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个医生的故事
8560600000119

第119章 从黑暗到天明(28)

李彼德的去世,是一件不可弥补的损失。医院党委决定为他开追悼大会,为他恢复名誉。

追悼大会是在医院大礼堂举行。黄书记在大会上发言,代表院党委为他致悼词,并向他的遗孀八姑致慰问,被冻结的财产全部解冻。这个老归国华侨总算还他个清白。

“甘主任,请你安排我的工作。”上班的第一天,何金水上到内科办公室。见到甘涌,他就问;

“你暂时到门诊上班。”他只说了声,就走了。

何金水去到门诊。因为黄学长谈到的“纪律”是“不准”他带学生。虽然黄书记已经否定了这个“规定”。但何金水也乐得清闲“你不叫我带学生,我才不理你!”。因此,他找了个最后的诊室。估计那个诊室没有实习医生,不用烦自已。

“何老师,你好!”突然一个声音在叫他。这是一个带有浓重湖南口音、面圆圆、红红的姑娘,中山医学院实习医生。

“噢!你好。”别人已同他打招呼,不能不理人。于是,也用普通话应了她一下。

完了,只管自己叫病人入来看病。

“何老师,我就坐在这里,好吗?”那位姑娘站着问。

“甚么?你在这里?”他有点儿奇怪。心想:“他们宣布不准我带教学,却为甚么叫个学生坐在我的诊室内?”

“谁叫你坐在我这里?”

“我们组长!”

“有无搞错?你大概不知我的身份吧?”他问。

“我看无搞错。昨晚我们开了一个实习小组会,知到你是刚“解放”的老师。

符老师讲,你们刚解放的老师,都是很有经验的大夫。要我们好好地向你学习。

学习你们的临床知识、学习你们的理论知识。今天我们的内科实习组组长吩咐我在你处实习,他还说要尊重老师。”

“你等等,我得去请示一下甘主任才成。”

“不用问了,黄书记指示,你就带吧!”刚好甘涌行过门诊,听到他们刚才的说话,就答复。

“可是,这是黄科长特意交带的“纪律”:不准带教学,包括不准给学生上课!

”何金水有意明摆着讲这些,好使这个原来是他带(指导)出来的下属,而现在却在他头上作威作福的人知到。

“我说要你怎样做,你就怎样做。这是黄书记的指示!”他很不高兴地说,但他清楚,今天不能在这个他认为“又臭又硬”的硬骨头面前发皮气。如果他今天发皮气,或许他会当面顶撞,到时可能难下台。加上他的口才委实别扭。平时不论在学术讨论,或是别的问题有争论时,他都不是何金水的对手。何况这是书记的指示,不能不服从。因而只能压下火气,平一下声调,加上一句:“还要你给他们讲课。”这句话他很不原意讲,但不得不交带。

“讲甚么专题?”

“你手头上有那些准备好的专题?”

“每一个系统我都有。”何金水的答复,使他有点吃惊。文化革命时,对何金水抄家是最沏底的。凡是留下来的底稿、资料、标本,全部搜出、消毁,一点不留,他那里还会有呢?难道这几年他一边劳动,也一边写文章?

“你讲的专题,不能太过陈旧、过时的东西,要有新的题目。”甘涌想藉此挑剔他。

“那你放心,旧的讲稿、资料全都被你们抄家时,一点不剩地给搜去了。”何金水慢慢地,声调不高,却带点儿挖苦地说:“因而没有一点是旧的,过时的讲稿。今天我的题目都是新的,在你们毫不注意的情况下,完成了一些理论性的文章。不过。他们只接受了一年的基础课。恐怕太深的东西,未必他们能接受得了。”何金水虽然未直接了解这些学生。但是从他们的学历及现有的学制。已知他们的程度。

“以后再谈吧!”甘涌不想多谈。他也不知给些甚么样的专题给他讲好,心中无底。他不同当年的赵主任。赵主任那时的得力助手是眼前这个何金水做他的内科秘书,样样事,何金水一手处理得井井有条。全部教学安排、科室工作,都有完整计划。可是他今天没有这样的助手。而且他也不信任别人。就拿这些学生的教学安排来讲,他觉得这些学生非常难教,文化程度太低,在学时间短,基础理论不足,不知从何处着手。于是只假手于他们的带教老师符讲师,由他来安排,省得自己操心。今天,他想用些难题来难倒何金水,让他讲一些他未准备好的题目,但一时之间又想不出那方面,因此不再谈下去。

