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朋友--贾平凹写人散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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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十幅儿童画

西安画家陈云岗,有一对双胞胎儿子,一个叫龙门,一个叫敦煌:中国三大石窟,父子仨都占了。两个儿子模样一样,穿着也一样,外人分不清楚,云岗夫妇也闹糊涂,常是孩子感冒要喂药,一个没喂,一个却喂了两次。儿子们爬高上低,土匪一般,数年间家无宁日。不料,儿子五岁,即一九九二年一天,云岗作画,龙门、敦煌在一旁看着,窃窃而笑,并不以为然的样子,遂进内屋两人合伙在纸上画,竟画得五只蝴蝶参差飞来,形象生动有趣。云岗吓了一跳,知儿子有奇秉,大加奖励。孩子得意张狂,画兴大作,竟每日竞相比赛,你画一张,我也画一张,你画两张,我要画三张,画时雷打不动,且大喊大叫,激动不已。云岗交友广泛,常有画家作家音乐家来家,见画者莫不惊讶,以为怪事。云岗夫妇也觉得神秘莫测,为儿子买纸买笔和收藏其作品,如养鸡收蛋,每日乐此不疲,至一九九六年已装裱了一万一千余幅。

儿童作画是常事,但差不多的孩子都是在模仿着大人的技法,即便内容,也多是小猫小狗阿姨小朋友之类。而龙门敦煌小儿的画,大人无辅导性。

大人自以为是大人,有阅历和学习,不明白如此的生命体验小儿是如何具备的,那些未经见的内容和准确流畅的构图形式是怎么获得的?其实绘画在没有成为一种专门技艺的时候,是一种记忆的复制,人有后天的记忆,更有先天的记忆,生命并不分大小,大小的只是年龄。每个人都是上帝的儿子,小时候都会有一闭上眼睛就到处是奇怪图像的经历,长大了再没有闭眼就能看到的图像而越来越多了夜夜有梦。我们之所以惊叹这两个天才的小儿,他们的能力是能将所闭眼看见的图像画下来,这如一般人喝酒就醉了,而欧阳修之所以是欧阳修,是欧阳修醉后能写出《醉翁亭记》。或许,他们是双胞胎,一个是一个的影子,一个是一个的梦,虚变成了实,一切就更自然而然了。而我们这些单胎的人,应该哭泣的是,阅历和年龄使我们成了大人,大了些什么又丢掉了些什么,竟不知不觉中成为一个庸人。敬畏小儿是为了追寻生命的原本思维。我们不能再做小儿,但我们还有在老时的另一种纯真的回归,许多大艺术家的衰年变法秘密可能也正在这里。

一九九六年中秋前的夜里,我去陈家取走这十幅画说要发表,两个孩子正争吃蛋卷,只看过我一眼,又打闹得叽吱哇喔了。

第一幅画

(龙门八岁时用圆珠笔所画。)

陈家所居住的大院之外是兴善寺,寺里有佛,每日磕头烧香的人很多,都在求佛保佑。没钱的要钱,没儿子的要儿子,没健康的要健康。佛真累,哪儿有这么多东西给呢?龙门在寺门口往里偷看,就觉得佛没有衣服了,也没有皮肉了,只是个骷髅架子。但佛既然是佛,人们需要它,它还得僵着胳膊持着塔、城堡、宝石和金币。孩子就想:我要什么呢?我要个蛐蛐。所以佛左边第四只手里就有了个蛐蛐。

回家来,老子教儿子识字,写“白求恩”,说:“白,白,白求恩的白。”

儿子跟着念:

“白,白,白求恩的白。”

老子又教:

“求,求,白求恩的……,不对了,不对了!”

儿子却在想:如果没有了佛,人是不是就要战争呢?

第二幅画

(敦煌画于七岁。)

我小时候在一个夜里,听见对门山上鼓乐齐鸣,似有千人万人浩浩荡荡而过,村里许多人也听见了,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后来科学家来考察了,说是上千年前皇帝出巡路过这里,声音被山收去所释放的。

为什么早不释放晚不释放,偏偏这时释放呢?隔壁的刘叔演过戏,他说:阎王手里有一册生死簿的,赤笔勾去一个名字,那个人就要死了,偏有人的名字被写在了装订线下,一直未能发现,某一日发现了,一查,此人已经活到了八百岁。

