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2)
骑士一挥手,掉头便走,迈步出了路面,悠闲地走向坐骑,毫不介意身後五个虎视眈眈的强敌,以背向敌毫无警觉。
五个人早就暗中打手式示意,互相可用一般的江湖手语交谈。
老道的左手,悄然缓缓向上提。
淡芒一闪即至,然后厉啸声隐隐破空。
老道的道冠,突然往下掉,道髻也突然散了,苍色的头发披散而下,像个披头散发的厉鬼。
“我在五丈外,就可以杀死你们。”骑士一手牵住缰绳,面向众人沉声说:“不会有下次,记住了。老道劳驾,拾我的暗器完壁归赵。”
相距约三丈出头,这一击奇准无比。如果存心致人于死地,老道绝难活命。
五个人大骇,目定口呆。
老道脸色灰败,倒抽了一口凉气,用战抖的双手,一面挽髻一面远出二丈外,捡拾斜插在路肩的暗器,暗器距骑士发射的地方,已在六丈以上了。
拾起暗器,老道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那是一端轻一端重的双锋三棱刺,也有人称双锋三棱针。三棱有定向作用,双锋两端皆可伤人,不需用定向穗。
这枚刺长仅四寸,一指粗,重甸甸地沉重锋利,重量有二两以上,劲道如果够,三丈内可破内家气功,穿壁贯甲轻而易举。
老道手中有一把小飞剑,威力比双锋三棱刺差远了。
“还给你!”老道在折回约两丈左右,沉暍震耳将刺抖手壁还,芒影一闪即至,速度惊人。
骑士不闪不避,手一抄芒影消失无踪。
“你该与飞剑同发的,机会错过了。”骑士淡淡一笑,扳鞍上马:“虚云老和尚已练成金刚禅功,火候精纯。你五个人可乘他拜佛念经时,出其不意用暗器和他赌命,问题是,这机会只有万分之一。万分之一的机会和他赌命,其蠢如猪。大概咱们不可能再见了,我要走啦!”
蹄声得得,转过山脚便消失在林影内。
这条古径向西伸。向东,经霍山镇至舒城县和庐州府城。向西,在黑石渡镇分途,右走紫花埠镇出河南;左走潜山至湖广,古道羊肠,平时罕见有外地旅客行走,走上老半天不见人踪。
沿途的村落也少得可怜,只有一些收购药村土产的小商旅走动,山区养活不了多少人,繁荣不起来。
踏入霍山镇,很难令人相信,这里曾经是建了国(潜国)、州(霍州)、县(武昌、霍山)的大埠,到宋朝便降为镇(开宝四年)了。直至七十七年後(宏治二年),人口增多才又恢复县治,称霍山县。
镇市的范围其实相当大,四条大街加上三四十条小巷,四五百户人家,街道显得参差杂乱无章,没具有城市的型态。
店铺集中在几条大街上,倒还具有市镇的规模。
西大街居然有三四家客店,最大的悦来老店设备还不差,专门接待从各地来朝霍山的游客。
霍山庙也称南岳祠,就位于霍山顶上,要进香得爬上老半天。
骑士在悦来老店投宿,未牌时分落店颇不平常,因此柜台的掌柜在登录旅客流水簿时,显得特别留心以免出差错,怕接待了来路不明旅客受罚。
路引发自京师应天府宁县本籍,是真是假却就难以分辨了。
记载有详细资料,各栏记载的是:姓名本籍:李三郎李季玉,京师顺天府江湖县江东门人氏,廿三岁,脸型……身分行业:船场执事,工户……事由限境:至六安州选购木材,为期三月,起讫年月日……
旅客流水簿登录,仅登录姓名李季玉。在官府的户口黄册中,才另行登录李三郎。三郎,是他的平民身分阶级等第。平民分五等阶级,贵贱分明限制极严。
五等是秀、官、郎、畸、哥,每等又分五级。最高是秀。官不是做官的官,只是第二等的名称。郎,是第三等,三,是该等的第****。
有些人乾脆一生下来便认了命,把阶级做名,不再另行取名,以免麻烦,因此有些人名叫大官三官,二哥三哥,大郎二郎,平常得很。
二进上房的设备,当然不可能和京师比,京都的三流旅舍单间,也比这里的一流上房高级。
一床、一桌、一凳,筒简单单,洗漱上厕都得自己到水井和公共毛坑,一切都得自己来。
食厅供应粗茶淡饭,想大鱼大肉得上街进食店张罗。
洗漱毕,他留意客院的动静。
六间上房门窗紧闭,除了偶或有店伙经过之外,无声无息没有旅客安顿,大概天色尚早,不是落店的时光。
但他本能地感觉出,对面的玄字黄字两间上房,好像有旅客居住,虽则门窗紧闭。
