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1)
刚掩上门,便听进屋后进传来声息。
“他娘的!前门人刚走,后门就有人进来了,天杀的!这鬼地方不能住了。”他气往上冲,门上门咒骂着向屋后冲。
冲出天井,便看到先前虚掩的后堂门是大开的,隐约可看到有人走动。先前在客厅所听到的声息,是开启后堂门所发出的。
门臼撒了松香粉,转动时声音不小。这是防险的手段之一。不论昼夜,陌生人启或闭上后堂门,所发生的声息有如警号,如果想要门启闭时没有声响发出,则在门臼内注些香油或菜油便可。
隐约的人影一间即逝,显然是发现他冲出天井了。
其实他暴躁地咒骂的声音,用意就是让里面的人听到的,装腔作势而已,并非真的气往上冲暴跳如雷。他这间小屋,本来就是吸引人的中心,经常有人进自探,用不着真的生气
尤其是镇抚司的人进出,他不能生气。那些密探可以进出王公大臣的府第,这是他们的特权,也是职责,只要一亮身分,公然搜查也理所当然。
他必须表现出“像”一个刚练了几天武的小霸王,冒火地急冲而入小堂屋。小堂屋比前厅小,动起手来施展不开,谁的力气大,谁就占便宜。
刚冲入堂屋,上面人向下飘降。他这间普通的平民住宅,上面不可能加建承尘,人躲在上面手搭横梁,飘下无声无息迎头扑落。
冲入时鼻中嗅到熟悉的香味,已运起护体的劲道倏然消散,止步旋身双手一张。
一声轻笑,飘下的人纵体入怀。
是扮成小伙子的欧阳慧。她穿的不再是儒衫,青衣小伙子俊秀出俗,像个书僮,喜悦地抱住了他,狂野近乎痴迷地索吻。
好不容易才中止激情的狂吻,欧阳慧依然不舍地抱住他不想放手。
“你这鬼样子扮跳墙的偷香贼,大白天好大的胆子。”他其实也舍不得放手,抱着一个热情如火的女人,感觉真好:“前面天地双杀星四个密探刚走……”
“我是跟在他们后面来的,绕到后门跳屋进来以免麻烦。”欧阳慧得意洋洋:“其实我才不怕他们呢!必要时打断他们的狗腿,哼!”
“他们两把刀联手攻击,威力是十分可怕的。在汉府的所有家将护卫中,能和他们放手一拚的人,还真找不出几个,你可不要小看他。在无人目击的地方,他们将毫不迟疑向你撒野,你可不要大意了。”
他扶欧阳慧在长凳落坐,继续说:“他们与平江土地那些人,尽管暗地里勾心斗角,仍然是狼狈为奸的搭档,都是些不择手段的货色。今后少往外跑,好吗?”
“不要耽心好吗?我会小心的,所以在用心揣摸化装术的奥秘。我扮书僮背了个大书囊,跳文余高的屋檐,辛苦得很呢,书囊好重。”欧阳慧眉飞色舞:“我练过挟卅斤沙袋纵跃,挟六十多斤真不容易呢!但我办到了,没踩破你家的屋瓦,好乐。”
“咦!你在说甚么?”他一头雾水。
“黄金,金叶子。”欧阳慧指指堂后:“放在你的卧房里,一千两,六十二斤半。”
“黄金?”
“那是你该得的。”欧阳慧说:“平江土地悬赏捉你的奖金是五千两银子,所以他必须付出赎罪。这些金叶子是他从苏州带来,准备让武当来的人,带回武当山卖给隆平侯部大人的,用来装饰神像宫观。这几年为了兴建武当山,神像、供品、匾额、法器等等,皆用黄金装饰,金叶子正好派上用场。市面黄金缺货,官府奉命搜购全部运往武当送交隆平侯,因此目下的市价,已从银四两换金一两,升至五两以上了。他没有银子,被迫用黄金相抵,折算为一千两。嘻嘻!武当来的人会气炸啦!”
金和银不是通货,也禁止使用,目下虽然银子半公开使用,但若是被抓住仍然罪名不轻。
永乐大帝重修武当山,供奉他朱家的家神,需用大量黄金装饰,大量搜购的结果,金价暴涨而且缺货。隆平侯郭琎带了卅万工匠丁夫,在武当山昼夜兴工,已经好几年了,大量金银从天下各地运往武当。在湖广一两金可换六两银子,比公定价格高一半以上。
永乐大帝雄心勃勃,北方三两年就来一次御驾北征;南方在安南用兵,三两年派一次宝船下西洋,而修武当山用卅万人丁。可想而知,国库空虚,税收不敷开销,结果是大量发行纸币大明宝钞,宝钞贬值是理所当然。
经济发展迅速,工业突飞猛进,商家资本形成集中,大商号一出手就是成千上万两货款进出,用制钱怎能应付?所以,使用金银是必然的现象,无法禁止。
庄号银票应运而生,不需将金银运来运去了,首先从四川开始流行,旋即在各大埠正式设局设庄。目下公营的宝泉局与宝源局,也在半公开地发行所谓“官会票”。会,等于日后的汇,但已是大清皇朝以后的事了,大明一代称会而不称汇。
一千两黄金,运至湖广可净赚一千两银子以上。
一千两银子,目下在京都近郊,可以买下三百亩以上的肥田,难怪武当要派人前来接运。
当然啦!皇帝修建武当,等于是替武当弟子建山门,平江土地不可能运黄金做买卖,他那在乎赚三五千两银子?
