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黄家井街王家大宅气氛紧张,穿制服的官兵与便衣秘探进进出出。
街坊左近的市民,则家家闭户以免惹来麻烦,过往的市民则埋头匆匆而过,有些人则宁可绕小巷而走,大街似乎变成戒严区,市民们看到锦衣卫的官兵,比见到鬼还要害怕,碰上了宁可绕道回避。
调查人员你来我往,每一单位的人员都有自己的看法,很难肯定昨晚杀人劫财的千幻修罗是真是假,也难以一致认同是男是女。
丧事不在大宅办理,死了多少人,外人无从得悉,反正也没有人会浪费时间去打听这种事。
看不出特殊的异动,李季玉打消了留心察看的念头,也不需冒险混进去打听,事实上混入并非易事,不办丧事,就没有闲杂人等进出。
出三山门西行,没在春华院逗留,瞥了暂时关门的淡粉楼一眼,看不出有甚么异状。
教坊区上午照例门户虚掩休息,所有的曲院也不开门,当然看不出异状。
唯一不同往昔的是,淡粉楼有几个治安人员看守,但毫不起劲懒洋洋,似乎昨晚的事无关紧要。
他却发觉异状,有人盯他的梢。
他不怕有人盯梢,泰然自若走上了江东门大街。
关门外至江东门都是闹市,叫江东门大街。大街两侧的小街巷,私营的秦楼楚馆甚多,半开门的下等娼寮也充斥其间。
他无意摆脱盯梢的人,泰然自若像在逛街。
这是他返家必走的道路,家就在江东门大街的一条小巷内,出小巷西行三五十步,便是他的盛昌栈号。如果他摆脱盯梢的人,便表示他心虚不回家了。
这条大街直抵中新河,河滨北面下游,便是新江关。
从上游来的客货船,不驶经大江,而从大胜关驶入新河,避免风涛之险,旅客在这里抵埠入城。新江关以北,便是龙江关各私营船场所在地。
一面走,一面思索所看到的情势,颇感狐疑。
淡粉楼毫无异状,仅有几个江宁县的便服捕快走动。
按往昔教坊发生嫖客闹事的光景估计,至少该有教坊司的人员出面善后,出了命案,必定封闭严加调查十天半月。
教坊司的执事人员隶属礼部,那可是中央级的单位,那用得著小小的江宁县,派几个捕快处理?
江宁县的治安人员,十之八九他认识,江东门附近属江宁县,县的捕快只能管一些鸡毛蒜皮小纠纷。
王千户那些镇抚司的人,却向济阳侯府的大小姐兴师问罪,是不是本末倒置了?其中有何阴谋?
阴谋与他无关,陷害贵戚名豪与名臣勋员,是锦衣卫的惯技与恶毒的勾当,平常得很。早些年,绝世双屠联手,硬把名动天下,出身连中三元的解学士解缙拉下马。看光景,镇抚司打算向济阳侯开刀了,文武通吃。
那也与他无关。可是,他涉入符大小姐的事,目击天地双杀星引起冲突的经过。
知道有人盯梢,他的警觉心促使他处处留心意外发生。
后面,盯梢的人近身了。
他想:好家伙,迫不及待呢!
两名大汉急走两步,左右一夹,两臂弯便被架住了,挽挟的力道极为强劲。
“到小街后说话,不许声张。”右面挟住他的大汉凶狠的嗓音低沉震耳:“不听话,先把你揍得半死。走!”
“咦!你……你们……”他的神情惊惶失措。
平民百姓碰上强梁,就是这副德行。
“闭嘴!”
不由分说,连拖带拉夹住他向右折入小街。
小街末端百十步外,就是杨柳依依、花木扶疏的莫愁湖南岸。那是中山王府的产业,湖滨里内不许有民居,但允许民众在湖滨游玩。
两三里湖滨建有亭台花榭,是市民郊游的好去处,春日桃红柳绿,游人如鲫。
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但也颇感惊讶!