上古人进行过战争,场面记录在一些岩壁上,也记录在一些人的大脑里,当敦煌突然看见的时候,时间却是一九九四年的冬季。

孩子恍惚里觉得他曾经是那场战争的一员,他的膝盖上缚有利刃,脑门上也长着角,所以现在同伙伴玩耍“斗鸡”,膝盖从未磕破过,又喜欢用头去攻击。但手指动不动就蹭烂了皮,就疑心那是以前被箭射过。

我看这幅画时,一时浑身发急,想要吸烟,却怎么也找不着烟了,翻遍了桌子,起身又去床头寻,一抬头,墙上的玻璃镜里立着我,烟原来竟叼在嘴角。

第三幅画

(此画作于一九九五年,龙门八岁。)

男孩子喜欢武器,希望各种武器都有,能装一车。于是晚上闭门造车,这车要吓住别人,又要天上地下横冲直闯,—画就画成了猛兽。

每天去街上玩耍,母亲总是喊:要小心车,小心车!车能吃人吗?

云岗那年去内蒙古写生,见到无边的草原和羊群,问牧民:现在还有狼吗?牧民嘻笑说:没了,有的转干了!

云岗并没有把这话给儿子说过。

第四幅画

(八岁龙门用水笔所画。)

问龙门:啥最害怕?

龙门说:没了皮的东西。

龙门见不得杀兔子,甚至见了剥了皮的树就绕道而行。

所以他画鬼,鬼都是没了人皮的。

云岗想,鬼披上人皮又是人了?觉得还深刻。过来再看儿子画成的画。鬼害人全然在做游戏,法儿很多,从容而有趣,便认为孩子毕竟是孩子,不知道阎王君府,不知道轮回报应的那一套上刀山下火海的故事。后来,云岗读一本旧书,书上写有“与人斗其乐无穷”,嘲笑儿子的话就不说了。

第五幅画

(作者敦煌,—九九六年九月画。)

早上开门,谁家的鸡就立在门外,样子很凶地朝敦煌看,敦煌吓了一跳,灵魂出窍,退到了数千年前有怪兽挡住他去路的一幕。返回屋里对奶奶说一只鸡要吃他,奶奶跑出来,那鸡却没有了。

奶奶的经验里,几十年的生活中,莫名其妙地就有了压力,但压力到底是什么,又来自哪里,自己也说不出来。

“你看眼花了,孩子!”奶奶在地上捏一撮土放在敦煌的额头压惊。

敦煌却认定他是看到一只鸡了,也认定是碰到过挡路的怪兽,一身甲角,无以复加,各类武器,上下披挂的……

那一天黄土飞扬,罩了天空,中午时开始下雨,云岗出去买菜,白衫子成了黄花衫。

第六幅画

(龙门画,画时未满八岁。)

大家坐在云岗家里说闲话,说某熟人的妻子有七个妹妹,孩子在内屋玩变形金刚,想:八个?那她娘喂奶的时候,是不是一边趴着四个?云岗讲起一个故事,他讲起来爱拉扯得很远:“从前……”孩子哼了一下,从前哪里有你?脑海里却出现一团模糊的图像,旋转旋转,突然清晰,像叭嗒一声打开了电视机,就有了画画的冲动,于是在纸上画了一张又一张,尽是爬动的巨虫,单只脚,双只脚,四只脚和八只脚的。

云岗讲完了有人开始说到去黄土高原的见闻:见到一个放羊的孩子,问:放羊干啥呀?答:挣钱。问:挣了钱干啥?答:将来娶媳妇。问:娶媳妇干啥呀?答:生孩子。问:生孩子干啥呀?答:放羊。大家哈哈大笑。

孩子一抬头,发现了窗纱上爬动着两只壁虎。孩子认得这壁虎是他画的一只巨虫的后代,就自言自语,笑它没有祖宗大。

云岗听见孩子在内屋自言自语,过来看了,大叫孩子画的怪兽身上曲线环绕成图案,有青铜器的纹饰,忙问:你见过青铜器?

