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后,杰基得了癌症离开了人世,他一直精心看护的花园最终变得荒草丛生。后来我去了一所美国知名大学的毕业典礼上发表演讲,演讲结束后,我和许多学校院长和贵宾一起走回了校长办公室,就在那里,有一位知名的政客走上前来,向我伸出手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特别喜欢你刚才的演讲。”眼前这位政客,我已经不单单是和他政见不一致了,我厌恶他,憎恨他,我和朋友们经常会拿他开玩笑,如果你不知道我们说的是谁,你听到我们的评论后一定会觉得他是个恶魔。说起他来,我们就会唾沫横飞,因为我们厌恶他,厌恶他所在的那个党,以及他党内那些和他狼狈为奸的狐朋狗友。
我事先并不知道他那天也会出现在这样的场合,我一转身,他就出现了,我们都穿着宽松肥大的学位服,像两个巫师一样。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特别喜欢你刚才的演讲。”他告诉我。然后呢,我把他痛骂一顿吗?或者朝着他的脸淬一口吐沫,然后转身离开?
我当然没有,在场的所有人都在注视着我们,我抬起头望着他说:“噢,谢谢你。”由于他当时已经伸出了手,所以我和他握了手,就好像杰基刚刚获释回来时我和他握手那样。
毕业典礼结束以后,我把这个故事描述给休听。“不过我一点儿都不热情,虽然我说了‘噢’,还说了‘谢谢你’,不过真正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是假装的,我并不是真心地想感谢他。”
“好吧,”休说,“我想你的情绪已经写在脸上了,他看到了。”
如果这个政客是我的邻居的话,我可能就面无表情地走开了,这是我用来表达厌恶情绪的方式。但是杰基就不同了,他脑袋里有个金属片,如果在他的太阳穴那里放一块吸铁石的话,吸铁石都不会掉下来,这让人对他心生怜悯而不是气愤,至少我是这样。我没专门从他家门前经过去看望他,但也没有故意地绕开他的小房子走。如果他正在院子里,和我打了招呼,我也会和他说两句“是啊,今天天气真好!”或者任何临时想起来的寒暄话。经过这样的你来我往,打个招呼,挥挥手,夏天渐渐地过去了,杰基就把我视为他的好朋友了。有一天下午,他邀请我过去参观他门前种的番茄。
“噢,”我从家里探出头来观望了一下四周,发现没有邻居看我们,于是我打开家门,对他说,“好啊,当然可以。”
在他离开的这几年里,杰基的头发从棕色变成了灰白色,他的眼睛扁平,眼眶更加深陷,走起路来却不像以前那样一瘸一拐了。似乎在监狱里他做过臀部手术,现在走路的姿势已经比动手术之前好多了。“嘿,”他指着自己身后敞开的屋门对我说,“你愿不愿意进来看看我的X光片?”
就像我后来告诉休的那样:“你会对着一个人说‘不,我不想看到你身体内部结构的照片’吗?当然不会,你怎么说得出口呢?”
小房子里面的装饰比我想象的要温馨许多。他厨房里的很多装饰在其他邻居家里也可以见到,有印着小猫图片可以用作明信片的月历;挂在墙上的铜质平底锅,其实是个钟表;还有一些纪念品,是将盐和胡椒粉混合起来的容器,做成了城堡、农夫和木鞋的形状。房间很紧凑也很整洁,散发着一种哈密瓜香型餐具洗洁精的味道。站在厨房里,就可以看到卧室、梳妆台上整齐地摆放着一排药瓶。屋里还有小收音机、小电视机、小躺椅,就好像神话中侏儒的小屋。
杰基的X光片和浴室的防滑垫一样大,他先洗了手,擦干后才把它们分别从一个个信封中拿出来,一一展示给我看。如果别人递给我的是自己妻子或孩子们的照片的话,我还知道如何适当地称赞:“真漂亮啊!”或者是“和你长得真像!”或者“多么漂亮的眼睛啊!”“多么迷人的笑容啊!”但这个臀部手术的X光片对于我来说是个挑战,我犹豫了半天,不知道是说“我喜欢上面的别针”,还是只惊讶地叫一声“哇哦”。大概看到第五张光片时,我透过光片上透明的地方,看到了前面的院子,再往前就看到了马路对面的山峰,有个邻居正在那里放羊。那些羊刚刚剪过毛,奇怪的是,在我视线范围内的那几只羊似乎都意识到了自己看起来有多么矮胖,多么柔弱。
“我得走了。”我说,就像全世界的好邻居们那样,杰基说:“再待一会儿吧,为什么要走呢?我正想去冲些咖啡给你喝呢!”
