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朋友--贾平凹写人散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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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读雷达的抒情散文

作为文学评论家,雷达已经名满了天下,但作为散文作家,世人知道者并不甚多,这实在令我不解。或许,现当代的文学评论太受影响于别车杜,有了别一种的文体,而所谓的散文,当今又越来越路数窄狭,才形成了这一种分野。其实,评论怎么不就是散文呢?我绝不相信评论家就是逻辑思维而没有形象思维,作家通常所说的“感觉”,评论家就没有?我向来喜欢读评论文章,都是从散文的角度来读的,也正这样,我一直把雷达当散文作家。(我不知道评论家和评论家的雷达愿意不愿意我这么说,是不是评论家在格上比散文家要崇高?)现在,好些人奔走相告,说雷达的散文写得很好,都缘于是雷达写了几篇抒情散文而已,我当然是及时地读了他的那些抒情散文的,我并不吃惊,因为我知道这是绝对的。当年我读《古文观止》的时候,我是多么为选本中的那些抒情散文而激动,便四处搜集某些作家的文集,希望多读些他们这类的散文,可待到读过了他们的文集,才知道他们的抒情散文也就是那么几篇,而辉辉煌煌的文集里竟大量是别样的文字,这些文字完全可以称之为现在所说的评论文章的。我那时想,这些作家写的抒情散文并不多,为什么却以散文大家出现在文学史上呢?也是从那时起,我研究这些作家的抒情散文,开始从他们的大量的可以称之为评论的文章中着手的。现在,我读到雷达的抒情散文,我也便进一步理解了他的大量的被世人称谓之评论文的作品了。

如果以民间习惯的标准来看,无论怎样雷达是不能做文人的,他黑头粗脸,衣着不整,形如匪类。十多年前初见他的时候,他是坐在陕西作协一个朋友家的床上大声说话,一双臭鞋脱了就在床下,却摆着个×形。便明白他先是双脚交叉着坐在那里,后双脚相互搓着,搓脱了鞋,一时得意忘形,抽光脚就盘卧于床上了。我那时见人很怯,只友好地给他笑笑,但心里是畏惧了这个人物。因为以我的经验,凡长得像文人的十个有九个不是好的文人,看起三棱爆翘的或者迷迷瞪瞪的,只要弄文学,却都会弄出个惊天动地的。当时已读过他许多文章,又听了他的一席言谈,便泛上张岱的一句话:盗劫草莽,帝王气象。也正是这样,八十年代初期,雷达出现在中国文坛,他的资历和功力还不能起到权威的作用,但他野气十足,强悍使性,他的文章虽然还不精美,而即使在一篇很糟糕的文章中仍可以看到其中某一部分极尽灿烂,使你能感觉到他的气在向外喷发。他不是个早熟的人,他也没有只长成个出地半尺就结穗,穗如蝇头的一株麦子。十多年过去了,雷达一直活跃在文坛上,他的重要性在于连接和体现了老一辈评论家和新一代评论家的结合,他的特点或许并不十分独立,大有独立之姿者易是怪才鬼才,但雷达是大才。

虽然说过了一直把雷达当散文家来谈,但事实上,抒情散文毕竟是雷达新近几年才有操作。读这些抒情散文,我兴趣就在于他思维角度的如何转换,这如同平日里我喜欢读外国人写的有关中国古典文学的文章,是怎样地把中西文化结合在一个具体的人身上。读多了雷达以前的文章,总为他的气势裹挟而走,却不明白他文章中的灵动来自哪里?而他文章之所以强悍又不板不滞,腾挪有致。也正得益于他的灵动。十多年来的往来交识,文友进而挚友,才知道他貌似粗糙,内心细腻,天生个文人命坯,笔一触纸就来感觉,又易坠入境界,放任自由,目空一切,有极大的勇敢,而离开文章,回到现实,却优柔胆怯,处事无能。这是一种连本人都无法把握的矛盾性格,这一种心性的人却正适于发展文学的天才。遗憾的是他写抒情散文来得太晚,这也正好无意识地蓄积了各方面的修养后,抒情散文一出世就比别人来得壮观。当今的散文已被人错误地理解为仅仅是抒情散文,而抒情散文又已被惯宠得柔弱不堪,如同正经的男人形象在戏剧里只是个粉面小生。讨厌了花花草草,婆婆妈妈的扭捏女儿态,又兴起一股遗士之风,已身居了高楼华室,却念叨着竹篱瓜棚下的清风徐来,雅是雅了,却同样一派矫情。空门不易启,不是真和尚,学得再像也是学着做和尚。雷达的抒情散文,不敢说以他独尊,起码他是个大丈夫,要穿就穿皮袄,不穿就赤光身子,从不愿在衣服上琐碎装饰。一篇《置身西西里》,一篇《足球与人生感悟》,海风山骨,何等体面。遥想当年贾谊写完《过秦论》,不知一声浩叹是怎么个痛快淋漓。我是在陕西的一个小县城里读过了这两篇长文的,此后的许多日,我每一经过那条专售铁器的小街上,看那一街两行摆满在地上,又挂满架子上的铁条、铁绳、铁刀、铁铲、铁耙、铁锤,我的感觉特别好。与我同行的朋友是一个血气方刚的闲人,他说在这里打群架就好了,立时铿锵价响,血肉横飞,我却立即想到雷达的抒情散文,觉得他的文章就有一种铁的质感。

中华民族是容易让人沉重的民族,杞人忧天是不应该再作为一个贬意的成语而流行。但我并不由此而欣赏一种所谓的“作家气”,不作悲天悯人的大深沉,而小境界的激愤太多,浮躁过盛,毕竟有碍于真文学的发展。雷达的抒情散文数量不多,题材一般,《置身西西里》无非是篇游记吧,《足球与人生感悟》也便是一篇观感,还有的差不多尽是些生活随笔之类,他不纠缠于一堆小情绪,不花拳绣腿作小摆设,他作横的大的思考,思考又真切独到,因而见出他的大的深刻。文章的博大与单小,来源于作家的智慧而不在于聪明与机巧,他以往的文章因多是面对了别人的作品作分析批评,或对着整个文坛发自己的感慨,论自己的建设,他的智慧虽然很好,却较分散,又集中了一个类型,而现在写抒情散文,面对着是自己亲身经历的生活,智慧之点就一个接一个,且皆鲜活不已。写这一路的散文,我喜欢林语堂的,张爱玲的,他们想像力之好,简直令人惊叹。雷达当然略输文采,但他善以小论大,看见一颗小米即想到了黄土高原的大千,雷达常常又把整个黄土高原缩视为一颗小米。艳不过张爱玲,淡不如林语堂,雷达用力太狠,因此也累,可与其谋大事,不能促膝道家常,这是雷达的长处,也是他的短处。

读了雷达的几篇抒情文,许多人都希望能读到更多些,我也是这般想着,却也不免生几分担心,因为常常有这种情况,有人写了一类体裁的东西,众人叫好,便如法一路炮制下去,渐渐就沦落到为写而写的境地。现代出版业的发达,使文章的腿长,又可能使文章的命短。世上的好文章是天地间早就有了的。妙手偶得,不可强使。我说这话的时候,我也为我窃笑,我哪里又敢妄言雷达怎么就不会有更好的文章成批量地涌出呢?

1993年3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