黄金的转运另有秘辛,内情如何,只有他和有关的人知道,数量可能甚多,被勒索了一千两,心疼在所难免。
俗谚中的黄金万两大富翁,指的就是平江土地的老爹沈万三。所以,日后的商户,把沈万三当成财神供奉,几乎完全取代了往昔传说中的财神赵公明。沈万三虽被充军抄了家,子孙仍有筹措黄金万两的能力。至于黄金从何而来,大概只有绝世人屠知道来路。
所有镇抚司的人,都知道黄金从何而来。绝世人屠只不过是主谋或共谋,知道得最清楚而已。
若要说这些黄金是绝世人屠的,也并无不可。
“老天爷!我要这么多黄金做甚么?”他拒绝接受:“有一天,千幻修罗查出内情,他一定会查出的,可能会去汉府找你,向你讨取这些黄金……”
“不管啦不管啦!到时候再说,届时汉府也付得起一千两黄金给他。”欧阳慧扭着小腰肢不依:“这是你应得的,你冒生死凶险换来的。”
“这……”
“那妖妇劫持我胁迫你,妄想要你助她们侦查千幻修罗的藏身处,你等于是替千幻修罗扬威,凭甚么找我讨回赎金?”
“小慧,你知道这些黄金,是修建武当的?”
“对。”
“也就是当今皇帝的。”
“皇上只管拨专款兴工,那会管筹款的臣下如何办理?更不会要一个罪犯家属负责筹款,你怎会扯上皇帝?扯得太远了吧!”
他的话用意是:这些黄金是你朱家的。
欧阳慧是鲁王的女儿,金枝玉叶的郡主身分,是朱家的子女。
武当山是朱家司命保护神的血食道场,皇帝正动用天下资财修建武当山,这些黄金当然是朱家的,有如窃取家中的资财。
他不便明说,无意揭开欧阳慧郡主的身分。
一旦揭开,他知道,这段情就必须结束了。当他知道欧阳慧的郡主身分时,便知道这段情不会有结果。
基本上与意识上,双方都是死仇大敌,明知不会有结果,却又难以割舍。
他应该把欧阳慧当成仇敌,但他不能。
弄假成真,他陷进感情的漩涡里了。
“恐怕你真弄不清自已在做些甚么事。”他叹了一口气:“就算我扯得太远吧!反正我也不关心结果。”
“你关心那些童女的事,是吗?”欧阳慧没发现他的神色变化,直性子有点大而化之:“放心啦!贺二爷亲自出马,去找宁国长公主。长公主勃然大怒,要贺二爷不要管,梅家管定了这件事。也只有长公主出面,才能吓阻锦衣卫包庇苏州镇抚分司的不法勾当。”
“官场方面的事,我一窍不通。”他必须硬着头皮撒谎:“你是汉府的皇亲国戚,足以应付裕如。这些黄金……”
“你一定要收下。”欧阳慧坚决地说。
“我暂时加以保管,日后千幻修罗如果到汉府讨取,叫他来找我。”
“不关你的事,我会和他理论。本来,我一到京都,便听说有关他的事,想和他见面较量较量,见了两次面,可惜都不曾正式打交道……”
“咦!你和他……”他心中一动,欲言又止。
“我对他在京都闹事并无成见,只是觉得闹得太过火了,想找他较量较量,看他到底有多少神通,敢在京都横行不想离开。”欧阳慧黠笑:“我想取代他呢!”
“你见过他?”他笑问。
“对。”欧阳慧回答得肯定坚决,不容怀疑。
“如何?”
“这……他没有甚么不得了啦!”欧阳慧脸一红:“我认为他比怨鬼强十倍,但我却栽在怨鬼手中。所以,武功修为的强弱,不是决胜的唯一条件。那妖妇太虚玄女,如果拚武功,她一定死!”
在太虚玄女手中栽得更惨,糊糊涂涂就成了俘虏。
“那妖妇不会和你拚武功。”他纠正欧阳慧的想法:“百战百胜,那是下策;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任何一个志在称雄道霸的人,都不是拍胸膛从千军万马中,杀出血路击溃十面埋伏的英雄,万一被杀那就英雄无望霸业成空。尤其是稍有根基时,更不会轻易地亲自挥刀舞剑涉险。我耽心平江土地不肯甘心,会不择手段找你查明底细,你不能再在外面到处乱跑了。”
“他敢?”
“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只要没有目击者,谁敢咬定是他所为?他也不会亲自动手对付你。我得设法赶他回苏州,免得他在京都造成牵涉到我的伤害。你这几天不要往城外跑,以免横生枝节。”
“我要和你在一起。”欧阳慧显得兴奋喜悦:“你地头热朋友多,精明机警;我武功了得,人脉深厚。你我在京都逍遥自在,可应付任何挑战,不论你做任何事,我都会在你身边摇旗呐喊助威……”
“你在编织你自己的美梦。”他打断欧阳慧的话:“你只站在自己的立场编梦,以你的身分地位编想像中的花式,却不知任何一根经线纬线稍有差错,花式变乱,编不出所希求的梦境。”
“季玉,你不要泼冷水,你这座小屋可蔽风雨,不怕雨雪冰霜……”
“这间鬼屋子吸引了所有的牛鬼蛇神,昼夜都不安全。你汉府派来警戒的几个人,在那些高手名家眼中,根本发挥不了警戒作用,发生情况必定自身难保。你最好发信号,叫你的人撤走。”
“咦!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我要进城找朋友,和我一起走好不好?”他技巧地提出邀请,其实是要避免欧阳慧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