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家岭
客家山寨牛家岭,是我的家乡。
在羊角溪与汀江的交汇处,形成了一个深深的港湾,叫翡翠湾。沿着翡翠湾,一座座高低错落的吊脚楼一字排开,像一颗颗镶嵌在蓝色玉带上的黑珍珠。原先,这里是重要的码头,沿着码头拾级而上,有一段鹅卵石铺就的百米街市,叫牛家墟。街市后方有一溜小山坡,竹木葱茏的小山坡上建有三三两两的小楼房。吊脚楼、牛家墟、小楼房连同这里的山水田园就我家门前的翡翠湾叫牛家岭。
黄泥墙、黑瓦房,大樟树,茶果场,是我们牛家岭的真实写照。
在牛家墟中部有一口老古井,有大半个豁口,井沿光滑油亮,就像是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端坐在村子中央,见证了村庄的兴衰。
在牛家岭出生的人大多数姓牛。我叫牛一山,是牛家岭小学三年级的学生。
牛家岭小学在老古井的后方,这里是整个村庄的心脏。如果说牛家岭像是仙人的手掌,那么牛家岭小学就坐落在仙人掌心的位置。两排瓦房,一边是老师的办公室、宿舍和食堂;另一边是图书阅览室、仪器室、实验室,一应俱全。北面山脚下还有一栋新建的两层楼房,那是我们的教学楼。一到六年级,共六间教室,一、二、三年级在一楼,四、五、六年级在二楼。教学楼前面是升旗台,高高的旗杆竖立在旗台的正中间,五星红旗猎猎作响,迎风飘扬。
三座校舍的中间是一个空旷的大操场。我们的课间和体育课都是在大操场上度过的。几棵老树分布在操场的不同方位,就像是守护校园的卫兵。其中一棵老柞树上挂着一个高音喇叭,那是学校的指挥中心。
牛家墟很老了。
我说的是牛家墟的岁数,有五六百岁了吧?
我也说牛家墟的笑脸。如果我们孩子们都进了教室,大街上立刻安静下来,四周静悄悄的,半天也很难看到过往的行人,就像一位不苟言笑的老人。
牛家墟就像是一位哨兵,静静地守护着码头下面绵延不绝的客家母亲河——汀江。
老师告诉我们,我们是牛家岭的未来。老师和我们一起守护着牛家岭的街道、山坡、校园,一起守护着翡翠湾。
跟我们一起守护牛家岭的还有几十位老爷爷老奶奶还有猫猫狗狗和鸡鸭鹅兔。我和同学们就像是山坡上的幼苗,既充满活力,也需要呵护。爷爷奶奶就像是校园里的老树,历经风雨、慈爱安详。
那些粗壮茂盛的大树,是我们年富力强的爸爸妈妈,他们是我们的依靠,是我们的港湾。如今,他们几乎全都远走他乡。
我的老家是那排吊脚楼其中的一座,后来在老古井附近的山脚下建了一座两层小楼,黑瓦白墙,普通得就像是山上的松树、田间的水稻。如今,那座祖上留下的吊脚楼租给了茶叶合作社,每天按时开张。
两年前,爷爷去世后,我和福奶奶相依相偎。奶奶叫杨福妹,全村的孩子都跟着我喊她福奶奶。福奶奶微胖爱笑,就像是神龛上的弥勒佛,永远没有烦恼一般。
我们是一对忙碌的人儿。我忙着上学,忙着上山摘果、下河网鱼。福奶奶忙着耕种家里的几亩薄田,还要侍弄一块菜地、两头大肥猪以及安排我们的一日三餐。
中午和傍晚,当孩子们在牛家墟追逐打闹的时候,是热闹的时候。每当夜幕降临,牛家岭就渐渐平静下来,在昏黄的灯光下很快进入梦乡。只有在过年过节、民俗喜庆的日子里,外出的爸爸妈妈叔叔婶婶回来了,牛家岭才会热闹非凡。
翡翠湾
羊角溪从一百多里的上游匆匆忙忙赶来,在汇入汀江的入口处安静下来,纳入汀江宽广的怀抱。碧绿的一泓溪水在这里形成了深深的河湾,从远处看就像是一块无瑕的翡翠,与滔滔江水泾渭分明。
我想,这就是翡翠湾命名的由来吧。
翡翠湾是我的乐园。我每天划着那条心爱的小木船,在河面上轻轻地滑过。我的小木船有个好听的名字——红月牙。它是用沉在江底的千年松木挖凿而成的,把赤色的松木一分为二,中间挖开,两条横梁把小小的船舱隔成三个部分,两头微微翘起,就像是一轮红褐色的月牙。
你也许会说我太大胆了,怎么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孩子,可以划着小船在深不可测的河湾里来回穿梭?