原因很简单,紧闭的房门,外面没加锁。
与他无关,他并没放在心上。
在街上逛了一圈,居然没发现巡检司衙门。
霍山镇是大镇,是进出湖广河南的古道,位于山区外缘,治安不可能良好,本来就有不少毛贼,在潜山地区出没。按理,这里应该设有巡检司衙门。
难怪七煞妖巫那些人往这里跑,这里没有正式的治安人员跟监盘查。
其实,他根本不明白那五个人,来找潜台寺死了的了果住持目的何在,仅凭猜测认为那些人意在逃灾避祸,或者建立隐身秘窟。
大事精明小事糊涂,不怎么介意身外小是非的人,通常会犯下这种自以为是的毛病;他就是这种小事糊涂的人。
事不关己不劳心,旅店是否有旅客不关他的事,旅客闭门休息,平常得很。
在街上食店晚膳返店,已是掌灯时分。
上房客院仍然没有旅客投宿,跨院的大统铺,也住了卅余名旅客,全店显得冷冷清清,夜间上房客院更是暗沉沉,院廊下仅悬了一盏照明灯,很可能是为了他而点的。
所料不差,两间客房有灯光。
店伙领他到达客房门外,替他启锁,用手提灯笼内的蜡烛,点亮了菜油灯。
“稍後再替客官送茶来。在街上吃过了没有?晚膳小的可以送来。”店伙恭敬地问。
“吃过了,送茶来便可。”他脱下外衣,露出落店後改系在衣内的皮护腰:“今晚贵店好像没有几个旅客,清闲得很呢!”
“春游期已过,又下了好些日子的雨,游客甚少,生意不好做啦!”店伙盯著他那怪异的皮护腰,眼中有警戒的神色:“客官明天要到六安州?”
“不一定,进山买木材要便宜些。”店伙当然知道他的来历,也当然存疑,他的打扮不像木材商人,难怪店伙眼中有警戒神情:“哦!对面客房住了些甚么人?好像毫无动静呢!
你们得留意些,免出意外。”
“是一位姓周的老头,带了两个儿子,从无为州来,要进潜山投亲。来了三天啦!老头子落店便受了风寒,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三口子急得要死要活,好像景况不怎么好,出门碰上病那就糟糕,盘缠告罄那就更不妙,只有求老天爷保佑啦!”店伙说完,顺手出店带上门走了。
院子并不大,光度幽暗,夜间人静,两人的对话声浪不算小,对面客房即使门窗紧闭,稍一留心便可听清字句,声浪必定可以传入房中。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听了个字字入耳,毫无困难。
客店是传播流言的地方,打听各方琐事平常得很,两人的谈话不涉及造谣是非,应该不会发生纠纷。
店伙送来一壶六安茶,便不再前来招呼了。
他喝了两杯茶,取了洗漱用具直奔院角的水井。
本来可以用木桶,盛了水在房中沐浴洗漱的,但大多数旅客除了在公用浴室沐浴之外,洗漱通常就在水井边进行。乡镇的简陋旅店,很少有高贵的旅客投宿,设备差理所当然,没有人会少见多怪的。
如果有女眷,当然不会在水井旁出现。
到了水井旁,刚取过打水桶,他突然重新将桶放下,身形似电一闪即逝。
虚掩的房门,传出普通人不可能听到的轻微声息,但他听到了。
一个中等身材的黑影,正在他房中自床下拖出放在床底的马包,另一手抓住枕旁的百宝囊。
那把型式古朴的宽锋剑,放在枕旁内侧。
“没有甚么好偷的,值钱的东西在我的荷包内。”他堵在房门口,像把关的天神。
床口的人吃了一惊,倏然转身拉开马步。
是一个脸色不健康、黄褐有病容、五短身材的人,乱头发挽了一个懒人髻,宽大破旧的褐衫,泛灰的长裤,脚上居然是一双直筒子半统布靴,有点像侩鞋,是唯一稍像样的物件。
菜油灯光线有限,这人的轮廓模糊,一双眼睛似乎幻现黝黑的幽光,像是鬼物。
“你是对面客房的旅客。”他平静地说:“店伙说你们落店已经三天,令尊生病,盘缠将罄,所以偷窃济急。看你的身手,偷窃未免委屈了你。喂!真需要救急吗?开口啦!不要不好意思,我不是小气鬼。”
这人狠狠地打量他,扭头看看那把古剑,最後目光仍然落在他身上,默不作声似在思索该如何突围出困,也像在思量他的话中诚意。
“如果你不便说,我也不便勉强。百宝囊里有廿吊钱,你掏出来好了。”他让至门旁从怀袋中掏出一卷宝钞扬了扬:“宝钞不值钱,一贯只能换廿五六文钱,这有廿二贯,仍可派小用场,至少两贯可以抵一天房钱,都送给你啦!”
