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章 (3)
北面两三里大街两侧,是清凉门外的清江楼和鼓腹楼。名义上,金陵十六楼由教坊司经管,大东主就是当今皇帝。粉头歌妓,十之七八是罪臣们的妻女,永世不许她们翻身,死而后已。
其中有许多是洪武朝的贵戚功臣妻女,泰半已成了年老色衰的老娼婢,只等死了抬至清凉山下一埋了事。
有些进来时仅两三岁,目下是十六楼的当红歌舞妓;当然也有名门贵妇姿色欠佳,沦落为三等低级妓女。
永乐皇帝杀的臣下更多,大量补充十六楼的女人。那些罪名稍小的官吏妻女,可以免上雨花台刑场,不分老少,全往十六楼里送,让她们痛苦屈辱地过一生,其实她们本身无罪.龙颜大怒下报复之酷,惨绝人寰。
可是,天下间人人都想做官。
右面的食厅连三进,食客盈厅,酒菜香四溢,人声嘈杂。午膳时光,食客众多理所当然。
他看到不陌生的人,因此心中犯疑。
店伙恭顺地领了五位衣著光鲜的食客,正入厅往后进的雅座走。
看到背影,他便知道领先的两个人是何方神圣。在京都,他是真正的超级地头蛇,至少,他扮地方蛇鼠恰如其份。
如果成为众所瞩目的人物,活动范围是有限的。
京都天子脚下非同小可,惹人注目麻烦便多,治安人员多如牛毛,都是掌有生死大权的人物,被盯上了,随时都可能有横祸飞灾。
他是石城酒肆的常客。
石城酒肆并非高尚的酒店,顾客的品流复杂,以中下人士为主,高级的酒店酒楼多位於江东门附近。
“李三爷好!”认识他的店伙含笑上前招呼:“怎么一个人来?”
“城里的朋友片刻可到,替我留意。”他走向右面的食厅,向跟来的店伙说:“就是太平坊那几个人,喜欢喝徐沛高粱那几个。我要一间近边的小厢,不要让人打扰。”
“小的会张罗,放心啦!三爷。”
雅座有一半隔厢,他选在刚才那五位仁兄的隔邻,听说话的声浪,他知道五位仁兄位於何处,虽则有屏风隔住了视线。
屏风阻影不阻声,左右厢食客的动静可以了然,即使低声谈话,他也听得一清二楚。邻桌的五位仁兄,说话根本无意放低谈秘说密。
先后来了五个大汉,和他亲热地寒暄。
五个大汉一个比一个粗壮,全是胳膊上可以跑马,拳头上可以站人的货色,一看就知是城狐社鼠一类人物。
这五位朋友来自城内,可知定是城内的混字号人物。城狐社鼠的活动地盘,划分非常明确,混错码头捞过界,是引起流血事故的犯忌举动。
城内的人,不会出城兴风作浪,猎食的对象不同,城内城外手段各有千秋,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保持相互尊重的道义交情。除非涉及解决不了的难题,极少你刀我剑用三刀六眼摆平纠纷。
他和城内城外的牛鬼蛇神都有往来,而且维持良好的交情,原因是他不在混口食,不牵涉到争名夺利。
他是中小造船场的船材供应商小东主,对上门打抽丰的混世蛇鼠应付灵活,可以说他是被猎者而非猎食者,蛇鼠们争名夺利的事与他无关,就不至於引起纷争。
他为人四海,又不是可以大砍大榨的大财主,而且敢打敢拚,城内城外的牛鬼蛇神们,没有必要和他纠缠不清,惹火了他毫无好处,乐得保持不涉利益冲突的交情。
朋友间的聚会,多少会牵涉到一些有关的事务。这次聚会他是东道主,可知必定有事提出商洽。
“胡二哥,你对工部衙门熟悉,有件事想劳动你的大驾周全。”酒至半酣,他对那位怪眼似铜铃,膀阔腰圆的大汉说:“不管事成与否,兄弟当加厚谢。”
“哈哈!小李,这是甚么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厚谢甚么呀?”胡二哥嚎笑,拍了拍胸膛表示有担当:“包在我身上好了,工部内外,兄弟都有人办事,交代一声就是啦!甚么事?”