几个星期之后,杰基又过来邀请我去参观政府为他颁发的身份证。“噢,其实我不太好意思去打扰你。”我说。
“一点儿也不打扰。”他说,两分钟后,我就坐在了他厨房的桌子旁边。他那张身份证放在一个闪亮的塑料卡包里面,只有小姑娘才会用的那种卡包,卡包的图案是一群友好的七星瓢虫在为一只卡通小马编鬃毛。
我记得当时我是这么说的:“哦,好的。”杰基打开卡包,从里面拿出了身份证,是一张硬纸片,上面有个金属环把一张一寸彩色照片固定在了上面。就像看他的X光片一样,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上面印着他的生日、身高和眼睛的颜色。很明显,他为什么东西感到很自豪,但我却不知道是什么。
“快看!”他说,“就在这里,快看!”他指着纸片的角落告诉我。我看到政府已经将他划分为“高级伤残人士”了。“高级”这个词我还真没见到过,不过“伤残”这个词我却很熟悉,因为在巴黎乘坐公交车时可以经常看到这样的标语:“老人以及战争中因伤致残人士专座”。这个词语听起来比“受伤”和“残疾”要严重得多,所以我可以想象,如果在美国的公交车上也使用这样的标语,那么我们志愿军的数量至少会减少一半。
杰基作为一名高级伤残人士,可以享受火车票打折的优惠。“以前因为脑袋中的金属片,我坐火车只能打半价。不过现在我屁股做过手术之后,就可以享受二五折优惠了。”他告诉我,“和我同行的人也是,都可以享受二五折!”
我把他的身份证递给他后说:“这可真能省不少钱呢!”
“你知道吗?”他接着说,“我们什么时候可以一起出去旅行啊!一起去布列塔尼,或者去马赛。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我刚从他嘴里听到“我们”这个词语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恍惚了一阵,才想起应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那可真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儿。”最后我这样说,后来想想,至少我没有撒谎。“大卫去哪里了?”邻居们可能会这样问,休就会说:“噢,他和杰基出去度假了。你知道他俩就这样,坐火车可以享受二五折优惠,他们就想跑到天涯海角。”
直至离开他的房子,我才有种被羞辱的感觉。杰基为什么觉得我会愿意和他一起出去旅行呢?他是不是有可能觉得我会因为打折而心动,
或者他也像别人那样认为我们两个人比较搭调,一个是同性恋,一个是对儿童实施性骚扰的人,这两种人多少会有点血缘关系,就好像鸵鸟和鸸鹋①一样。通常我不会因为这种说法感到心烦,但在这样一个小村庄里,你有时候不得不注意一下:为什么住在我们旁边很多年的邻居,那个卡车司机和他的家人看到我们就会转身离开,顶多和我们打个招呼,再也不会聊其他多余的话题?还有那个和我们隔着两家的邻居,有一天下午忽然拦住我问我在什么地方睡觉,他说:“我在家里睡觉的位置和你一样,而且我们家只有一个卧室。”这个人还曾经把一头山羊拴在后院的一棵树上,把它活生生地饿死,所以他对我说出这样的话,很有可能是因为他脑子有问题,就好像杰基和我说话是因为孤独一样。以前我每天都会从他的门前经过,但自从那次之后,我就将频率降到了一周两次,后来变成了一周一次。那年八月份我去了苏格兰,回来时,休怒气冲冲地跑到了火车站去接我,“什么东西把你吃了吗?”我问,他就冲着我发火了,说:“去问你那个好朋友吧!”
原来,在我不在家的这段时间里,杰基去家里找过我了。他敲了敲我们家的房门,然后用他那独特的大嗓门且带有乡村口音的声音问大卫能不能出来陪他玩一会儿。他当然不是这么说的,不过根据休的描述,他就是这个意思。并不是村里每一个人都看到这个对儿童性骚扰的人站在我们家前门的台阶上喊我的名字,不过看到的那些人却认识很多的人,所以没过多久,这个故事就传遍了村庄的各个角落。
从那天起,当我从杰基家门前经过时总会戴上耳机,这样一来,我既听不到他说话,也不会抬起头朝着他的方向看去。这样一过就是三年,他几乎已经完全从我的记忆中淡去。我们后来就再也没有交谈过,直到他被医生诊断为癌症。我听说是食道癌,癌细胞在他体内毫不留情地迅速扩散。几个月的工夫,他就变得骨瘦如柴了,整个人瘦
①鸸鹋:分布在澳洲、新几内亚等地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鸟类之一,它是鸵鸟的近亲,由于体积庞大,翅膀早已退化至不能飞行。——译者注
削憔悴,裤子用一根短短的绳子吊在腰间。我是在他离世前一星期,他家门前的台阶上看到他的,我向他招了招手,他招呼我进了家门,然后我们最后一次握了手。我发现自己竟然禁不住想问他,得了癌症之后,买火车票时是不是可以享受更多的优惠,比二五折更低一些。不过我的法语还不流利,所以这个问题很难说出口,更何况,我不想让他误解我的意思。