他走了。实习医生,就坐在他对面的一张诊桌上。

中山医学院一向以来都是华南最有名的医科大学。它的前身是由原中山大学医学院、岭南大学医学院、以及光华医学院在1952年左右合□而成。最初名为华南医学院,后来改为中山医学院。其属下的附属医院有附一、附二、及附属三院三间,以及一间肿瘤医院,一间眼科医院。阳关医院不是它的附属医院。由于每一届的学生多,附属医院未能提供足够的实习场所,于是向一些在本省有名的地区级医院联系,成为它的教学实习基地医院。因而这个地区的地区一院(道山医院,解放前也是教会医院),以及阳关医院(地区二院),都是它固定的教学基地。何金水从1956年中山医来联系教学实习,就开始了对中山医学院学生的教学工作。十多年来固定对该院学生教学工作,因而对学生的程度了解非常清楚。加上也有其他医学院的实习医生来实习。因此,对于这些医学院每间的程度,他都知之颇深。

这个没有中山医学院教学名衔、职称,没有额外酬劳,也从没有想到过要求获得这些职称的人,却无偿地去为中山医学生实习、带教、上小课尽了自已十多年精力的何金水。此次又要为这些“新生事物”的“工农兵学员”去默默地做他要做的事情了。

他,就像一头老黄牛似地,年复一年在他的耕地上耕耘。他也年复一年地,在一批批来了,又去了的医学学生们中,讲授他要讲授的课程或临床病例分析。

在“牛栏”时,他也自嘲自己是一头如假包换的“儒子牛”,他甘当人民的老黄牛。这个只有50多元一个月薪金(因为降了两级),大概全世界也不多见的工资最低的医生,却要做得比任何人都多的人,完全无计较这些,“吃的是草,生出的是宝”的真正老黄牛。

“你在入学之前,在甚么单位做事?”当日间烦忙时间过了之后。到了下午三点左右,门诊病人就少了。因为阳关医院是面对农村。病人来自农村的占多数。这些病人有些是乘长途车来的,有些是扒艇来的,有些是坐单车来的,也有坐“花尾渡”来的,都是来自四面八方的乡下居多。所以下午三点以后,病人就不多了。何金水有机会了解他学生的情况。因为甘涌是不会将学生的具体情况告知他的。

“我是在湖南一个矿山工作。”他的学生答。

“做甚么工?”他以很优闲的语调,尽量使学生自然地进行交谈。

“矿山大卡车,运送开山出来的矿石。”

“这些卡车是不是很大?”老师从来未到过大矿山。只在电影局见过运载矿石的大卡车。

“对啊,很高大。”这位姑娘,一谈起她的卡车就来了劲。她用湖南话谈起来了:“那车光是车轮就有我那么高,要爬上车,初时还真挺难呢!那个又高、又大、又硬的车轮,加上又高高在上的驾驶室,不容易学啊!”她感到自豪。

这么大的卡车,她都能驾驶。

“你今年多大?”

“22岁。”这个面红红,圆圆脸,头上两边扎起两束头发,身体结实而扑素略带点肥胖的姑娘答。

“甚么!才22岁?那你在矿山呆了多少年?”

“四年不到。”

“你几大入去矿山做工?”

“16岁。”

“16岁就去揸大卡车?”

“对啊!”

“噢!16岁就去学揸大卡车!那么细。就揸个庞然大物,不简单啊!”

“但很困难。师父教我,初时学极都不成。扭驾驶盘也不够力。不过,师父很耐心教。我想,我是贫下中家出身。加上那时刚刚是文化大革命刚开始,一切都打破常规。我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结果,被我战胜了。我考试及格,成为一个正式的大卡车司机了。”

“你的文化程度怎样?”

“只是小学毕业,才进入初中,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中学提倡走出课堂闹革命,于是停学了,走上街头。实际上,只有高小程度。”她似乎有点儿自豪。一个高小学生,竟然走进大学课堂。

“只有高小程度?那么你又怎样能来读大学?”

“那是党的政策!培养工农兵学员嘛!”

“培养工农兵学员也得要学历啊!”何老师说。

“可这几年文化大革命,中学以上都停了课,如何能有应届中学毕业生呢!”姑娘答。

“那么文化革命以前的高中毕业生不是可以吗?”

