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朋友--贾平凹写人散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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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孙珙散文集》序

西安城里,孙珙家是老户,住仄巷旧宅,有砖饰,有雕梁,吃饭要坐桌子细嚼慢咽,竹竿撑起菱格揭窗子,看得着花架上的××,可以染猩红指甲。长长的身子在镜前剪刘海,爹在院子里——爹也在镜子里——翻《康熙字典》,问:“女孩儿叫珙,什么意思?”词条上解为美玉。斑驳的山墙头上恰掉下一片瓦来。从此自改了名字,叫雨薇。那是十年前春天的事,院里的紫薇成蓬,枝蔓如铅笔画出的一堆线,素素的花一串一串吊着,在雨后湿淋淋地闪光。

我以前不认识雨薇,识时雨薇已半老,常穿素服,知书好佛,态度与人异同。渐熟,每有闲聚,她必来,来却迟到。我喜欢拿出新作的文章念给众人听,人都听着,她只是趴在桌上那架琴前,无声地抚着,吃吃笑。念毕人皆奉承说好,她则批点,由文及人,言语尖薄,见解却是精绝。自然中心转移,大家便听她的说道,她偏正话反说,反话正说,戏谑里又空白太大,将听者都装在套里,待觉悟过来,没有不骂她是鬼狐子的。

雨薇是有趣的女人——人无趣不可交——朋友们就乐于同她聊,但绝不单独与她相处,她太聪明,说不过她,你肚里的意思还在酝酿,她似乎就知道了是什么,便觉得累。她后来清楚男人们最终喜欢的还是简单女人,就不大来参加闲聊。

遇到她丈夫,问到她的情况,她丈夫说,下班回来,闭门不出,瞎写吧。雨薇不仅是读者编者,还要做作者,她会写出怎样的文字?又一回闲聚,大家挂电话强逼她来,她先示出一张纸片,上面密密麻麻千字文,我锐声叫好,她竟从兜里掏出一大卷来,篇篇清丽,大家都惊骇了。后来几篇被人拿去发表,惹动了诸多人读,社会上已嚷嚷西安又有一个才女了。她却极少动笔,班余洗衣买菜,玩琴习禅,走动近乎绝迹,只是有电话来,说:你们活写作,我是活人,哪儿有恁多文章?她的话说得我们羞赧,聚会也自此渐渐散去。

但她的文章毕竟还好,有人就怂恿结册,她仍是不肯,待他人为她集了起来,她推辞说,平凹肯写序我就肯出版。这话传到我耳里,去电话问她,她说:“你还真肯写?你怎么写?”我问她一年来做什么,还写了什么,她在电话里吃吃笑,说:“守身如玉,惜墨若金吧。”笑得话筒也掉在了地上。

答应写序,原只是要促成她的书出版,但君子出了言,却真应了她的问,该怎么个写法。正踌思哩,接北京方面的指令,赴江浙一年,不辞而别了。今日来到如皋,无意中得知明末冒辟疆和董小宛旧居在此,哦的一声,急急赶去,见识了一处小小的园林,是称作水绘园的。水绘园建筑是徽派风格,一半为水,唤做洗笔湖,一半为屋,有匾“水明楼”,格局约束,构筑却极精雅。

时天降雨雪,隔菱窗花墙见雪如絮入湖无声无痕,顿觉阴冷异常。穿过一堂,过窄廊,在庭院间看奇石异木,浑身已索索颤抖不止,直到书堂立于冒、董旧日画像之前,忽然平息,不知什么缘故。书堂过后,有琴室,双层透雕的红木竹屏里,一长桌供香,一几案置琴,琴已不在,有河泥烧制的空心琴台,鼓杌在旁。伫立长久,逮不住湖风里有一经音韵,低头又往琴台案下看看,自然不见那长裙下一点鞋头,地砖粗糙,缝合模糊。默默又过廊亭,踏梯上楼,楼上隔间更显拘紧,船舱式顶棚,有寐房,有吃茶间,床榻空空,躺椅脱漆。遂想数百年前,复社名士伤于国事,绝意仕途,才携美人栖隐水绘,游觞啸咏,那诗书之笔洗墨于湖,湖底游鱼最知,那瑶琴古时不操而韵,今留琴台,风雪里才诉这般凄冷?一个是秦淮名姬,一个是复社名士,知己人双双古远,这一桌一椅一床一杌,明式家具,线面组合,随人体仰俯转折的结构啊,终是留下了多少他们卿卿我我的气息!下楼到“隐玉斋”,立于小叶黄杨前拍照留影,小叶黄杨世间只见盆景,这株竟成大树,覆荫满院,不觉浩叹:读书可辟疆,佳人宜小宛。感叹方出,却蓦地想起写序的文债,在水绘园里竟想到了序事,连我也惊讶了。

夜归张家港,急急写就以上文字,已是子时。推窗西望,风雪呼呼,一派迷茫,不知雨薇肯不肯认同这些文字作序?或许让她看了,要说“随意就可”,谢我吃茶。前年冬天,她领一外地读者向我索字,写毕了,曾泡着我的茶而说“用茶谢你”,修身坐喝于窗前,那读者就笑,她反问笑什么,读者便说她坐姿好,坐着像竖琴。

今夜还能写出这一篇文章来,令我高兴。服四片银翘,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