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朋友--贾平凹写人散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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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王愚——《人物草稿》之一

一夜突发奇想,欲作《人物草稿》私靠于妻,私告于女,妻女遂告示在门:“平凹谢客十日。”平凹谢客,一是静心安神,淫浸文学;二是守其名单,免受人事干扰。平凹素来缄口,不臧否人物,今为人物草稿,只是满足写欲,别无他求,故资历地位不论,前后排列无序,以任其诚畅美。

呜呼,草稿若是不自在,平凹就掷笔去唱“方城戏”了。

王愚年幼时作过少爷,饲狗,逛戏院,能玩麻将,见过吸大烟的和弄雏妓的,却也在街上革命,敢将三角旗子带回府中,一边啃炸春卷儿,一边瞧爹的脸色;爹是国民党的大官,在后花园陪新娶的姨太太练剑,问:“好吃不?”王愚把春卷儿扔了,用手还抠喉咙眼,要吐,但终没有吐出来。

解放后,王愚穿了许多年“列宁服”,一心爱文学,要做金圣叹,批点《资本论》,书眉上写有林妹妹,于是后来就是右派了。再后又去蹲大牢。在牢里偏要过生日,自己给自己填菩萨蛮,结果被惩罚烧砖窑,雪天里从窑顶掉下来死了三天,三天后又活过来,直嚷道他肚子饥了。

五十岁上知道了天命,却性情极尽放纵,嗜雪茄,烟瘾惊人,晚上睡在被窝了要吸一支,夜间小解又吸一支,黎明睁眼再吸一支了方能穿衣。家中养有盆景,花叶蔫软,烟雾一起竟也焕然美艳。见酒豪饮,饮之辄醉,东倒西歪却从来拒绝人扶,无论距家多远却能于车水马龙的街上步行而归,且沿途纠正店铺门面上的错别字。

晚年主编一家理论刊物,著书数册,文学青年簇集门下,每有书稿,多愿求他作序或批评,王愚一概接纳,彻底阅读,谈毕便邀人饮酒,乘兴开讲,直到醉卧昏睡。人笔录或机器录音,夫人整理即成文章,没有不见解精辟辞章严谨的。

近些年多被邀请为各类文艺奖的评委,召之即来,风雨无阻,来了能坚持己见,从不敷衍。一次有家报刊评奖,发现入选名单早有内定,遂脸色大变,论:“要是这样,我做鸟评委?!”起身欲要退席,内定方案只好推翻,以质论奖。

××年春节,被友人请去喝酒,席间人事杂陈,偶然议起一件腐败丑事,他拍案而起,痛骂不休,骂的是有关联的某一要人,满座惊慌,忙谈天气,有人就替他圆场,说:“老王醉了。”他说:“没醉,我一点没醉!”事后听人讲,他后来独坐在凉台上,口中噙一支熄灭了的雪茄,两目直视,檐前挂下了绳索那样粗而硬的雨,喃喃地嘟囔着什么,样子很害怕了。

人都说王愚活得潇洒,相传着他在京同人游大栅栏,吸烟没火,却不愿与路人对烟蒂,就去商店买打火机,一枚四十五元,同伴说贵,他还是买了。行到东四,打火机出了毛病打不出火,一扬手又扔到垃圾桶去,同伴直呼可惜,王愚说:“人不要为物累。”但一年出差到西宁,夜宿旅馆,与友人喝酒,风吹门开,卷进数瓣桃杏残英,王愚忽闷头耷眼,以指蘸酒在桌上写,写罢,痛哭流涕。友人询问缘故,不语,百般劝慰,哭又不止。友人起身看桌面,是一首诗,数字已干,勉强识得是:

半生风雨泥中

惟度此生

遥看如墨下

奔星耀夜空

王愚用手又把奔星涂写一遍,友人终不以奔星何指。

1991年5月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