这你就太不了解我了。我还是从我爷爷说起吧!我爷爷的一个孪生兄弟小时候因为在翡翠湾玩水,不幸溺水身亡。爷爷从小立志要成为“浪里白条”,于是刻苦练习水性。在同宗叔伯的帮助下,他练就了一身浪里来水里去的本领。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爷爷凭着这身本领,捕鱼、放排(在水里把大量木头从上游运送到下游),特别在发大水的时候,常常有意外的收获:大量被水冲来的木头、大鱼、家具,甚至活猪活禽……当然,也抢救过不少溺水的男女老少,深得附近村民的赞誉。
父亲牛辰皓刚学会走路,爷爷就要教他游泳。他把船划到翡翠湾的中间,抱着幼小的父亲一起跳进河里,为了激发父亲对水的喜爱,爷爷像变戏法一样,水花顿时四溅,迎着阳光,处处彩虹乍现。父亲与水有缘,在爷爷的精心调教下,六岁就谙熟水性,能驾驶一艘小艇在水面上穿梭往来。远近村落的孩子们非常羡慕父亲,但是他们的父母对他们宝贝得很,没有人愿意冒险让自己的孩子与“魔鬼”打交道。
父亲继承了爷爷的秉性,我刚学会走路他就带我来到水中。但他并不急于调教我,而是让我首先克服对水的恐惧,我渐渐喜欢上了在水中嬉戏玩耍。这时候父亲才开始严苛地教我水性、驾船。由于非常辛苦和凶险,母亲跟父亲曾经不止争吵一次两次,我也一度抱着抵触情绪。还好,龙生龙凤生凤,我到六七岁时,也成了远近闻名的水中高手,人送绰号“小蛟龙一山哥”。
父亲也对我颇为得意,除非在寒冷的冬季,否则我们父子俩每天傍晚都会在翡翠湾潜水,成了牛家岭的一道风景。
“快看,一山哥下水了!”
“一山哥从远处露头了!”
“一山哥双手抓着大鱼,哇,真棒!”
听着小伙伴们在岸上欢呼,我的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父亲还在有意无意地调教我,让我学会如何判断危险,避开风险。我也在父亲的保护下,成了一个骄傲的小小男子汉。
直到父母亲双双外出打工,这样的日子结束了。
还好,父亲临出门前,亲手给我用松树沉木挖凿了一艘精致的小船。看着我在翡翠湾灵巧地驾驶着小船,他们放心地上了前往厦门的大巴车。
福奶奶可不像父亲,她只允许我在夏天下水游泳。平时,我驾驶红月牙在翡翠湾穿梭她倒是不会阻拦,只是不允许我进入大河。
“汀江多险滩,一山啊,千万别把你的小舢板划进汀江!”福奶奶说得很严厉,容不得半点商量的余地。
一次,为了炫耀,我独自一人划着红月牙进入宽阔的汀江。风大浪高,我迎着波涛,做了一系列高难度转弯动作,赢得了伙伴们的高声呐喊。就在这天晚上,我被福奶奶反剪着双手,吊在下厅的横梁上。她一把鼻涕一把泪,拿起竹鞭打我,只打得我高喊求饶。福奶奶扔了竹鞭,哭诉自己的责任重大,哭诉自己的不容易。我第一次有一种被架在火上烧烤的感觉。
“好好想想,你是家里的独苗,你这样子叫我怎么放心?你的父母亲把你交给我,叫他们又如何放心?”福奶奶把我从梁上放下来,紧紧地抱着我。
我自责,我不怨她。
那种跟着父亲在汀江上劈波斩浪的刺激,从此与我无缘。
于是,像任何一个懂事的男孩一样,我不再任性。每天划着那条心爱的红月牙,在水面上轻轻地滑过。翡翠湾,我的乐园,一年四季变换着她的容颜,不变的是我每天的乐趣。
大樟树
在学校门前,老古井旁边,有一棵巨大的香樟树。
大樟树直径约莫三米,六七个大人手拉手围在一起,都无法将它抱住。树冠就像一把巨大的绿伞向四周伸展。盘根错节的根须足足占据了好几亩的土地,一直伸展到羊角溪。树底下,一排大理石条凳油光锃亮,每天都会有许多人来这儿纳凉聊天。大樟树沿着翡翠湾的一边,是一个古老的码头,曾经非常繁忙。
我们村好些人的名字是带有“樟树”的:樟树根、樟树头、樟树妹、樟树嫲、樟树媄、樟树佬、樟树牯……或者直接就叫“樟树”。
我虽然不叫樟树什么的,但是对大樟树的喜爱是油然而生的。
有一年夏天,有人请福奶奶给他的孙子在大樟树下起名字,我和小伙伴牛丁站在旁边看。福奶奶半蹲在树底下,手持香火,一脸虔诚。她闭着双眼,口中念念有词,我们连大气都不敢出。
这时,一头大水牛慢条斯理地从远处走来,尾巴一甩一甩的。经过我们身边时,它停了下来,尾巴翘起,屁股下蹲,“啪啪啪”一通连珠炮,竟然拉出一大坨牛粪。
我和牛丁捂着鼻子,那牛还回过头来“哞”地长叫一声,仿佛在向我们炫耀一般。看着一大坨还在腾腾冒着热气的牛粪,我顿时火冒三丈,抓起地上的沙子,向着那厮甩了过去。大水牛看着我,摇了摇脑袋,迈步走开。我拾起旁边的一根木棒,追向大水牛。它回头看了我一眼,噔噔噔小跑起来。
“一山,回来!”福奶奶呼唤我。
我气鼓鼓地返回来:“奶奶,看那牛多可恶,一点儿也不讲究卫生!”