那年头物价相当便宜,可是,宝钞却通货膨胀,一贯面值(一贯等于一千文,称十吊,原始值是一两银子)的宝钞,只能当廿五至廿八文行使。
钱文成了主要通货,严禁使用金银,早些年使用金银会被杀头,目下是禁闭枷号,也禁止以物易物。结果钱文升值,宝钞贬值了三十倍,仍在天天贬,私用银子禁不胜禁。
这种三流旅舍的单间,住一夜廿文钱尽够了。
金子目下更贵,本来四两银换一两金,私下兑换金一两换银七两半,银一两可换钱一千三百文。买一斤肉,三文钱而已,用宝钞则需小额宝钞一百文。宝钞有六种:一贯、五百文、四百、三百、两百、一百。
二十吊钱,重量将近七斤半,真够提的,可以算是财主了。
那人怎敢相信他的话?天下那有糊糊涂涂扮送财童子的大好人?
他将一大卷宝钞抛出。
那人伸手一抄,有如笔筒粗的一卷宝钞反向他飞射,居然不曾因高速而散开,翻腾呼啸著向他迸射,劲道极为猛烈。
宝钞每张长一尺,宽六寸,桑皮纸所印制。廿二张卷成六寸宽的圆筒,体积可观,用内力掷击,挨上一下那就灾情惨重。
他本能地伸手抓住,只感到手上一震。
“你出来。”他恼火地叫,一跳便到了院子里。
人影如虚似幻,如影附形衔尾跟到,小鬼拍门一掌吐出,攻他的胸口。
他反手急抄,擒龙手刁脉门。
那人闪电似的收招,向侧挫倒,扭倒时一脚斜飞,来一记快速绝伦的扫堂腿取下盘。
搭上手便是令人目眩的快攻,那人身材比他矮一个头,有如小鬼搏金刚,竟然敢用贴身快攻相搏,可知必有所恃。
事实上确也非常了得,拳打脚踢有若狂风暴雨,手脚接触的打击声像珠走王盘,看谁的要害先被击中,短期间他真摆平不了这条滑溜的泥鳅。
双方似乎有志一同,没用内家真力攻击。
终于传出一声怪响,人影中分,他退了两步,那人斜冲出丈外。
“等一等。”他伸掌阻止对方扑上,呼出一口长气,“你这招摘星换斗与众不同,用扣而非斜捞。我听说过这种手法,你的师门长辈是谁?”
“你……”那人大概右肘挨了一击,揉动著肘部,说话含含糊糊。
“你小小年纪,做小偷不嫌太小了吗?做小偷不光彩,所以不敢露底。”他用上了激将法。
“我不是小偷。”那人怪叫。
“是贼,没错,贼。”
“咦!你好像真是不相关的人。”
“甚么不相关的人?”
“中都城外凤阳城的王员外及那些妖魔鬼怪。”
朱洪武在建造南京城之外,在凤阳老家建了天下第二大城,叫中都,其实仅建了一部分城门与城墙。
城内安置皇亲国戚,城外安置强迫迁来实都的江南十四万富户。京师也移了十万户,利用这些富豪********。
目下的永乐大帝,正派人营建北京皇城,建了十二年还没完工,但已将各地的十万户富豪,与廿万平民工匠,安置在北京了。
“已退职好几年的工部员外郎王承先?”他是京师人,对京师的一些重要事故有相当程度的了解,“难怪,那混蛋贪污营私舞弊,积财千万。而且,是与绝世人屠狼狈为奸的同谋犯,打手护院养了一大群,保护他所弄到的千万家财。”
“就是他。”那人说。
“怎么一回事?你们惹了他?”
“这……不告诉你。”
“好,等我打得你成了鼻涕虫,你就会乖乖吐实了。小偷挨揍,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们放手一搏,谁怕谁呀?”那人嗓音一变,大概一再被指是小偷,冒火啦!不自觉地用上了原嗓门。
“咦!你是个小女孩。”他一怔,摇头苦笑。
“那又怎样?”
“不怎样,算了算了。你真不需要帮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