孩子不知青铜器是什么。

第七幅画

(敦煌一九九六年画。)

大人骂人常有将某人骂作了狗、猪、狼和狐的,孩子却总把任何动物都看成人。三年前一只蝴蝶在窗前树间飞,敦煌龙门大呼小叫喊:“依!依!”蝴蝶就飞到窗台。敦煌用手指在蝴蝶前做什么动作。蝴蝶的长须也做什么动作,友好异常。云岗的妻子也看呆了。此后三日,蝴蝶在树间飞,就被“依!依!”招过来。第五日清晨,蝴蝶死在了树下,两个孩子暴跳如雷。摔破过一只水杯。

今年夏天,母子三人上街,马路对面有人牵一小女孩学步,小女孩大约两三岁,摇摇晃晃。敦煌拉住龙门说:“就是她!”龙门也说:“是她!”那边的小女孩也就朝这边看,不会说话只是笑。母亲觉得奇怪,问那是谁?孩子拒不说。

不久,陈家搬迁,住到一幢楼的一层,还有个后院,门窗上及屋里便飞虫很多,竟有城市不多见的蜻蜓、瓢虫、金龟子等。陈家没有灭虫剂。

第八幅画

(龙门画于一九九四年,七岁。)

一日,云岗同常古和尚在家谈生与死,一个说:人为甚活着,为死而活着。一个说:人总怕下地狱,其实你正在地狱里。一个说:曰不可说。一个说:云如之何。

龙门和敦煌烦家里来客,关了内屋门打游戏机,突然想画画,龙门说:画恐龙不?敦煌说:画恐龙。分头就画。敦煌画恐龙满身甲角,狰狞可惧,画面充满了向四面八方的扩张感。龙门画恐龙七只和祥而舞。

做母亲的喜欢恐龙舞而不喜欢太狰狞,将舞画贴在墙上,拖地板时看画就忘了拖地板,耳边似乎有音乐声,身子也陡然轻盈,面部喜悦。

云岗从这日起,开始放下老子的架子,临摹儿子的画,原先只从书本上了解恐龙时代的争斗和生存的残酷,却原来还有过如此和平岁月。

第九幅画

(龙门,一九九五年,八岁。)

龙门清晨去上学,听见了西安古城墙头有人吹小号,呜呜咽咽不绝,就不想再去学校,惹娘骂了一通。才到教室后,又听见一位老师在那里朗诵诗:

海上生明月

天涯共此时

龙门却觉得海里没有生明月,海里有怪兽出来要登陆。这怪兽是由海贝和乌贼的外形物组成的,层层叠叠,却无一处重复,对称又不一致,扭动而生风。

他想给老师说,又不敢给老师说。老师朗诵完进了厕所,他也跟去,他说:“老师……”老师没理他。他觉得要尊敬老师,要问候,便说:“老师,你尿哩?”老师还是不理。他说:“你摇哩?”老师狠狠瞪他一眼。龙门再不敢说一句话。

第十幅画

(作此画,敦煌八岁。)

敦煌画了这张人生图,西安美院许多画家来看,惊讶天地假小儿之手展示人在世上的过程要警告什么呢?有人说,噢,最简单的事情其实是最复杂的。有人说,噢,最复杂的事情其实最简单。最后,指着画面的右下角,几乎全然在原画线框之外的,那一个小小的行走的人:这是谁?于是你指了我说:是你。我指了他说:是你。

近些年,我写了许多关于小儿的文章,一些人老笑我眼里没大没小。而且写过的孩子对我并不感激,有一日见到我曾尊为过老师的一个小儿,他正提了裤子往厕所跑,我见了喊:嗨,还认得我不?小儿漠然地看我一下,没言传,只往厕所去。旁边人嗬嗬大笑,说:你说说见名人重要还是上厕所重要?我想了想,上厕所还是重要的。这回看了龙门敦煌的画又激动了,激动后又怕自己看走了眼,拿了画去请教费秉勋教授。费教授学问大,研究明清文学,也研究绘画、舞蹈和音乐,更精通易学。费教授看了画,竟比我还激动,近六十岁的人了,冒雨又专门去陈家看了小儿全部的画,回家,写了一首行歌。费教授能说好,我说好就不会出偏差了。费教授的行歌是:

兄弟敦煌与龙门,

同日孪生撄世尘。

乃父云岗善雕塑,

二子画才更绝伦。

把笔作画每大叫,

颇似怀素效公孙。

构图奇崛笔墨老,

满纸战争起烟云,

宏看佛祖莲台坐,

微观枯骨遍鬼魂。

鸿蒙寰宇乃地狱,

古龙跋扈鼍悲吟。

苍穹经纬飞行器,

太极斧钺转法轮。

二童何星降地球?

左猜右推费思忖。

世人每云余神秘,

余视汝侪神秘人!

神工鬼斧此画图,

任人难解意匠真。

对画喟然叹无奈,

聊为此章谢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