“但你要明白一点,就是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洗礼,很多事情都不是按原来的框框去划定。你说的那些中学生,大部分已经下乡务农,战天斗地去了。

当然,那些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中有重大成绩的知识青年,也会有不少被当地的贫下中农选送来进入工农兵大学。我们班也有。但这只是条件的一部分,不是全部分。最主要的条件是“工、农、兵”。在工农兵中选拔优秀人材来培养,作为革命事业的接班人,而不是选拔一些“只专不红”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这才是今天培养的重点。”她,一个22岁的姑娘,在“耐心地”进行“教育”她的老师,使他认识到在无产阶级教育事业的新与旧中,应如何辨别正确地选择新生事物的标准。这也是何金水重新工作之后,第一次接受与他本来意念绝然不同的概念。

“但是工农兵学员也是需要中学毕业,才能被保送进入大学。这也是一条很重要的条件。”何金水仍然坚持他的文化第一观念,提出他的看法。因为在他看来,基本的中学,是为大学提供广泛的基本知识基础,没有这个基础,大学的课程如何能听得进去。

“但我的文化程度是填写中学。因为我也进入过中学呀。再讲,此次工农兵学员,讲明是工农兵。主要是单位保送。凡是积极的,有一定的无产阶级觉悟的,都可以经上级批准,保送来入学。我就是这样,被我们单位推荐,送来学习。”

“那么说你们是不用入学考试啦!”

“当然不用啦!如果要考试,我们绝大部分同学都不可能入学。”

怪不得他今天见她连写病历的字体、以及文句都写得不像样。对于简单应该了解的物理诊断步骤也不懂。

他听完之后,陷入了沉思。这种入学方法,是不是“新生事物”?能否坚持?

“不,这不是一种真正的无产阶级教育方法!”他想:“难道无产阶级革命就不需要完整的理论知识?不,不是。中国在前几年不是爆发了第一颗原子弹?

中国已进入核子时代,靠的是甚么?没有知识、或知识基础不牢,都不可能研究原子能!”他敢肯定,将来这一制度必定会改革,而且,不会在很久的将来,因为全国那么多的教育家将会提出来改革的!

他看到这个学生的程度,也开始了解这班学生在学时的教法,因为事前没有人向他提过这些事。他完全不知到、也不理解这班学生的质量,以为同过去中山医的学生一样。但今天所见,程度有极大差别。因此,他再问:

“那么你们现在是来“生产实习呢?还是前期实习?”按照过去。前期实习,只是学了前期科目,来医院作短期的见习,熟悉医院情况,熟悉医务人员的工作常规。回去之后,再系统学习后期功课。而生产实习呢,是全部理论课程完结,通过正式实习。实习完之后,考毕业试,就正式毕业,成为一个医生。因此,生产实习是一个严格而正式的实习。

“我们是来生产实习的。”她面红红,声音细细地说。她也有点觉得自已的成绩不够格:“文化大革命之后,我们这批学生是工农兵学员,也是第一批教学改革的学生。能不能改?怎样改?改了,好不好?都是未知数。”她说这些,何金水很仔细地听。他没有发言权。学院怎样改,是学院的事。这些学生,学得好不好,除了学生本身之外,还有各方面的教学工作者的责任。他只是考虑如何做好本身的责任。

眼前这个学生,不!不只是这个,而是这一批学生,比起他亲自教的那一批“赤脚医生”还不如。那批“赤脚医生”全部是中学生入读。他们毕业后只是一个卫生员;可是,眼前这个姑娘只有高小程度,毕业后却是一个医生!

“究竟这是进步了?抑或退步了?”他自问自地想着。两种典型:赤脚医生,是他文化革命前最后一批培养的卫生员;而今天那些“工农兵学员”却是文革后复出第一批培养的“医生”,两种不同程度,不同职称的人,那种程度高些?这样办学对不对?

他是这一个时代的同步人。时代的要求如何,他会追上时代需要。今天,时代要求改革。他不会拖后腿。但是一定要了解清楚,自己面对的对像的情况,才能知已知彼,配合好,使到这班学生真的能够赶得上。

“那么在学时,学过些甚么?”

就在这时,一个他不认识的医生进入诊室。他虽然不认识,但他估计,这是中山医的带教老师。没有错,他自我介绍:

“我是这批学生的带教老师符铭超。”他说。何金水让坐之后,他继续说:“这是我们学院的教学实习大纲,我给你一份,可以拿回去参考一下。”他指着教学实习指导。并递给了何金水。

符老师是中山医的一名内分泌系专家。对于糖尿病有特别的研究。这次他是作为对内科学生的指导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