这些人好厉害,竟然化不可能为可能找上了他。
右面挟持他的中年大汉,是在金川门外,跟在天地双杀星后面的两大汉之一,定然是双杀星的心腹死党,很可能曾经荣任侍卫大汉将军,武功非同小可,难怪手上的劲道强劲。
后面,陆续有人跟来。
江东门附近,认识他的人并不少。扮甚么就得像甚么,目下他不可扮真正的弱者,江东门龙江关新江关的蛇鼠,大多数好汉对他怀有五七分敬意。
一挺胸膛,他大踏步任由两大汉挟著走,不再惊惶失措,流露出混世好汉的气概。
湖滨游人甚多,三人在一座小亭止步,一些胆小的游客,惶然出亭走避,胆大的人,则在附近好奇地旁观。
两大汉把他按在石桌旁的石凳坐下,一左一右落坐有效地控制他。
“我认识你。”中年大汉冷冷一笑,一双凶光四射的怪眼逼视著他,紧吸住他的眼神,一眨不眨。
“哦!我……我对阁下也感到眼熟。”他眼中有疑云,也盯著对方的面孔看来看去:“只是……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我的朋友很多,你……请教两位尊姓?”
“早几天,在金川门外。”
“哎呀!想起来了。”他像是猛然想起那天的事:“你们有四位大爷,与三个女人……”
“你那时是旁观者之一。”
“是的,我恰好经过,一时好奇……”
“你好像住在这一带,出现在金川门外,未糜嘬得太远了吧?你去金川门干甚么?”
“哦!我在江东门外船场有份差事,到金川门外的船场找同行洽商船务。那一带的船场承建小船艇,彼此有生意上往来。本来是乘代步舟往返的,因为进城办事,顺便走一趟。两位爷台找我……”
“好像你与那三个女人同路,把你以后所见到的事好好从实道来。”大汉一直不让他把话说完,也表示不想听无关紧要的废话。
“是这样的。她们的马跑得很慢,但我仍然跟不上,到了北崮山南坡,我便不容易看到她们了,只看到一个老村夫,从路右的林子里钻出来,跟在她们后面,以后,便再也见不到 她们了。”
“真的?”
“任何事也与我无关,我是实话实说呀!不过……不过……”
“不过甚么?”大汉沉声追问。
“那个又老又穷,点着打狗棍的村夫……”
“我知道,那老汉也是旁观者之一……咦!你说那老汉是从路旁的树林钻出的?”
“是呀!他是……是……”
“是甚么?”
“我有朋友知道这个老妖魔。”
“老妖魔?”大汉眼神一动。
“那老妖魔在幕府山一带山边江畔,专做劫财劫色的勾当,已经活动了一段时日。本城的好汉,对这老妖魔不算陌生,好像姓冯,他那根外表像竹子的打狗棍,其实是青铜铸制的,厉害得很呢!”
“原来是这个老混蛋,怨鬼冯翔。”大汉自言自语:“一定是小泼妇的保镖,难怪敢撒野。”
“你说甚么?”他故意假装听力不灵光,没听清对方喃喃自语的话意。
“你能知道这个老鬼的底细,证明你不是一个安份守己的人,混得很有成就,我们正用得著你这种人才。把你的姓名住处告诉我,我会派人找你。”
“别抬举我啦!我可是安分守己有正当行业的人。我不懂甚么叫混,只不过朋友交得多些而已。请不要找我,我的活计忙得很……”
“甚么?你敢拒绝?”中年大汉冒火地拍凳而起。
“我有我的生计……”
中年大汉一把揪住他的襟领,哼了一声,手一抖,把他提起、摔出。
那天在金川门外,天地双杀星四个人,虽然穿了便装但佩的却是绣春刀。这种刀,京都人士都知道代表甚么身分。
锦衣卫将爷提出的要求,平民百姓谁敢吃了豹子心老虎胆拒绝反抗?那天在城门口大道上,他们就敢公然挥刀向符大小姐行凶。
砰一声响,他被摔出丈外,背部着地滚了半匝,中年大汉手上的劲道可怕极了。
他一蹦而起,撒腿便跑。
第二名大汉一闪即至,大手一伸抓住的背领。
一声怒吼,他旋身回头反扑,铁拳乱飞,居然有章有法,一阵暴响,他在大汉的胸腹连捣十余拳,速度像狂风暴雨,力道也不轻,紧迫贴身攻击可圈可点。
大汉居然有点手忙脚乱,仅封住四五拳,退了五六步,而且没抓住回敬的机会,虽然对落在胸腹的快拳毫不介太息。
最后封住他的右小臂,把他震出斜冲丈外,总算摆脱他的纠缠,拉开安全距离。
“咦!你这混蛋手脚真快。”大汉大感脸上无光,也大感诧异:“我要把你打得半死,弄到天牢快活。”
“甚么?天牢?”他大惊失色,惊恐的神情装得极为神似,转身便跑,奔出亭外草地。
跑不了,中年大汉已先一步堵住他的进路。
“跟我当差,不然剥你的皮。”中年大汉伸出大手,盯著他怪笑。
退不了,身后第二名大汉近身了。
右首丈外,幻现一个长衫飘飘虬髯如戟,像貌极为威猛的中年人,手中居然有一把尺二长的怪摺扇,扇骨像是牛角制的,黑褐色有淡白纹路。
“康福,你要干甚么?掳人为奴?”中年人沉叱,怪眼中冷电湛湛:“你知道这是甚么地方?哼!”
