有正式人选,他是“主治医生”代行主任职务,不过科内的上上下下都以“主任”称他,他也乐于接受,因为在他的心目中,主任一职非他莫属。
赵主任到达病房后,迅速了解病情:病人虽仍然昏迷,但面色转红,唇紫减轻,呼吸25次/分,心率回升至45次/分,瞳孔较前扩大,血压70/40MMHG,脉膊细但有力。这些显示病人朝好的方向进展。
“我同意上述处理方案,但应注意调整阿托品及乙丙肾上腺素的滴注速度及用量。目前病人面色红润、心率增加、血压回升、脉膊触及有力、瞳孔扩大都是“阿托品化”的现象以及乙丙肾上腺素所起的作用,尤其是目前应用阿托品已经很大量。按正常阿托品一次常用的极量是2Mg,但病人目前已经超过常用极量。但不必担心,因为有文献报导,在抢救一些心脏毒或有机磷中毒时,阿托品首次用量可大至10Mg甚至多些,此例患者用量未算太大,已能有所改善,可能同病人个子不太高、中毒量不算太深有关,刚才看过病人煎药煲内发现其夹竹桃叶有20片,我们可以再翻查一下中药及文献,加深一下对此一类东西的认识。不过既然病情已经开始改善,就应密切注意上述两药的应用,以防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现在病人脉仍细、昏迷、血压仍低、心率只有45次/分钟,这些情况说明病人仍未脱离中毒,仍需要严密观察。”这是赵主任给的指示。
就在这时,张院长也来到抢救室,她是一个儿科及妇科专家,在内科问题上,她绝对不会发表长篇大论的见解,只是一言片语,点到即止。“一个少女,食夹竹桃叶,最好请妇科医生会诊一下!”当她给病人检查胸部时,发现病人一对乳房胀鼓鼓地,乳晕变得瘀红色,她的手轻轻按压病人的乳房时,发现有一点比芝麻还细的、微带混浊的水珠儿从乳头中的乳腺管渗了出来时,她轻轻地就了这一句话,在场的人听了,都知道了什么一回事。
王副院长,妇科医生,几十年的老专家,同张院长形同姊妹,原籍汕头人,已经在阳阴医院几十个寒寒暑暑了。两个“老姑婆”,一个是正院长,另一位是副院长。王院长(从无人叫她是王副院长,叫顺了嘴,都是院长)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凡事顺着张院长,因此从来无因为工作而顶撞。
王院长带了妇科赵医生到来,赵医生是她的得力助手。她们给病人作了妇科检查,证实了患者子宫增大,已有8—9个星期妊娠,乳房开始分泌初乳,在检查时,还发现阴道有少量血性分泌物,说明夹竹桃已经开始起作用,但由于病人仍处于危险期,仍以抢救生命放在第一位。
四个小时之后,小英的面色红润,血压逐步在回升,心率也在增加,她的生命在阎王爷手中挣脱了出来。当她睁开眼睛看清楚周围的人们时,她的眼角闪出了一滴大大的泪珠。
她的生命给夺了回来,可那个仍未看过世事的小生命却因为阴道不断地流血,子宫一阵强似一阵的收缩,终于在入院后8个小时,离开了母体而夭折了,这不过是一团血肉模糊的细胞图,随着血块及阴道分泌物一起被扔进焚化烧去。
“今天所遇到的病例不多见,因此借此机会,通过病例重点学习一些中药中毒及其急救法,对于提高我们认识中药以及认识中药中毒的抢救有很大益处,各位可以充分发表你们的意见。”赵主任在当天晚上为此特别召开了一个病例对论会议。
“这是一个很年轻的未婚女孩子,她的诊断不难,主要是她的同屋发现及时,以及能拿出她中毒的药渣,诊断就少兜圈子。但如果没有当时的药渣,意愿临床表现,有向点是本病的特征,可以协肋医生在遇到此类病人时的思考:早期时有恶心、呕吐、迅速昏迷、瞳孔缩小、心率缓慢或/和不整、以及各种类型的心律不齐、抽搐、血压下降及休克,与洋地黄毒甙类中毒颇为一致的症状。我对夹竹桃中毒处理是第一次,因此初期显得不够熟练,但是我仍按洋地黄类中毒加以处理。问题是这个病人为什么会夹竹桃中毒?是自杀?还是堕胎?”陈医生是第一位接触这个病人,因此他先作了开场白发言。“我想环绕下列问题进行重点对论:第一:这病例的正确诊断是什么?第二:夹竹桃是一种什么样的中药,其药理作用如何?第三:中毒后如何迅速获得正确诊断及抢救措施;第四:有关法律上的问题,这患者中毒是因为:误服?自杀?堕胎?还是被杀,我们如何正确使患者获得应有的法律或人身的保护?第五:我们今后能否正确开发或中西结合应用夹竹桃。请各位发言。”赵主任主持会场,提出几点进行对论。
“我想第一及第三个问题陈医生已经发表了很充分的意见,从表面证据,药渣内有能至中毒量之夹竹桃药,加上临床表现为典型之心甙毒之症状但从法律上不能单从表面证供,因此应该加上化验结果,未知当时有否将呕吐物及药渣送检化验?”何医生说:“有,我已即时将病人的呕吐物、第一次洗胃的胃液以及药渣一并送化验,一份送本院化验科,另一份送市卫生局作毒物分析。”急诊室护士小芬即时回答:“并且抽血作毒物分析及血液生化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