福奶奶哈哈大笑起来:“你怎么跟畜生一般见识?”
我看着那一大坨牛粪作呕,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福奶奶把手上的香烛插在树底下的香炉里,拍了拍手站起来。
“这牛粪啊,是我们农民的宝贝呢!”福奶奶看着我,弯下身子扶着我的肩膀说,“这要是在生产队呀,就是水牛献宝!”
“啥?水牛献宝?”我莫名其妙地摸了摸后脑勺。
“是啊,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这牛粪啊,是大水牛送给大樟树的肥料啊!”福奶奶拍着我的小脸蛋说。
我看着牛丁,两个人不禁笑了起来。
“回家扛把锄头来,把牛粪埋在树底下,也算是为大樟树出了一份力!”福奶奶吩咐我。
我一路小跑着回家,扛了把锄头出来。福奶奶接过锄头,在树底下挖了一个穴,再把牛粪埋在里面,覆上土。我们仰脸看着闪闪发亮的树叶,大樟树好像一下子变绿了许多。
往后,我也学着福奶奶,在大樟树根部埋过几次牛粪。牛丁成了我的小助手。一次,他自豪地跟小伙伴们说:“我们经常给大樟树施肥呢!”小伙伴们羡慕地看着我们,他们也在期待着是否有一头大水牛迎面走来,然后撅起屁股,拉出热气腾腾的牛粪。
我想,我们跟大樟树的感情就这样越来越深了。
五指山
牛家岭小学背后有五座小山坡。
如果说牛家岭像一个仙人掌,这五座小山坡就是五根仙人指。村里人就叫这五座小山坡为“五指山”。
五指山脚下树木茂密,那是村里人的后龙山,山上的树木都已经成了老神仙,容不得任何侵犯。山岗上,在一片片竹林之间,村民们沿着山脊开垦出一块块大果园、大茶园,一畦畦,一排排,甚是壮观。
爷爷在世的时候,我们家养了一头黄牛,我经常跟着爷爷去放牛。竹林是很好的放牛岗,把牛赶进去,青草、树叶,甚至竹叶都是牛的食粮。爷爷去世后,我们家把牛卖了。周末的下午,天气晴朗的日子,我和小伙伴们会相约在不同的山岗,做着不同的游戏。
最好玩的莫过于“打倒蓝军”的游戏了。我们一般是六个同学参加:牛丁、牛胜利、牛汀州、牛毅、牛有福和我。首先推举出两位组长,我和牛汀州当然是每次都当选。石头剪子布,由我和牛汀州选组员,三人一组,分两组。再石头剪子布,选出谁是“红军”,谁是“蓝军”。红军举红旗,蓝军擎蓝旗,首先从大茶园的一头向另一头冲锋,虽然无关胜负,但要冲出气势。我的好强在小伙伴中是出了名的,拉衣服、使绊子,无论如何我必须是冲在最前面的,以至于有一次开批判大会,没有一个人不揭我的短。
双方的武器是用竹筒做的水枪,领地先划分,互相隐藏好。通过迂回曲折,想办法潜入对方领地,从背后袭击,水枪发射,对方身上只要“中弹”就算“牺牲”了,退出游戏。
我有一招:口袋里装几块破布、几块石头,把破布绑在显眼的地方诱敌深入,再扔几块石头投石问路,往往对方就会有人按捺不住,首先暴露目标。这一招屡试不爽。所以我无论是“红军”还是“蓝军”,十有八九都是胜利的一方。
想不到有一次对方来了“援军”,一个“闯入阵地”的局外人认识牛汀州,他看出了游戏的猫腻,到处扔石头,东奔西突,我方很快全军覆没。
最难忘的一次,我们玩累了,最后一场游戏,我在隐藏的时候不经意间发现一棵大树底下有一个土窖,于是偷偷地躲进去,把洞口掩饰好,自己躺在温暖的土窖里呼呼大睡。一觉醒来,村子里早就天翻地覆了。原来,天黑下来了,双方出动所有人都没有找到我,于是回家报告,惊动了全村子的人。大家敲着铜锣举着火把满山寻找,我听到铜锣声,从土窖里钻出来,看到满山的火把,感到莫名其妙,也跟着他们到处跑。后来还是牛丁发现了我,大家终于松一口气,把我“押解”回家,开了个大型“批判会”。