这里是中山王徐家的产业,市民休闲游玩的地方。
“这……贺二爷,不……不关你的事。”中年大汉看清了来人,凶焰尽消,但口气仍然强硬。
“是吗?好,我去见魏国公看他怎么说。”贺二爷冷冷一笑:“但最好把你们一起带去。”
徐达死后才封中山王,本爵仍是魏国公,子孙世袭的是公爵而非王爵,但京都人士一直就以中山王称呼徐家的继承人,以表示尊敬。
目下的魏国公徐钦,是徐家的第三代继承人。
袭爵后的第四年(永乐九年),与四位功臣贵勋在京都横行不法,被永乐帝下诏勒令四个不肖子孙,各自回家幽禁闭门读书。
徐家的府第在莫愁湖,圣旨虽然说幽禁读书,其实是自由的,只不过不再出现在城中的中山王府而已,在官场交际上,他也被禁止参予。
除了皇帝,没有人撼动得了徐家的人。
永乐帝是徐钦的大姑丈,徐家不但是功臣,而且是名实相符的国戚,锦衣卫也不敢在徐家的子弟面前充人样。
要被弄进中山王府,想出来可就难了。
徐钦与几位公侯世袭子侄,一度曾称霸京都,性情凶暴怪僻,但颇有正义感。在王府的风景区撒野,肯定会惹得王爷火冒三千丈,府中的家将家丁也不会甘休。
“贺二爷,何必呢!”中年大汉康福口气不再强硬:“我只想网罗这种有些本事的混世蛇鼠,替官家办事而已。这人其实并无大用,任眼线或可胜任,平时他跪下来求我们录用,我们也不屑理会呢!告辞。”
“哼!”贺二爷抬手送客。
康福的目光,落在出现在亭中的一位书生身上,眼中有疑云,离去时多次回头向书生注目。
是一位真正的书生,因为除了穿的青儒衫之外,头上也戴了儒巾,只有在府学或国子监就学的士子,才配穿戴这种儒衫儒巾。
看年纪,似乎不像士子,十六或十七八少年郎,怎配入府学或国子监?玉面朱唇风流俊逸,很可能是贵戚名豪的纨绔子弟。
书生背著手,站在亭栏后注视著打交道的人微笑,目光在李季玉身上停留次数多,似乎对打架颇有兴趣。学舍中学员必须练弓马刀枪,文武全才,所以如果看到士子们掳衣打架争意气,不足为奇。
赶走了两大汉,贺二爷向书生打手式。
“试试他,贺叔。”书生含笑说。
“好。”贺二爷也含笑应陪,踏进一步一扇斜挥,敲李季玉的右臂,速度快得难见实影,劲道似乎有限,仅速度快而已,信手挥敲轻描淡写。
一声惊叫,李季玉斜退八尺,右手抬不起来了,不等马步稳下,猛然冲上左拳待发,像激怒中拚命,要争回一口气。
贺二爷淡淡一笑,摺扇前伸等候他冲上,如果挡不开扇,休想冲入挥拳攻击。
他在扇前仰面下挫,双脚前滑,出其不意绞住了贺二爷的右脚,身躯躺下急滚。
贺二爷一惊,倒纵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