“年初,杨太监杨敏从西洋率舰队回京。”他不再客套,话上正题:“随舰队东返的附航商舶中,有一艘广州籍的游洋船,从新洲港载了一船紫檀,数百斤伽南香。在栖霞港被巡江船查获,解送新江关钞关没收。我已经查出,伽南香已被绝世人屠的死党,千户王谦指名索取吞没。紫檀不是造船的好材料,那玩意坚实沉重,磨擦过於急剧时,会起火烧毁,且价格不菲。
我有位客户,需造华丽的游船,系缆的将军柱、锚坛的地龙、起锚的云车、桨和橹的天地柱,皆指定用紫檀。诸位在工部和户部,都有兄弟走动,务请费心打听那船所载木料的下落。”
“咦!新江关在江东门外,就在江宁船行的附近。你的盛昌栈在新江关与龙江关之间,那艘船的木料,必定卸在三汊河镇的堆集场,你怎么向我们城里的人讨消息?你的人应该一清二楚呀!”胡二哥颇感诧异,因此指出问题所在。
“木料并没在堆集场卸下,所以说神秘失踪呀!如果是绝世人屠的人弄走,就不必劳动诸位了。王千户那狗杂种吞没了伽南香,说不定连木料也吞了呢!任何东西,到了绝世双屠、四大魔王、京都七狗八彪手中,任何人也休想染指索回了。”
绝世双屠,指历任十二年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和干了九年御史的盖世屠夫陈瑛。陈瑛几乎把建文朝的文武大臣杀光了,连永乐帝和皇太子也心惊,三年前才被永乐帝找机会宰掉了,双屠只剩下单屠。
四大魔王,指秦、晋、燕、周的四位王世子。其中的燕王子专指次子朱高煦。长子高炽应称为皇太子而非王世子。
这四个王世子,本来应该就藩封地,不准留在京师的,但因为他们的封地在边疆,皇帝恩准他们留京接受文武教育,结果把京师的人,整得鸡飞狗跳,当街杀人********,被称四大魔王;他们本来就是王。
七狗八彪,都是皇亲国戚的子弟,无恶不作的豪门不肖,京师人对这些人恨得咬牙切齿。
绝世人屠手下,另有死党叫十大刽子手,千户王谦便是十大刽子手之一。当然,他们不是亲自动刀的行刑手,仅意指他们是坑害人虐杀人的专家。
十大刽子手的官阶,上起卫指挥使,下讫大汉将军(侍卫),不是低阶的武臣,在绝世人屠的指挥下满手血腥。
新洲,在今越南归仁港。伽南香,是最名贵的虫酿木质香料,比檀香沉香贵数倍,是佛门弟子做念珠的上材。
太监郑和下西洋,仅是大明对外海军舰队最大的一支,另派有中小型舰队,活跃在东南海,也由太监领军。
太监杨敏这一支中型舰队,永乐十年出发,十二年回京,远及榜葛刺(印度、身毒、天竺)。另一由大监侯显领的舰队,两次航海皆到过此地。只是这些中小型舰队,比不上郑和的功业而已。海军向外发展,在洪武朝便已进行了。
“绝世人人的人,只要金银珍宝和美女。伽南香或许可以称奇珍,紫檀木就毫不稀罕了,不会是走狗王千户所为。他如果要,整船拿走,工部户部的大官小官,谁敢放一个屁?”胡二哥加以分析:“这样吧!我们替你查,有消息尽快告诉你。”
“那就谢啦!”他突然放低声音,伸大拇指点向邻座,隔著屏风,邻座的语声仍可听清:
“奇怪,那两个杀星,怎么可能在京里出现的?”
五位客人这才留意邻座的声息,不约而同侧耳倾听。
“哦!天地两杀星。”胡二哥压低嗓门:“大概你出门月余,回来没几天,不知道都城的动静,所以觉得奇怪,你可得放勤快些了。”
“他们不是在北京吗?”他不得不承认消息不灵通。
“御驾亲征的车驾快要回来啦!他们是先返京的领头人员。”
永乐帝第二次北伐,是去年底离京的,怎么可能就回来了?也可能战事顺利,提前班师了。大军出京都至北京,来回一趟需半年以上。
“哦!这是说,绝世人屠快要回来啦!咱们京都的人又要遭殃了。”他摇头苦笑。
“那是当然的事,雨花台又要天天有人死了。”
绝世人屠纪纲是锦衣卫指挥使,皇帝出征,当然在皇帝身边,保护皇帝的安全。但一旦班师,锦衣卫一部分人先赶回京都,并非不可能的事,可以先整顿皇城的警备。
“呵呵!好在咱们这些人,绝世人屠的刽子手,不屑在咱们身上费工夫。”他替众人轮番斟酒:“反正与咱们无关,事不关己不劳心。胡二哥,听说你在南市楼旁的曲院有相好,找个好日子聚一聚,我出钱你作东,怎样?我把讴歌楼的马王仙陈小丽几姐妹邀去,在弄月画舫热闹两三天,如何?”
南市楼在聚宝门内秦淮河旁,讴歌楼就在石城门外大街。
十六楼是官营教坊,曲院是私营妓馆,真正技艺超群的歌舞妓,十之七八出身於曲院,真正代表秦淮风月的艳姬,大多数是曲院的人。
“好哇!”胡二哥当然高兴,作东而有人出钱,妙极了:“只是你的事还没著手,那能就要你破费?这样吧!等有了眉目,再谈聚会的事好不好?”
“一言为定。”他乾了一杯酒,话锋一转:“最近好像没发现剧盗千幻修罗出没,可曾听到有关这剧盗的消息?你那些奔走於镇抚司衙门的朋友,手上多少沾了鲜血,经手不少不义之财,可别让这些朋友连累了。”
“朋友嘛!越多越好,那能保证朋友都是圣人大好人?总不能因朋友不乾净就断绝往来呀!”胡二哥叹了一口气:“你我都有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朋友多的好处是多些照应。千幻修罗不会找小妖小怪,我也不会做丧心病狂的事,放心啦!”
“该说最近没发现千幻修罗出没?”那位叫沉图的大汉说:“半月前春雨绵绵,这剧盗曾午夜出现在晋王世子府,重创三名护卫,劫走十件稀世珍宝。晋王府不敢声张,所以消息并没广为流传。”
“京都这几年来,先后共出现了七个神出鬼没的剧盗,闹得满城风雨,贵戚名豪睡不安枕。”另一位姓杨的大汉说:“千幻修罗是第七个,也是最神秘最厉害的一个。绝世人屠出动了锦衣卫的全部精锐,出动巳解散的飞龙秘谍天兵天将,这三年来花掉近百万金银,网罗无数江湖超等牛鬼蛇神,不但在京都穷搜,也在外地府州布网张罗,迄今毫无所获,仍在捕风捉影白费工夫。希望这剧盗做案做腻了,不要再在京都闹事啦!”
“去你的!关你甚么事?”胡二哥撇撇嘴:“咱们这些小蛇鼠,家里面那有地方存放金银珍宝,用得着怕威震天下的大剧盗光顾,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不谈这些无谓的事,咱喝酒。”
“来豁拳,轮流打通关。”叫沉图的人用大杯斟酒:“我当先,打旗儿的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