五指山上有两棵孪生橄榄树。橄榄树是野生的,比水桶还粗。说是两棵,其实只有一棵,根部连在一起,到了一米左右的地方开始分杈,长成一般大小的两个枝干。
每年的四五月间,橄榄树繁密的枝叶里盛开着浓密的小白花,成群的蜜蜂在花丛中穿梭往来。一阵风吹过,星星点点的小白花便迎风飘扬。最吸引伙伴们的应该是在初冬时节,当缀满枝头的果实渐渐成熟,大孩子带着弟弟妹妹,有的提着长竹竿,有的举着小木棒,来到树下。胆子大的和身手敏捷的,噌噌噌往树上爬。
如果下过雨,树干湿滑无法攀登,我们只有采用别的办法了:在长竹竿上绑上镰刀,瞄准树叶间的一串串果实,猛地用力一钩,有时候还真能成串成串拉下来。但有时也会闯下祸患:捡起石头,瞄准树上的果实就扔,扔得猛了,就会砸到人家的房顶上。那家男的性子还算温和:“谁呀?石头都砸烂瓦片了。”我们就会赶紧藏起来。如果女主人知道了,那就很危险,我们得赶紧撒腿就跑,跑慢了保证一顿好打。
这两棵橄榄树,经常跑到我的梦中来!
不一样的“三字经”
站在五指山的任何一座山坡顶端向四周眺望,远山近岭,层峦叠嶂,草木苍翠,郁郁葱葱。无数的鸟儿映入眼帘,尤其在翡翠湾和汀江河面上,一群群白鹭忽飞忽落,一会儿停留在枝头,一会儿停留在河滩,一会儿停留在吊脚楼的屋顶上,好一幅美丽的画卷。
山坡上,果园、茶园,一片连成一片,一年四季都出产水果。春天有桃李,夏天有酥梨、油柰、杨梅,秋天有柑橘、橙子、板栗,冬天有柿子。
爸爸说,他们小时候,我们牛家岭可不是这个样子。
那时候,每一条进山的路上,都有成群结队的村民从山上砍伐树木回来。砍柴是为了解决家里的燃料问题,也为了换取柴米油盐。山上,除了离村子较近的风水林,再远处已经红土裸露,几乎没有什么植被了。砍柴的队伍越走越远,人们向大山不断地索取、索取,走进深山……
爸爸上小学了,村里来了许多客人,他们站在山头指指点点,不久,每一条进山的路口都竖起了大大的牌子——封山育林。家里的柴灶改成了煤灶,再后来,家家户户领到了一台电磁炉,村里成立了纠察组,上山砍柴成了千夫所指的行径。从这时候开始,牛家岭的青壮年男女开始一个个、一对对离开家乡,去往繁华的都市,去工厂、去商场、去工地……
我们进了幼儿园,老师教我们学习《三字经》:
人之初,性本善。
性相近,习相远。
到了小学,老师又教我们学习不一样的“三字经”,还有人谱了曲子,教我们传唱:
责任制,最重要;严封山,要做到。
多种树,密植好;薪炭林,乔灌草。
我很好奇,怎么会有两种不一样的“三字经”?
老师说:“前一种《三字经》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告诉我们要传承中华文化;后一种‘三字经’是项南爷爷留下来的,告诉我们要治理水土流失,让荒山变青山……”
我听不懂,于是又问福奶奶。
福奶奶说:“前一种《三字经》是教我们如何做人,后一种‘三字经’是教我们如何种树。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啊!”
我还是似懂非懂,但是,两首“三字经”就这样牢牢地记在了我的心里头。
爸爸曾经说过,为了宣传“教我们种树”的“三字经”,村里面经常放映电影,大樟树上架着的大喇叭每天循环播放,村子里到处张贴着“全面封山”“禁烧柴火”“禁止电鱼”“保护环境”等这个那个命令。渐渐地,牛家岭越来越安静了,翡翠湾也越来越清澈了。
牛家岭山上的树木越来越多,学校里的孩子却越来越少。
爸爸妈妈成了越来越模糊的影子,我每天划着红月牙,滑行在宁静的翡翠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